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看过的所有葬礼,都是电视上的东西;所以,当他们一家在竹心村外团圆并被领去换上白色的丧服以后,阿若才真正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可怕。这种白色的忧伤,可以感染花草。可以腐朽人心。她收到小伶的短信,小伶说她已经乖乖地回到学校,但是却找不到阿若的身影。小伶好思念阿若。飞若盖上了手机,心中没有波澜,可以说她的整个生命--此时也仿若死海。抬头忽然感觉阳光很刺眼,这是一种射到心底的痛。她却并不理会,只是长久地仰着脑袋,直到视线开始模糊,仿佛世界已经进入了白茫茫的洪荒。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的地方,是不是有外婆。外婆竟然离开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够依靠。能够阻止她从无休止的漂泊中找到归家的路?她的家已经不见了。这就是阿若坐上那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以后,最长久的想法。她趴在车靠背上,往他们的后方望去。有人在撒冥币。白茫茫的一片--白茫茫的一片。她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把泪水抹去。婆婆说过,阿若不需要这些东西。那是一个简陋而丑恶的火葬场。杂草丛生。破旧的停车位,黑漆漆的烟囱。遗体置放口。那个,连同冥界和人间的置放口。从车上转移遗体的时候,少女被带了去,进行最后一次瞻仰。
她颤抖的双手,脸紧紧贴在了安放遗体的玻璃棺。她闭着眼睛,她尝试隐屏掉身旁所有的喧杂,仿佛这样就能听到脉搏,或者说,任何一个外婆留给她的信号,甚至梦境。外婆的遗体就在那儿。静静地躺着,毫无生气。没有微笑,过分苍白。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外婆真的这么矮小。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却背负着整个世界的坚强,背负着外孙女的整个世界。她被家人拉了下来。紧紧地被抓住了。阿若感觉很惊奇,因为她并不打算永远抱着外婆的玻璃棺不放手。总是要放手的,她已经把外婆的一切都融入到生命当中--所以,总是要放手的。母亲轻轻地搂住她,却被她推开了。她对着母亲摇摇头。眼前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但是,那光逐渐暗淡了下来。一切都暗淡了下来。丧乐人正穿着滑稽的礼服,蹲在旁边几棵发育不良的大树下面,抽烟。他们嘀咕着什么,皮肤发黄,头发脏兮兮的。阿若看着他们。仿佛看见了那日--好久以前的一日:桌球台。中年人。劣质烟。失落的灵魂。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火葬场开始冒烟了。阿若背过了身子。她不想哭。她的悲哀已经大于眼泪。她哭不出来。丧乐也响起来了。这个世界,哇啦啦,变天了。
那个晚上她一个人睡在外婆的屋子里。点燃一支蜡烛,烛光不稳,摇摆着,偌大的阴影开始在这个房间里面蔓延,四处转移被覆盖的目标。阿若本以为她会很害怕,毕竟农村的夜里没有世人想象的那么安全,这是奶奶曾经的房间。但这夜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静静地仿佛故意腾出时间让她思念那位值得尊重的老人:她所爱的人。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祭奠。后半夜里,阿若收到谢元的电话。她良久地看着来电显示,终于还是接了。她张口就喊道:"小央。""你还好吗?"谢元的声音很稳,这本也是一个很沉稳的男生,有些邪气,和小央很像。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她安详地躺着,无法相信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来得太快了,来得太快太急的东西总会显得很假。但她一旦闭上眼睛,就能清楚地闻到床铺熟悉的婆婆的味道。这是,真的。"我开始有些想你,也有些担心你。我听尹婧伶说你很爱你外婆。你现在在哪里呢?""我和......外婆在一起。""阿若......"阿若轻声回答:"我分明可以感受到她在身边,我甚至感觉......婆婆正在用抱着我。呵,小央,我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你在难受。"是的,她在难受。
"可惜,你不能陪我。真想让外婆知道小央长什么样子。哎,小央,你不会怕了我吧?"谢元轻轻一笑:"不会的。我知道你。"她告诉自己,不能哭。"怎么......怎么会呢。呵呵,小央,我们才认识刚两个月,在此之前我们还是陌生人,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谢元,"知道"这两个字是很神圣的。小伶知道我,外婆知道我,旷央知道我。但你呢--你永远不会,我的名单里面绝对不会有你的名字。此刻,阿若也想透了。谢元的声音,从很远的远方继续传来。他说:"阿若,我真的......知道你。我了解你,虽然你不承认。因为你是阿若,我们其实多么相似。"这样的话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天。"旷央,虽然你不承认,但是我真的明白你。其实我们多么相似。""是吗?那你说说,我现在在想些什么。""你在想......我不相信你。""是吗?"阿若对着电话轻笑,"那你说说,我在想些什么?""你在想--你曾经对一个人,说过一样的话。"阿若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好了,我开玩笑而已,不要不开心啊......"阿若双手揪着有些发霉的被子,一股莫大的失落感降落心头。她死死盯着天花板。
外婆,你在看我吗?告诉我为什么无法忘却他......告诉我,我们的生活怎么会这样。"我要睡了。今天晚上,我要好好陪陪外婆。"她的声音显得那么空灵。完全可以,揪住谢元的心。不过谢元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好的。"他应了一声,然后电话那端传来了长久的忙音。他蓦然一笑。第二日,阿若回到离索了。那是离索,而不是家。走的时候,少女紧紧抱着一大堆陈旧的古籍,有些甚至是手抄本,更多的已经破烂不堪。她小心翼翼地用一块麻布把它们全部包好,然后捆起来,搂在怀中。这些古籍的每一页,都留下过外婆的笔迹。外婆本是大户人家的尊贵女子,不过她的过去,她一直不知道。其实阿若什么都不需要知道。而外婆的孤单,已经融入了她的一举一动、每一次沉默当中。回到了离索,她请了两日病假,然后继续上学。每天还是笑着过,就连小伶,也不敢问任何有关阿若外婆葬礼的事情。阿若已经表现出她的哀悼了,举手投足间。但只有小伶能分辨出来。其他的人,如阿若所料一样,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他们的生命还是那样平凡却神圣。也许,真的,世界上的人太多了,少一个不会引发蝴蝶效应。但想到这里阿若感觉心里难受。
对于某些人而言,逝去的会永远留在心中,直到一天,连唯一记住的人也离去了。到那个时候,很多东西就真的会消失不见,沉默是历史最佳的凭证--是见证者。谢元待她很好,甚至那种持续了两个月的邪气也逐渐消散。如此转变让她惊异,因为每一次小小的改变都那么明显,比如他已经学会每天早上早早回校等她回来,然后隐匿地给她一个拥抱。他看着她的眼神,也从狂热的喜欢和渴望已经改变为很平静的依恋。还有痛心。因为谢元见证过这个女生的脆弱,他也许真的知道她的。周末的时候,谢元第一次约阿若去逛街,或者说陪她逛街。她告诉他,我的生活其实很颓废的。
你所看见的都是真的,只是有更多的事实你看不见。谢元说,哦,我知道。所以阿若微笑。她仰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竭力打散每一次胡思乱想,以及任何可怕的回忆的征兆。他们这次去了五月花广场。看到那个标志的时候,阿若心想,五月的花是什么样。随后感觉自己很傻。咧嘴一笑。她牵着谢元的手。她记得,自己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联系冯歆。阿若已经不再想他了,恋人之间的分分合合非常简单。至于他,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可惜,小央--小央是他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男生,即使是小央的叠影,也比冯歆要重要得多。阿若肯定冯歆一定会为此感觉惊异,她平日看起来是多么依顺他的。这就是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