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暗访十年第三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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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卖蛇者说 (1)

卖蛇人一直在后悔早些年没有抓上几条五步蛇,不然早就发了大财。随后他又自嘲地说:“早些年,也没有人收购这玩意。”

我向他们讲起了《捕蛇者说》。1000多年前的柳宗元被贬到了永州,就是现在的湖南和两广交界的地方,带着年老的母亲和堂弟一起上路。在永州,他见到了一种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这种蛇就是五步蛇。那时候的五步蛇生长范围很广,而现在只剩下武陵山区还有这种蛇。

我说:“从文章中可以看出来这种蛇毒性很强。”

卖蛇人说:“太强了,村子里有好几个人都被咬过,有的死了,有的算幸运,活过来了,可也成了残疾。”

我问:“你们那里只有五步蛇?”

卖蛇人说,他们那里的山上什么都有,不仅仅是五步蛇。在他们村子里,要进山打猎的人通常是3个人一组,前面的人认路,从地上的蹄印、树下的粪便、飘来的气味、草木倒伏的情况,就能判断前面有什么动物。第二个人是捕蛇能手,手中拿着竿子,竿子前面分叉,捕蛇离不了这种工具。第三个人专门下套下夹子,用来对付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这些人走过去,一路上的各种动物无一幸免。捕蛇人遇到什么蛇,就抓什么蛇,五步蛇、竹叶青、乌梢蛇、金环蛇、银环蛇……都能卖钱。最后一个人是大小动物通吃,鼬獾、棘胸蛙、金丝猴、锦鸡、背水鸡、林麝、果子狸等都无法逃脱。还有的人一路采药材,武陵山区的珍贵药材很多,有的人曾经采到过灵芝,而普通的药材比如杜仲、当归等更是俯拾即是。

卖蛇人还说,仅仅下套下夹子就有很多学问,有的套子将动物吊在半空,有的套子套住了动物的身子。而下夹子学问就更大了,有一种夹子叫狼牙夹,夹住了动物的腿,就像狼牙一样紧紧咬住。动物跑不了几十步就会失血过多昏死,猎人循着血迹就能找到猎物;有一种夹子叫竹竿夹,猎物被夹住后,就要拖着一米见方的木棍在树林里走,一路磕磕绊绊,很快就会被树丛困死。还有陷阱,这主要是对付那些大型野生动物的。

那天晚上,卖蛇人和他的同伴都喝得酩酊大醉。人在醉酒的时候,头脑就一片清明,心中的话就会脱口而出,没有任何防范心理。这就是俗语所说的“酒后吐真言”。

我问他们家在哪里,他们告诉我在武陵山腹地的贵州东部。我提出跟着他们一起回去,看他们怎么捕蛇。他们说捕蛇的危险性非常高,稍有不慎就会丧命,无论如何也不带我去,也不告诉我他们村庄的名字。他们说,村庄里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如果我有三长两短,他们就会难过一辈子。

他们都是非常善良的山民,我相信他们说的是实话。

后半夜,他们睡着了,鼾声如雷。我悄悄地爬起来,打开手机,抄写下他们用粉笔写在门后的电话号码。下午刚刚进门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些号码,这些电话,可能就有捕蛇人的电话。

天亮后,我告别了他们,回到我工作的这座城市。

那时候网上还没有电话号码归属地查询,我只能一个个号码打过去,从他们的口音判断他们是哪里人,然后告诉说自己是收购毒蛇的商人。本地口音的人都非常警觉,他们说自己没有做这种生意,就匆忙挂断电话。而外地口音的人则和蔼得多,其中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他在江口县,家中有毒蛇,但要我去贵州拿,因为来往的车费他无法承受。我欣喜若狂。

然后,我费尽口舌说服了报社领导,终于答应了派我去贵州。报社领导和卖蛇人的说法是一样的,都觉得这次采访太危险,而我那时候像初生牛犊一样无所畏惧,不知道成长的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坎坷。我天真地以为我和捕蛇人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没有想到危险在我还没有到达捕蛇人所在的那座村庄时,就已经发生了。

捕蛇人姓古,他让我称呼他老古。

我先是坐火车,后是汽车,接着是那种在乡间小路上奔跑的三轮摩托车,车厢加盖了顶棚,可以坐人。在北方,这种拉客的车叫三轮蹦蹦车,也叫驴子车;在这里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

三轮车的车厢里密密实实地坐着七八个人,还有两个青年手抓顶棚上的铁骨架,脚踩在车厢外的横杠上。这辆摇摇晃晃的三轮车开往老古的村庄,路两边的绮丽风景让我深深惊叹。我的左边是一个50多岁的男子,满脸的皱纹像核桃皮一样。他一笑,皱纹就扩散到了脸的上半部,像紧急集合似地,而他看到每个人都是很谦恭地笑着,好像每个人都是他的债主。他的容貌和神情让我心酸。我的右边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蓝色的校服,背着书包,一路上沉默寡言,满怀心思,好像是逃学出来的。

三轮车沿着羊肠小道崎岖盘旋,有时候眼看就要侧翻了,我的心提到了喉咙眼,可它一阵颠簸,又在平地上奔腾。路边偶尔会出现当地的山民,在三轮车经过时,让在路边,然后和车厢里的人打招呼。他们雪亮的牙齿在黝黑的脸庞上显得异常醒目。坐在车厢里,我头晕目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刚想招呼司机停下来,突然低头看到一条一尺多长的蛇爬上了我的运动鞋,顺着厚厚的牛仔裤爬上了膝盖。我大吃一惊,呼吸都突然停止了,两条腿一动也不敢动。这条蛇呈翠绿色,头部尖尖,蛇信子吐出来,左右游动。我想着那天我多亏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让蛇爬过去后,它没有感受到我的体温。蛇继续向前爬行,用那种扭曲的恐怖的姿势。据说,所有的蛇都是近视眼,它们的感觉全在蛇信子上,它们依靠蛇信子能够判断出前面的障碍物。蛇爬过了我的膝盖,爬到了学生的身上。学生还没有发现危险已经降临,他依然用少年忧伤的眼神望着车厢外的风景。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左边50多岁的男子突然伸出手来,闪电一般地抓住了蛇的头部,从少年的身上摘下了这条小蛇。

我刚刚庆幸一场灾难过去了,突然男子脸色煞白,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水冒出来,脸上是惊惧交集的神情,手指上有滴滴血液流下来。刚才,他救人心切,一把捏住了小蛇的头部,因为用力过猛,捏穿了毒蛇的下颚,毒牙扎破他的手指。

车上的人纷纷跳下车子,惊恐地望着这名男子。男子颓然坐在车厢里,面如土灰。后来我知道,这条小蛇是竹叶青。

竹叶青已经死了,像一截绳头一样瘫在车厢里。一名青年用棍子把竹叶青挑出来,用脚踩得稀烂,以发泄心中的愤怒。

车厢里怎么会有竹叶青?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受伤男子该怎么办?

三轮车司机只拉着受伤男子,一路突突突地向前跑去。它在布满石头的山路上颠簸着,像一只慌里慌张的螳螂。其余的人沿着山路向前走着,走得气喘吁吁,惴惴不安地牵挂着受伤男子的命运。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才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庄。三轮车停在路边,早就熄了火,司机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吸烟。受伤男子躺在床上,依旧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他的手指覆盖着黑色的草药,用花布包裹着。

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吸着竹筒水烟,烟筒像炮管一样粗壮,他的脸上是未老先衰的神情。看到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他急忙从屋子里端出了竹凳子,给大家让座。我问那名受伤的男子现在情况怎么样,男主人说,死是死不了,但估计这条手臂残废了。

我问:“为什么不赶快送到医院里?”

司机插话说,这里距离最近的镇子,有4个小时的车程,车还没有开到,人就会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每个村庄几乎都有一名治蛇毒的医生。他们用的是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的中草药,而山下的医院运用西医的方法,治疗的方法不同。当地人把村子里的医生叫土医生,把医院里的医生叫洋医生。

武陵山中的毒蛇有很多种,治愈蛇毒的中草药也有很多种,能够治愈五步蛇咬伤的草药,不能治愈竹叶青咬伤;能够治愈竹叶青的,却不能治愈眼镜蛇。有人进山抓蛇,并不会带上所有的中草药,如果被某种剧毒毒蛇咬伤,而身上偏偏没有这种可以治愈的草药,就只能壮士断腕,用刀割断自己被咬伤的部位,阻止毒素上侵。

那家的男主人问司机:“车上怎么会有蛇?”

司机一言不发,疑惑不解,是的啊,三轮车上怎么会有蛇?但是谁也说不清楚。也许是路边的蛇在乘客还没有上车时,就偷偷钻进车厢里;也许是蛇藏进了谁的行李中,被带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