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安定下来,为糊口,采娟除了上山采药之外,还跟着白大婶为大户人家做针线活。采娟别的不行,但女红的技巧确实是一流的,她绣的锦囊小巧玲珑、花样百出,她裁剪的服饰恰到好处,她纳的鞋底经久耐用。一时间,方圆百里的人家每逢有针线活都来找采娟。这让白大婶眼红嫉妒,好在采娟也不是小气抠门之人,在义妁的提醒下,常常把一些活分给白大婶。
时光飞逝,弹指一挥间到了白露时节,这段日子义妁在医馆里倒也相安无事,除了安心煎药之外,一有空就背诵《黄帝内经》。只是,她有些忧虑的是,师父至今没有教她任何一点医术。
义妁在药房里一边煎药一边默念:“秋三月,此谓容平,天气以急,地气以明,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以缓秋刑,收敛神气,使秋气平,无外其志,使肺气清,此秋气之应,养收之道也。逆之则伤肺……”
不知什么时候,郑成议已经站在了义妁的身后,郑成议默默地看着义妁专注的模样,站了很久,而义妁却毫无察觉。
“义妁,你真用功。”郑成议终于发话了,清俊的面庞,柔和的目光,淡淡的笑容。
义妁起身行礼,抱歉地说:“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郑成议没有回答义妁的问题,而是问:“刚才你背诵的是什么?能说给我听听吗?”
“小女背诵的是《黄帝内经》里的四气调神大论篇二,它告诉我们秋天养生的道理。意思是说,秋天这三个月,是万物成熟、平定收敛的季节。天高风急,地气清明。在这样的季节里,人们应该早卧早起,使神志保持安定,减缓秋季肃杀之气对人体的影响。精神要内守,使秋气得以平和,不使意志外驰,保持肺气的清肃功能。如果违背了这个医理,到了冬天就会生顽固不化的飨泄病,供给冬天潜藏之气的能力也就差了。”
只要一谈到医术,义妁的脸上就会洋溢出一种迷人的自信,这种自信让郑成议顿生怜爱。
“郑公子,你找小女有什么事吗?”
“哦,中秋佳节快要到了,我娘要举行宴会,请你回去后转告白大婶和采娟姑娘,让她们过来帮忙。”
每逢节日,郑夫人都要宴请各界人士,目的就是为了笼络感情,打理好关系,好让医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虽然她也知道,病患来医馆看诊只是因为郑大夫高明的医术,但精明善于持家的她在处理关系方面一点也不马虎。当然,这样的宴会郑无空是绝对不会出席的,以他刚强的个性,一出席准会闹个不欢而散。郑无空就派儿子和徒弟蔡之仁出席。
“你总是想得那么周全,谢谢你了,郑公子。”
“那么,在下告辞了。”走了几步,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事情,折了回来,关切地问,“我爹最近一段时间应该教会了义妁姑娘很多医术吧?”
义妁怔了一下,不知道郑成议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来,这让义妁很难回答,既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其实郑成议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拖延和义妁待在一起的时间,随便这么一问。当然,在他看来,义妁既然被父亲器重,教给她医术是理所当然的。
“这个……”义妁的迟疑让郑成议有些焦虑。郑成议急问道:“怎么了?”
“师父过于忙碌,所以还没来得及抽空教……”义妁只好如实相告。
“怎么会这样?义妁,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找爹说去。”
说完,郑成议就风风火火地走了,义妁想劝阻也没来得及,只得朝着他的背影叫道:“郑公子!郑公子……”
郑成议来到父亲郑无空房间的门口,隐约听见母亲在房间内和父亲争执些什么。郑成议停住了脚步,侧耳聆听。原来是为了让谁代表郑无空出席今年的中秋宴会而争执。郑无空想让义妁出席,理由是义妁的医术比蔡之仁高明。郑夫人坚决要让蔡之仁出席,理由是出席宴会不只是需要高明的医术,还需要身份和地位,义妁是一个卑贱的女子,谁也不会相信她的医术会有多高,让义妁出席就好比揭自家的锅盖,把医馆后继无人的底给别人看,让别人耻笑。
遇到这样的事情,郑无空总是争不过郑夫人,这次也不例外,他挥了挥手,无奈地说道:“去吧,去吧,一切由你决定。”
这个结果让郑成议有些失望,很是替义妁感到惋惜,同时也对父亲升起一股敬佩之情。
郑夫人前脚退出了房间,郑成议就在门外唤道:“爹。”
“进来!”
“孩儿有一件事情想问问爹。”
“说吧。”
“听说您至今没有教给义妁任何医术。”
“听说?你听谁说的?”郑无空警觉道。
“爹,您为什么不教给义妁医术?她的表现不是已经得到你的首肯了吗?”
郑无空面有愠色,“教与不教,爹自有分寸,用不着你来说!还不快去读你的书?!”
郑成议急切地呼唤道:“爹!”
“还不给我出去?!”
郑无空本来就让郑夫人弄得很是窝火,这会儿儿子又来添乱,忍不住大发脾气,把郑成议轰了出去。
郑成议劝父亲不成,反被父亲呵斥了一顿,心里甚是郁闷,却又不忍心告诉义妁,只得取了剑,独自一人跑到林子里乱舞一阵,发泄心中的怨气。
平静下来后反倒想出了一个办法,既然爹不教义妁医术,我为何不把爹的病历簿偷来给义妁看呢?以义妁的聪慧定能领会其中的精髓,从而增进医术。
说干就干,第二日,趁父亲外出就诊之际,郑成议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父亲的书房,四处搜寻,翻箱倒柜,终于在箱底找到了病历簿。郑成议明白,这是父亲的至爱,是父亲的命根子,是任何金银珠宝都无法换来的。病历簿上详细记载了各种疾病的病症和处方以及郑无空治疗过程中的心得。如此宝贵的东西,郑成议偷出来,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被父亲发现后会有怎样的结果。他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就是要这么做,就像当初他为义妁下跪一样。
病历簿一到手,郑成议就迫不及待地把义妁约到了后院的长亭。
“很抱歉,我没有让爹立马教你医术。”郑成议有些激动,编了一个谎言,“但是经过我的努力,爹答应把这些病历簿拿给你研习。”
“真的?!”义妁一看到病历簿,惊喜不已,要知道,对于一个立志学医的人来说,名医的病历簿比任何的典籍都珍贵。义妁仍然有些不相信,“师父真的这么说了吗?真的愿意把病历簿交给小女研习吗?”
看到义妁如此高兴的模样,郑成议决定将谎言进行到底,“爹说让你看了后写一篇心得给他,还有,一个月后病历簿得交还给爹,不得损坏,请姑娘小心。”
“嗯!”义妁用力点了点头,“小女记住了!”
把病历簿交给义妁不久,郑无空就让儿子出了一趟远门,让郑成议去长安拜会他的一个故交,这个故交在朝廷太常府担任礼官大夫一职。父亲的用意郑成议心里明白,无非就是先去探探口风,了解一下当今朝廷的人事变更,然后让故交把自己推荐给朝廷。郑成议虽然很不情愿,但也无法拂了父亲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义妁姑娘,在下要离开扶风一段时日。”郑成议抽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义妁。
“去哪里?”义妁觉得突然,惊讶道。
“长安。”
“长安?那么远!”
“我不在的日子,请姑娘多多保重。”
郑成议其实是想让义妁在他离开那天送他一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作罢。转眼就到了分别的时候,碧云天,黄叶地,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因为有自己牵挂的人,郑成议不舍得离开扶风。他站在路口,左顾右盼,期待义妁的出现,却始终不见义妁的身影。他暗自神伤,向前方走去。
而义妁却悄悄地躲在一棵大树的背后,一直在观察着郑成议的举动,直到他离开了,她才敢走出来,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眸。
义妁夜以继日地研习着郑无空的病历簿,在不懂的地方还特意抄写了下来,偶尔有闲暇,她回想起郑成议,想起他那清俊的面庞和灿烂的笑容,他是一个多么儒雅的男子啊。
“在看什么呢,那么入迷?”
杨怀三搂着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又遛达到了义妁的身后。
“噢,没,没什么……”义妁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捂住书简。
这越发勾起了杨怀三的好奇心,他耍了一个小聪明,说药溢出来了,义妁一听,赶紧去看药罐,杨怀三趁机就把书简夺了过来。
“什么好东西?”杨怀三拿反了,没有看懂,嘟哝着。
“大叔,还给我吧。”
“呵呵,还给你有什么好处啊?”
“大叔,求求你,别闹了,快还给我吧。”
义妁跑过来抢,杨怀三又把书简藏到了背后。义妁想再次夺回书简,杨怀三干脆跑了出去。义妁也追了出去。
杨怀三高举着书简,幸灾乐祸地说:“来呀,来抢啊。”
就在这时,愤怒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这是医馆,不是你们的家!”
见到凶横的蔡之仁,杨怀三一下子蔫了。蔡之仁看见他手中的书简,命令道:“手中拿的是什么?给我看看!”
杨怀三毕恭毕敬地把书简递给蔡之仁。
蔡之仁一看,惊怒道:“师父的病历簿?说!这是从哪里来的?”
师父的病历簿?杨怀三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指着义妁道:“是从义妁手中拿到的。”
“有这回事吗?”蔡之仁又质问义妁。
“是的。”因事先有郑成议告知这是经过师父首肯的,义妁并不慌张。
师父视之为镇馆之宝的病历簿,师父呕心沥血的病历簿,自己曾经数次向师父索取都未得的病历簿竟然在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煎药工的手中,这个煎药工还是一个卑贱的女子,这个女子还是他恨之入骨的义妁。蔡之仁实在想不出师父有什么理由把病历簿交给义妁,那么义妁得到病历簿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偷窃!
“好啊,你胆大包天,竟敢偷窃师父的病历簿?!”蔡之仁火冒三丈。
“蔡师兄误会了,小女绝无偷窃之事。”
“好大的口气,偷窃师父的病历簿还如此嚣张狂傲,无耻的家伙,这回落到我手中,你就认命吧!”
“这确实不是小女偷窃的,病历簿是师父让郑少爷交给我的。”
“你就编吧,使劲编吧,谁不知道少爷已经离开了扶风?”
“少爷走之前亲自把它交给小女……”
“废话少说,有胆量跟我去师父那里当面对质吗!”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像潮水一般袭来,一个念头突然闪过,难道郑公子没有经过师父的同意就把病历簿交给我了?不会的,不会的。
义妁跟在蔡之仁的后面,来到病舍,蔡之仁在郑无空耳边嘀咕了几句,郑无空脸色大变,但依然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给病患施完了针。
郑无空领着蔡之仁一行人来到自己的房间,脸色铁青。
房间里鸦雀无声,出乎意料的是,郑无空并没有怒发冲冠,而是一言不发。
这死寂一般的沉默更加可怕,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而义妁已经能够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了。
暴风骤雨并没有如期而来,郑无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义妁,收拾包裹,离开医馆吧。”
如果是蔡之仁之流,郑无空一定会把他们骂个狗血喷头,可是对于义妁,他不知道如何骂她。
但这轻描淡写的一句比暴风骤雨更具有杀伤力,那一瞬间,义妁有泰山崩于前的感觉。
“师父,不是这样的,师父你误会了!”
“你不用多说了,我从来就没有把病历簿交给郑成议。根据医馆的规定,凡偷窃医馆财物者一律逐出医馆,何况你偷窃的是病历簿!”
看来师父已经认定义妁偷窃了病历簿,而郑成议去了长安至今未归,纵使义妁巧舌如簧,在众人面前也百口莫辩。义妁跪在郑无空面前,绝望地哀求道:“师父请听小女解释……”
“别再狡辩了!”蔡之仁喝道,“还不把这个卑贱的女窃贼拖出去?!”蔡之仁说这句话的时候感到非常解气,特别在“女窃贼”这三个字上用足了音量。
“师父!师父……”
义妁被虎生、龙生狠狠地拖出了门外。
郑无空闭上双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医馆门口的病患对义妁指指点点,“女窃贼啊,原来是女窃贼啊,人长得有模有样……”
义妁失魂落魄,行尸走肉一般,挪着如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了白大婶的家,她瘫坐在院门口,头无力地靠在斑驳、苍老的石灰墙上,目光呆滞。一只狗眯着眼睛安闲地打着盹,一只脊背上的一撮毛被揪掉的公鸡在用锋利的爪刨着土,一辆破烂的板车瘫痪在阴沟里。一阵风吹来,一种强大的、浓重的悲伤像冬天的大雾一样裹住了她。那一刻,义妁感觉被世人遗弃了一般,所有的人都离她而去,只剩下她一个人独自咀嚼孤独的滋味。
“这不是义妁吗?哎呀,你这是怎么啦?到家了怎么不进屋去?怎么像个死人一般坐在这里?”
白大婶回到家,看见义妁坐在门口,惊讶地问。见义妁不答话,又去推了推义妁的身子,继续问道:“到底是怎么啦,姑娘?”
义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婶,没事,小女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真没事?没事我进去了啊?有事叫我。”白大婶带着狐疑进了屋。
白大婶刚进去没多久,杨怀三就来了,脸上的表情异常窘迫愧疚。在路上,他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来向义妁赔罪。虽然义妁被逐出医馆不是他的责任,但他自觉是自己害了义妁,要不是与义妁争抢书简,也不会被蔡之仁发现了。其实他也相信病历簿绝对不是义妁偷的,可是他又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心里那个郁闷劲儿就别提了。
“义妁,都是大叔不好……大叔害了你……”
杨怀三吞吞吐吐的,以前那副顽劣劲儿全没了,低着头也不敢看义妁一眼。
义妁苦笑道:“与大叔无关,请不要自责。”
杨怀三偷看了一眼义妁,“这么说,姑娘原谅我了?”
“你没有错,何来原谅?”
“看来你还在生我的气嘛!”杨怀三急得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