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教会了义妁很多医理,但郑无空始终强调的一句话是,如果你没有一颗与病患一起疼痛的心,如果你不能体恤和怜悯病患,即使你懂得再多的医理,也不会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好大夫。
郑无空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深邃,脸上有悲天悯人的表情,义妁觉得此时的师父就像自己的父亲许善友,只不过师父的医术比许善友更高一筹。
正说着呢,杨怀三来报,说病舍来了一个重症病人。郑无空二话不说,匆匆走出房间,义妁紧随其后。
原来是一个患有深度脓肿的孩童,十岁左右,陪他来看诊的是表情痛苦的父亲。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的儿子吧,他已经痛得睡不着觉了。”病患的父亲跪在地上哀求。
郑无空把他扶起来,“你先起来,我们会尽力的。”
郑无空让病患俯身躺在床上,撩起他的衣服,不忍目睹,只见病患的腰部靠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脓肿,流着脓血,散发出一股恶臭,杨怀三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后退了几步。
蔡之仁事先进行了出诊,郑无空问道:“情况如何?”
蔡之仁似乎成竹在胸,底气十足地说:“病患恶寒、发热、口干、尿赤、便干,局部漫肿无头,皮色不变,有压痛,舌苔薄黄、脉弦数。根据这些症状看来,病患应该是郁毒流注型脓肿,应该扶正托毒,清热透脓。”
郑无空不置可否,对义妁道:“你来试试?”
义妁绝不会想到师父会让她给重症病人看诊,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病患脓疮的义妁一时没反应过来,杨怀三也吃惊不已,蔡之仁更是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蔡之仁见师父没有采纳自己的意见,反而让没有资格给病患看诊的义妁去诊断,心里老大不痛快,劝阻道:“师父,义妁师妹还没有资格替病患看诊。”
“义妁,你去给病患把把脉!”郑无空根本不理会蔡之仁,对着义妁加重了语气再次说道。
“是,师父。”
义妁小心翼翼地给病患把脉,又查看病患的面相、舌相,基本上与蔡之仁的诊断并无差别。最后,义妁把目光停留在了病患的疮口上,发现局部有淤血,颜色青紫。义妁心想,这应该是瘀血流注型脓肿,而不是郁毒流注型脓肿。
只是当着师父和蔡之仁的面,义妁信心有些不足,又犯了老毛病,低声说道:“这可能是瘀血流注型脓肿。”
“什么可能不可能?!我问你是与不是!”郑无空怒道。
“是瘀血流注型脓肿。”义妁提高了音量。
蔡之仁见义妁给出了与自己不同的诊断结果,大受刺激,气急败坏地说:“你这是在胡说!明明是郁毒流注型脓肿。”
“到底结果如何只要问一下病患是否有跌打损伤的病史就可。”义妁义正词严道。
这时,病患的父亲插嘴道:“忘了告诉大夫了,我的儿子曾经从树上摔了下来,长包的位置正是摔伤的位置。”
听病患父亲这么一说,蔡之仁顿时脸色煞白,胸脯一起一伏,对义妁的怨恨到了骨子里,可师父在上,他无话可说,只好忍气吞声。郑无空也没有责备蔡之仁,而是问他:“瘀血流注型脓肿怎么治疗?”
师父这么一问彻底将蔡之仁的诊断判了死刑,蔡之仁想了好一阵子才试探性地答道:“可用芙蓉散,加,加黄酒调敷。或者用马齿苋、白菜帮子捣烂调敷。”
哪知病患的父亲申诉道:“我们就是用马齿苋、白菜帮子捣烂调敷的,可是没有用。”
郑无空厉声道:“那是对早期脓肿的治疗方法!”
蔡之仁大惊失色,低下头,默不做声了。
“义妁,你说说看,以病患目前的情况该如何治疗?”
郑无空给了义妁一个鼓励的眼神,暗示她大胆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这给义妁增添了无穷的信心,义妁果断地说:“应该立刻针刺抽脓,开刀引流,以免伤及肾脏。”
郑无空点了点头。
哪知一直趴在床上呻吟的孩童听说要动针刀,吓得大哭大叫:“爹,我不要动刀,我不要动刀……”
哭声揪住了义妁的心。
“还有其他的法子吗?求求你了,大夫!”病患父亲的哀求更是刺痛了义妁的心。
就在这时,义妁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惊呆了的举动,只见她弯下腰去,用嘴在疮口上吮吸了起来,孩童没有感到一点疼痛,反而觉得很舒服,像母亲吻在身上的感觉。
一口,两口,三口……
病患身上的脓血就这样被义妁的嘴一口一口地吸了出来,病患的父亲一边看,一边流泪,杨怀三早已转过身去,不忍再看。一向冷面的郑无空也为之动容,看着义妁专注的模样不禁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给病患吮吸脓血的情景,心中感叹,真正的医者也许就是义妁现在这个样子吧。
脓血被吸干净后,义妁又开出了让郑无空满意的处方。病患的父亲不住地给义妁磕头。杨怀三也偷偷地向义妁伸出大拇指。而郑无空竟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虽然笑容是那么的浅显,但再也没有比师父的笑容让义妁感到愈加欣慰的了。
然而这一切,在蔡之仁的眼中只不过是义妁在师父面前做作罢了,迟早有一天,他要让义妁原形毕露,出尽洋相,嫉妒的火焰让他失去了理智,他开始盘算着毒害义妁的计划……
义妁治好重症病人的事情很快就在医馆传开,医馆上上下下都为义妁替病患吮吸脓血感动不已,而那个孩童的父亲也亲自为医馆制作了一块匾额送到了郑无空的手中,义妁顿时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不久,让大伙更加震惊的事情传来,郑无空又提升义妁当医馆的药材看守,而原来的药材看守杨怀三则退居二线,降为副看守。
除了震惊,一大批人感到不满,以追求功利者为甚,比如虎生、龙生之流,他们扬言,义妁的擢升让他们感到耻辱,他们辛苦了十年只不过做到采药夫的位置,义妁来到医馆仅仅只有数月,凭什么一飞冲天?他们觉得师父的决定太失公允,见一个人就大发牢骚,直到郑无空让他们卷铺盖走人,他们才死皮赖脸地向师父求情,说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更加愤懑的要数蔡之仁了,因为众人议论的焦点已经到了义妁和蔡之仁谁的医术更高明,蔡之仁这个郑氏医馆第一高徒的位置岌岌可危。只是他太了解师父的脾性了,纵使他有三寸不烂之舌,师父也不会更改他的决定,于是他把主要精力放在如何搞垮义妁这一点上来了。
杨怀三输掉了药材看守的位置,倒也心服口服,但心里却留下一个解不开的疙瘩,这个疙瘩就是,如果没有义妁他就不会有今天了。这个推断很可笑,他自己也觉得可笑。最近这三五天,他没精打采,对义妁也不理不睬,不冷不热。
义妁也觉察到了这一点,也曾劝说师父不要让她当药材看守,至少不要让她当正看守,杨怀三在医馆辛苦了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突然把他降下来,这样的打击一下子让他吃不消。但郑无空又岂是朝令夕改之人?义妁的建议只不过是由于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和谦卑的态度。义妁没法子,只得又去安慰杨怀三,掏出自己的心里话,说她很敬重杨怀三,虽然她现在是正看守,但药材仓库的事情一切由他做主,她也愿意把正看守多出的工钱拿出来给杨怀三。
话已至此,杨怀三还有什么好说的?可小肚鸡肠的他还是转不过弯来,只不过高兴了一阵,睡了一觉起来后,发现自己正看守的职位没了,心里又空落落的,很不是滋味,似乎只有正看守的职位到了他手上他才踏实,这种有实权却没有实名的事情他还真不适应。
蔡之仁已经观察杨怀三好几天了,杨怀三的表现让他想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妙计”。
蔡之仁利用杨怀三脑子不好使的特性以及爱贪小便宜的习惯,派龙生、虎生去游说,企图拉拢杨怀三,把他拖下水,好一起图谋不轨。
龙生、虎生把杨怀三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人过来,赶紧拿出一吊钱来,塞入杨怀三的怀中。
杨怀三见龙生、虎生鬼鬼祟祟的,心里估摸着没啥好事。但杨怀三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看到这一吊钱,他完全蒙了,激动又胆怯地问:“你们这是做甚?”
虎生一改往日对杨怀三凶横的模样,笑眯眯地说:“杨师兄,近来可好啊?”
这话戳到了杨怀三的痛处,杨怀三气恼地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啥好!我说呢,料不是你们这些家伙来看我出洋相来了?”
龙生笑道:“哪敢呢?师兄。我们是想替您出气呢。”
“出气?出什么气?”杨怀三惊奇道。
“师兄别装了,这一切还不是义妁那个死丫头弄的?!难道不是吗?”龙生道。
虎生附和道:“就是,这个卑贱的女子自从到了医馆后,师兄你、我们兄弟俩,还有蔡师弟就没有过上一天安顺的日子!”
“这好像与义妁师妹无关吧。”
“怎么没有关系?我们兄弟俩请道士算了一卦,你猜那道士怎么说?”龙生无中生有,故作神秘地说道。
“他说义妁就是医馆的灾星!只要义妁在,医馆迟早有一天会倒闭。只要义妁在,我们就得倒霉,别说你的药材看守了,保不准你的副看守也被她弄没了!”
“真有这回事?”杨怀三有些吃不准了。
这时,虎生又拿出一吊钱,诱惑道:“只要师兄跟我们合作,这两吊钱就是你的了。而且我们保证你的药材看守会物归原主。”
杨怀三知道他们要陷害义妁,心里并不情愿,但那两吊钱的诱惑力太大了,他什么也不做,这两吊钱也够他吃喝两年了。他捧着两吊钱手心发软,看看钱,又看看龙生、虎生,犹豫不决。
龙生有些不耐烦了,威胁道:“如果你不合作,我们就会将你在担任药材看守期间所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全部抖出来!”
虎生补充道:“我们已经查到,你多次以较低价钱收购药材,却以较高的价钱记账。”
杨怀三吓出一身冷汗,全然想不到自己做的亏心事被泄露了,虽然每次他中饱私囊的都是一些蝇头小利,但这事要是被师父知道了,他铁定要被扫地出门。也只有杨怀三自己还蒙在鼓里,明眼人都知道杨怀三爱贪小便宜,这事当然也瞒不过郑无空雪亮的眼睛,只是他晓得这个药材看守给谁做结果都一样,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姑且不管。这也是郑无空要让义妁担任药材看守的真正原因。
杨怀三没辙了,自作聪明耍了一下小心眼道:“你们要如何?”他是想听听陷害义妁的计谋是否太过分。
“放心好了。我们只是想杀杀义妁师妹的锐气罢了,要她知道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别太得意,别太不给蔡师弟面子。”
“果真如此?不会闹出人命?”
“看师兄说的,你以为我们吃了豹子胆啊?!”
见龙生、虎生这么一说,杨怀三扭扭捏捏地答应了,心想,让义妁吃吃苦头也好,也好警告警告她,不要锋芒太露。
“我要怎么做呢?”杨怀三又问。
龙生凑过去,对杨怀三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番。杨怀三听了忍不住傻笑了起来,“哦,就这样啊?这好办!”
一切依计行事。
为账簿忙得焦头烂额的义妁完全没有想到一场祸害正悄无声息地向她靠近。
第二日,杨怀三起了个大早,比义妁先到账房,心怀鬼胎地等着义妁的到来。
听到义妁的脚步声,杨怀三紧张了起来,按照昨晚冥思苦想的计划,他立马装作很痛苦的表情,嘴里哎哟哎哟地叫着。义妁见到杨怀三那副疼痛的模样,忍不住关切地问道:“大叔,您怎么啦?”
“义妁啊,快帮大叔看看吧,大叔的肩膀痛了一个晚上了!”杨怀三夸张地叫唤道,“痛死我了,好痛呀,义妁,我莫不是得了漏肩风了?快给大叔看看吧。”
杨怀三在医馆混了二十年,好歹知道一些医理,如果伪装内脏病一定会从面相和脉相看出来,如果是外伤病,尤其是漏肩风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骨头病,只要他一口咬定就是漏肩风,再高明的医生也不能说他没有病,除非自己露馅,不打自招。
义妁想也没想就为杨怀三把脉,脉象正常,并没有可能引起肩膀痛的真心痛发作的迹象。
杨怀三看着义妁那专注的模样有些心虚。
“大叔,昨晚你是否受了风寒?”
杨怀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大叔盖的褥子厚着呢!”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义妁站起来,转过身去。
杨怀三见义妁欲言又止,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他偷偷地看了一眼义妁,问道:“什么可能?”
“是由于大叔长期虚劳损伤所致。”义妁的话音刚落,杨怀三也松了一口气,赶紧附和道:“姑娘说得对,大叔十年如一日地埋头整理账簿,不得漏肩风才怪呢。”
义妁笑道:“真是辛苦您了!”
杨怀三见义妁已经上当,便顺水推舟道:“你还愣在那做什么?赶紧想办法给我治疗啊。”
说着又假装惨叫起来,“痛啊,痛啊,痛死我了……”
义妁犯难了,现在可行的治疗方法除了按摩就是针灸,可男女授受不亲,她一个姑娘怎么可以违背礼法给一个男人按摩呢?但如果针灸就更不行了!师父明确规定,在没有取得大夫资格之前,不经师父的允许是绝对不可以私自为病患施针的。
“这……小女……”义妁迟疑着,情急之下说道,“我去请师父来!”
“站住!”杨怀三叫住了她,“你难道不知道师父已经出远门了吗?要明日才回来。”
“那……让蔡师兄……”
杨怀三打断义妁的话,故作生气地道:“你想害死大叔啊?怎么狠心把病怏怏的我交给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呢?”
“可是,小女没有其他法子了。”
“你的医术有目共睹,难道你就不能替大叔施上几针?”
“不可以,不可以的,师父不允许这么做。”
“你这狠心的丫头,口口声声说要成为心医,面对一个苦苦哀求的病患,你竟然为了自己不受到惩罚而无动于衷,太自私了,太让我失望了!”
“大叔,请不要这么说。小女实在……”义妁满脸愧疚。
“大叔平日里对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大叔痛得快要死了,你还在那里犹豫。你说,这是一个大夫所应该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