陈皓正要开口,突然间一辆车悄然驶近,看那明亮车灯,就知道是辆好车。车子停下,熄了车灯,一个颀长身影缓步下车来,简短地说,“洗车。”
车行天下少有好车来,大家眼睛都不禁一亮。阿强抢先答,“好好好!”话刚落口,已经提着抹布上前。
朵拉心里却蓦地一颤。
陈皓已经惊讶地叫出声来,“周栩生?”
可不就是周栩生。
他表情冷咧,稍稍侧过身子,目光落在朵拉身上,“我要许朵拉洗。”
啊。
所有人惊住。
朵拉心里也惊骇不定。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从前的声音有多温暖,如今的声音就有多冷漠。
陈皓立刻蹦起来,“打烊了。要洗车明天请赶早。”
周栩生冷冷地,“一百块。”
薇姐开了腔,“一百块也不洗。走,朵拉,咱们吃麻辣烫去!”
周栩生说:“一千块。”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薇姐正想说话,朵拉拉住了她,清晰地说:“我洗。”
薇姐的洗车行虽然生意还不错,但赚的都是小钱,洗一辆车不过五块到八块,小到摩托车才两三块,碰着熟人,还干脆免费送个人情,一天下来能进账个三四百块,已经算是件稀罕事。眼下只洗这么一辆车,就可以拿到一千块,真的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薇姐讪讪地,“可是朵拉……”她不是笨人,看得出来这少年是蓄意而来,而且,是专程为了朵拉而来。既然朵拉愿意自己出头,她又怎么舍得跟一千块过不去。
朵拉笑笑,“你们先去点菜等我,一会我就来。”她伸手撵人,“都走都走!”
陈皓说:“我留下来帮你!”
朵拉拉下脸,“你不走,以后就永远别跟我说话!”
陈皓吓了一跳,立刻乖乖地说:“好,我们走。那你要快点哦!”临走,恶狠狠地剜了周栩生一眼。
朵拉换上水鞋,戴上袖套,打开水枪。
周栩生退后一步,表情淡然。
天色黝黑得像口锅底,朵拉非常认真地擦洗着车子,眼泪生生憋回到心底,她安慰着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这真的算不了什么,从今往后,她遇上的,将比这个困难一千倍一万倍。
突然间,周栩生疾步上前,抢过她手中的水枪,大力甩到一边。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搂进怀里,力气大得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声音暗哑,像是无限痛楚,“朵拉!谁允许你来干这个的?”
从放寒假,他们一直没有见过面,朵拉听周每每提起过,他也住在月光路,一掷千金买下一幢别墅。别墅主人多年前去了国外,并没有出售房子的意向,但他给出的价钱着实诱惑人——呵,他向来擅长使用金钱这个武器,偏偏无往而无不利。
他身上有她所熟悉的稍嫌清冷的淡香,那是他惯常使用的一种洗发水。
呵,他的习惯和爱好经年不变。
有那么一刹那,朵拉差点就放声大哭了。天知道,她忍得多辛苦。从他不在她身边,她再不能放肆地生气,哭泣,她所有的骄纵任性全都收了起来,因为知道,没有人有义务容忍。
但她立刻想起来,她家逢不测,他的家庭却选择了袖手旁观,他们两家历来亲厚,但却在关键时刻抛下她们不管……
朵拉试图用力推开周栩生,可他丝毫不肯放手,他就在她耳旁哽咽,“朵拉,你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可是,你不要这样,朵拉,别躲开我,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当时除了带你走开,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他哭了。他的泪滴到她发上,裹到她脸上。朵拉的心登时软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只有她哭着闹着,等他来哄,什么时候看到过他哭?她记得小时候,他们各看一本书,她看了几页就不耐烦,非要看他的那本,他只不过说了一句,“等一会。”她就生了气,故意假装错手把他父亲最心爱的花瓶碰倒在地,晚上他父亲回到家里,他自觉地替她顶了缸,父亲勃然大怒,用尺子狠狠打他手掌心,手掌心红得似要出血,他也愣是一滴泪也没掉。
她的语气不由得温软起来,“你怎么哭了?”
听到她这话,他稍稍放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嘴角渐渐荡起一丝笑容来,“你肯理我了呀。”
朵拉撇撇嘴,“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我说嘛,干嘛非要弄得那么跩?”
周栩生的表情顿时不自然起来,“你冷冰冰地,我哪敢找你说话……”
这倒是真的,她一摆出拒人千里的姿态,他便失去主张,不敢贸然上来惊扰,要不是听说她跑这店里来干洗车的活,他或许就一直这么,远远地只观望着她,直到她肯主动招呼他,“栩生,你过来!”从前,她便是这样的,动不动就叫他,“栩生,你过来!”
他每日做梦,都要梦到她那时任性的样子。
朵拉挑挑眉,“那你今天还花一千块洗车?”
周栩生轻轻咳嗽一声,“我太生气了,你有事有困难也不肯跟我说,宁愿在这里洗车……”
朵拉说:“我们非亲非故的,我干嘛要求助于你?”
周栩生凝视着她,“你如果觉得这么说很解气的话,那就随便吧。”他回头看了一眼洗车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继续在这里做下去的话,我就有办法让它关门。”
朵拉又急又气,喝道,“你敢!”
周栩生气定神闲,“你看我敢不敢。”
朵拉恼怒地甩开他的手,掉头就要走,周栩生一把攥住她,“你来帮我做家教,我付你工资。我的作文老也写不好。”
朵拉执拗地一扬头,“我不!”
周栩生微微一笑,“我还可以让薇姐的老公和她离婚。”
朵拉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周栩生!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周栩生继续微笑,“为了你,我什么手段都可以使得出来。知道我是怎么来到海城的吗?我绝食了整整三天,结果我妈什么都答应下来。”
周栩生的母亲姓夏,是个成功的商界女强人,当然,她的成功多少也沾了周父的光,可是整个家底便有了堂而皇之的来由。周父在外虽然是个人人敬之畏之的大领导,在家里,却几乎全是妻子说了算。他们婚后多年都没有孩子,她三十岁才怀上栩生,再加上生栩生时大出血,差点死在手术台上,这场惊吓,决定了她在家中的地位,当然也让她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爱若珍宝,平时大多对他有求必应,虽然心里不喜他和败落了的许家还有关联,但眼睁睁地看着他竟然以绝食做威胁,心下恼怒,却又不得不妥协。周栩生因此,才得以如偿所愿,来到海城。
周栩生上前一步,面孔只与朵拉咫尺,朵拉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深处,那一点点坚持与凶狠,心里不由得一悸。
他感觉到了她的微微一颤,于是退开一步,轻轻放开她,嘴角带起一朵不置可否的笑容,“别逼我。”他声音轻似耳语。
朵拉看着他。
曾经有多熟悉,如今就有多陌生。
朵拉深深吸口气,“好。我答应你。”
周栩生胜利一笑,自包里数出钞票,“这是一千块洗车费。还有,从明天开始上课,上课时间从早九点至晚八点。至于工资,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她赌气地接过钱,转身就要走。
他在身后叫她,“我送你。”
她硬邦邦地答,“不要。”
他把车子开至她身旁,逼得她直往后退,他摇下车窗,面无表情,“上来。”
他一贯来忍她让她,但每每只要他一坚持和严肃起来,她就不敢再放肆。有时候她也会情不自禁地想,他真的是他之父母的完美结晶。周父在官场上的冷酷与威严,周母在商场上的世故与淡然,周父骨子里的柔,周母内心里的狠,他全都具备。
朵拉拉开车门,又狠狠甩上车门,冲着周栩生大声嚷,“你干嘛这么凶啊,你干嘛……”
突然地,他趋近来,轻轻吻住她。
朵拉呆住了。
她知道他喜欢她。从小到大,他一直喜欢她,他只喜欢她。但他从来没有这样子过。他牵过她的手,她伏在他怀里笑过哭过,但是,这是他第一次亲吻她。
她愣住了,不懂得反抗,也不懂得回应。
他说:“朵拉,我爱你。记住,朵拉,我爱你。”
她这才反应过来,顺手就打他脑袋,骂道,“喂,你这……你这……”
他接口道,“臭流氓,王八蛋,坏小子,混账东西……好吧,随便。”
他偷袭成功,心里无限欢喜,眼梢眉角全是笑意。
她瞪着他。
他愉快地说:“啊哟,到啦。你们慢慢吃,记住哦,明早九点,不许迟到。”
他替她打开车门。
陈皓一早看到她,站起来扬手叫她,“这里,朵拉,这里!”
朵拉头也不回地朝陈皓走去。
薇姐拍拍身边的凳子,“朵拉,来,这边坐。”
朵拉冲她笑笑,在她身边坐下,从包里取出那一千块钱,“别介意哦,薇姐,其实那个是我朋友,他脾气有点古怪,其实不是什么坏人……”
陈皓看了她一眼。
朵拉浑然不觉,“不好意思,薇姐,我以后不能去车行工作了,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今晚这餐呢,我请,谢谢大家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帮助!”
大家面面相觑,薇姐狐疑地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做了?”
陈皓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是不是周栩生威胁你?”他一脚踢开凳子,“我找他算账!”
朵拉又急又气,“你打架很厉害是吧?动不动就打打杀杀!都说他是我的朋友了,给我介绍了一份别的工作……”
陈皓兀自不相信,“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朋友了?”
朵拉懒得理他,扭头对薇姐说:“薇姐啊,你虽然不是我的老板了,但总是我的薇姐嘛!我以后还陪你去买衣服!对了,我还要教你怎么挽回老公的心!”
薇姐脸红了,轻轻“呸”了一声,“小孩子,胡说八道!”
她生性粗放,并不以为诩,两杯白酒下肚,绯红着脸偷偷问朵拉,“到底怎么挽回男人的心?”
完全忘了朵拉只有十七岁。
朵拉一本正经地,“你要多多爱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人见人爱的美女,然后,还要会撒娇!”
陈皓耳朵尖,一听之下便嗤之以鼻,“不喜欢你的男人,哪怕你貌若天仙,手段万千,他也不会喜欢你。”
朵拉掉头喝斥他,“闭嘴!”
陈皓乖乖地闭了嘴,一脸受伤的表情。
阿强立刻安慰他,“女人不跟你见外,才会吼你骂你。”
陈皓立刻眉开眼笑,“阿强哥说得有道理。”他嬉皮笑脸地对朵拉说,“你要保证一辈子这样吼我骂我哦。”
他们一直吃吃喝喝直到深夜。连朵拉也喝了一小杯米酒。
陈皓送她回家。
天空明净得有点不同寻常,不像冷冬的夜,倒像初夏。
陈皓终于忍不住问:“周栩生那小子到底给你找了什么工作啊?”
朵拉说:“帮他补习作文。”
陈皓怪叫起来,“他功课那么好还要什么补习,明明是另有目的。”他赌气起来,“我也要请你帮我补习作文。”
朵拉伸出手,在陈皓脑门上狠狠弹一记,“别老是糟蹋你姑姑的钱。”
陈皓还是不爽,“那你别跟他说太多话。”
朵拉哭笑不得,抗议地叫道,“喂!”
陈皓闷闷地,“反正我不喜欢这个人。阴阳怪气的。”
朵拉微笑一笑,岔开话题,“我有点想吃糖。”
陈皓挑挑眉笑,“这里!我带着呢!”
他献宝似地掏出一颗酒心巧克力来,眼看着朵拉剥开糖纸,把糖丢到嘴里,他不由自主地蹦出一句话来,“朵拉,以后,只有我买的糖,你才可以吃。”
朵拉愣了一下,猛地想起自己也对他提过这么无理的要求,“你只能给我一个人买糖!”
朵拉好笑起来,“拜拜。好梦哦。”
早上七点钟,朵拉就醒了。海城冬天的清晨,天光迟迟未明,路灯光已经熄掉,行人稀少,月光路街头的早餐铺,蒸气氤氲,朵拉叫笼蒸饺,一杯豆浆,吃得津津有味。
突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说:“老板,给我来份和这位同学一模一样的。”
朵拉一愣,回过头,正碰上周栩生笑咪咪的眉眼。
他在她身边坐下,喜气洋洋,“我特意来接你。”
朵拉白他一眼。
他不以为诩,仍然欢喜,“我们会和从前一样。一切会和从前一样。”
他很自信地说。
朵拉每天给周栩生布置一道作文题。我的同学。我的爸爸。我的妈妈。反正写人物可以写半个月,周栩生直叫苦,“所有认识的人都快写光了。”
朵拉不动声色,“这是在教你对任何人都要仔细观察。”
写完人物,开始写动物,周栩生说:“我总共就没认识几个小动物。”
朵拉仍旧不动声色,“写作文还需要多动脑筋,多查找相关资料,多发挥想像力。”
中午时分,周栩生让人备甜点,朵拉听到小石子砸到窗上的声响,她循声走到窗边,看到陈皓正站在楼下,使劲朝她挥手。
她冲他摆摆手,他坚持着,招手叫她下来。
周栩生拿来了黑森林蛋糕,“你最爱吃的,我专程让人从N市范记饼屋买回来的……”
朵拉打断他,“栩生,我出去一会。”
周栩生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冲他笑笑,“我只出去一会儿。不会超过五分钟。好吗?”
叫他如何能说不。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小跑着下楼,小跑至陈皓身边。
她微微仰起脸来,看着陈皓,“干嘛非叫我出来?”
陈皓说:“我怕那个人老是惹你生气,所以给你带糖来。”
他为她剥糖纸,吩咐她,“张嘴!”
她好笑,乖乖地张开嘴。
糖被他准确在丢进她嘴里,他期待地看着她,“是不是很甜?”
朵拉点点头。
他便笑起来,伸手摸摸朵拉的头发,“别跟那个怪物一般计较。要快乐哦。”
朵拉的眼里带起微雾来,“谢谢。”
她小跑着上楼,周栩生正在喝奶茶,样子很悠闲,朵拉不知为何一阵莫名的心虚,于是先发制人,“作文写好了?”
周栩生动动嘴角,“唔。”
朵拉说:“那么好吧,接下来的时间,看书吧,要想作文写得好,阅读是一定必不可少的……”
冷不防周栩生打断了她,“听说他爸爸是个酒鬼?而且很喜欢赌钱?”
朵拉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周栩生冷冷地,“别跟那种人渣在一起。”
朵拉听明白了,顿时脸一板,“不许侮辱我的朋友!”她恼怒地瞪着他,“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