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无空独自一人坐在房间内,眉头紧锁,回想起采娟说的话,他陷入了沉思。或许采娟说的是对的,他一味要求徒弟们有一颗怜悯的心,可他却从来没有给病患一张怜悯的面孔,虽然他的内心对病患充满了怜悯。可是,他的良苦用心又有多少人知道呢?或许,他的做事方式真的要改改了。
郑成议咚咚地敲开了门。
“爹!”
“师父!”
郑无空正烦着呢,没好气地说道:“什么事?”
话还没说,杨怀三就已经哭出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郑无空提高了音量。
“请师父开恩,请师父恕罪!是小的害了义妁!我没病装病,是我强行让义妁给我施针的……”
“而这一切都是蔡之仁唆使的。”郑成议补充道。
郑无空简直要气炸了,怒吼道:“滚!都给我滚出去!”
杨怀三吓得屁滚尿流,几乎是爬出了门外。
此刻,郑无空急需冷静,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刚才还对义妁私自施针的事情耿耿于怀,现在突然听杨怀三说这一切都是蔡之仁在陷害义妁。他感到懊恼,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又错了,他又冤枉了一个好人。他不明白,对于义妁,他为何总是错怪她?他几乎要发疯了,满脑子的对与错。到底谁对?到底谁错?蔡之仁?义妁?他自己?
郑成议和杨怀三都跪在门外。
杨怀三一把鼻涕一把泪,这个时候,似乎只有哭泣和求饶是他唯一能做的了,“师父,小的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只要师父不把小的赶出医馆。”杨怀三背井离乡逃荒来到扶风,至今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如果被赶出了医馆,他拿什么养活自己呢?而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悔恨如浪汹涌。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就鬼迷心窍走错了这一步呢?
大约跪了一刻钟,才听见房间内传出郑无空的声音:“你们去把蔡之仁、虎生、龙生,还有义妁一起叫来。”
看来一场狂风暴雨不可避免。
蔡之仁、虎生、龙生、郑成议、杨怀三、义妁都来到了郑无空的房间,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先由杨怀三陈述蔡之仁陷害义妁的经过,杨怀三还拿出了罪证,龙生、虎生塞给他的两吊钱,他一个子儿都没有用。蔡之仁做梦也没有想到杨怀三会坦白自己的罪行,并把他供了出来。情急之下,他一口咬定这事与他无关,说那铜钱是龙生、虎生给的,与他无关。龙生、虎生可不是好惹的主,他们见蔡之仁狗急跳墙,把罪行推到自己身上,气极了,好你个蔡之仁,你不仁我们也不义了,龙生、虎生完全撕破了脸,都说那两吊钱是蔡之仁给他们的,他们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人证、物证都在,蔡之仁众叛亲离。
蔡之仁面孔已经变形,快要疯了,吼道:“你们都在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就是你!就是你!”龙生、虎生也不甘示弱。
屋子里出现了狗咬狗的局面,场面颇有戏剧性。杨怀三在心里直想笑,你们也有今天。
“都给我住口!”郑无空的怒吼让房间立刻鸦雀无声。
“蔡之仁,你让我很失望,你走吧,医馆再也容不下你了!”
郑无空向蔡之仁发出了最后通牒,这样的决定让郑成议、杨怀三心情大好,龙生、虎生也在心里幸灾乐祸。
蔡之仁再也扛不住了,开始垂死挣扎,扑通一下跪在郑无空的面前,一面扇自己的耳光一面骂自己不是东西。
杨怀三在心里笑道,你本来就不是东西。
可郑无空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他不吃这一套,任蔡之仁如何哭叫求饶,他都无动于衷,不容分说让仆从把蔡之仁拖了出去。
可是郑无空心里的悲哀谁又能知道?蔡之仁天资聪颖,曾经倾注了郑无空全部的心血,十岁就收他为徒,一晃十多年过去了,郑无空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可是他却越来越让郑无空失望,狂妄自大,把医术当做获取名利的捷径,尤其是当义妁到来后,他的劣根性完全暴露了出来。这一切源自于他内心的嫉妒,他嫉妒别人的医术超过他,他嫉妒他在医馆第一的位置被抢走,他更担心师父不把医馆传给他,而传给义妁。
郑无空想给蔡之仁一个悔过的机会,让他重新做人,现在改过还来得及,可是没有一个人为他求情,他又怎么能不顾自己的老脸饶恕他呢?
蔡之仁被拖出去之后,郑无空又开始处置其他的人。
“杨怀三,你降为煎药工!龙生,虎生,你们俩降为杂工!”
对于这样的处置他们没有不服的。没有被赶出医馆,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就剩义妁一个人了,空气又凝固了起来。
对于义妁,是赏是罚?是升是降?
照理说,错怪了义妁,应该升以弥补义妁受到的创伤,可是,郑无空心中又有一个疙瘩,她明知道给杨怀三施针已经错了,为何还要私自给病患看诊,一错再错呢?她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还是破罐子破摔?
“义妁,我问你,你私自开设医馆为病患看诊,这是为何?”
“小女并没有开设医馆,那些病患都是看不起病的穷苦老百姓,小女只是尽自己所能替他们减除痛苦。”
“是呀,爹,义妁给他们看病没有收过一文钱!”郑成议补充道。
“谁能证明?谁能证明你只是出于怜悯的心而实行的一次义诊?”
义妁和郑成议都愣住了,此时此刻,谁来证明呢?
“我们能证明!”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脆亮的声音。
义妁和郑成议惊讶地看到,竟然是采娟引着那个得了怪病的少女和一个农夫走了进来。
少女见了义妁,对身边的农夫说:“爹,就是她治好了女儿的病。”
农夫拉着少女立马跪在了义妁的面前,哭泣道:“姑娘,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只得当面向你磕头谢恩。”
原来,农夫见女儿的病治好了后,非常高兴,说无论如何也要当面谢谢义妁。于是就拉着女儿来到白大婶的家,没有见到义妁,采娟见他们意志坚决,就引着父女俩来到了医馆。
此情此景,郑无空不免叹然,还需要什么证明呢?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了。
父女俩走后,郑无空说出了对义妁的处置,升她为辅佐大夫。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也就是说,义妁距离成为真正的大夫就只差一步了,先前蔡之仁担任的就是辅佐大夫的职务,而且辅佐大夫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权力,那就是当郑无空不在医馆的时候,义妁可以对病患进行治疗。
郑成议替义妁感到高兴,他偷偷地向义妁看去,并未见义妁有欣喜的表情,只听见义妁有些恐慌地说道:“请师父收回任命,小女担当不起。”
郑无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义妁,说道:“你不必推辞,也不必愧疚,这是应该得的。我失去了一位徒弟,不想再失去你。今后的日子,请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义妁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谢过师父。
出来后,杨怀三走到义妁的身边,不好意思地说:“义妁,请你原谅大叔吧!大叔真是该死!大叔吃错了药了才干出如此愚蠢的事来。”
义妁笑笑,“没什么,大叔,一切都过去了。”
龙生、虎生也过来讨好,“义妁小师妹,请宽恕我们过去对你的傲慢无礼,从今以后,师妹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这边,蔡之仁并没有离开医馆,他还有最后一个救星,那就是郑大夫的妻子郑夫人。郑夫人和郑无空完全是两条道上的人,郑夫人眼中只认得名利二字,绝不干无利可图的事情,这一点与蔡之仁臭味相投。狡猾的蔡之仁就抓住郑夫人的软肋,逢年过节,变着花样送郑夫人厚礼,什么首饰镯子,什么绫罗绸缎,就差送黄金了,郑夫人也是来者不拒,一一笑纳,在完全笼络了郑夫人的心之后。蔡之仁还死皮赖脸地想认郑夫人为干娘,郑夫人倒是乐意,但郑无空没有同意,只好作罢。
蔡之仁敲开了郑夫人的门,气喘吁吁,脸色煞白,满头大汗,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
郑夫人又在和媒婆讨论儿子的亲事,近日听说郑成议与义妁的关系有些暧昧,郑夫人听风就是雨,有些急了,她是绝对不允许郑成议娶义妁为妻的,她得赶紧为儿子选定好亲家。
蔡之仁一进去就跪在郑夫人的面前哭诉自己的遭遇,郑夫人听了,脸色大变,怎么会有这等事?又责怪蔡之仁太不小心太过分了。责怪归责怪,她还是要想办法救蔡之仁的,因为蔡之仁还有利用价值,郑夫人还得通过蔡之仁了解医馆的风吹草动,好助她牢牢巩固手中的财务大权。
“师娘,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郑夫人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行了,行了,别跪在那了,要跪就去医馆的门口跪去,记住,如果师父没有原谅你,你就不要起来。我这就去你师父那里替你说道说道,至于能否管用,就看你的造化了。”
蔡之仁按照郑夫人的指示,跪在了医馆的门口,虽然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也只得用“大丈夫能屈能伸”来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他还在这个医馆,就有他报仇解恨的一天。
蔡之仁跪着的时候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诚惶诚恐、毕恭毕敬、诚心祈求原谅,可他却高昂着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别人看他一眼,他还呵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下跪吗?”
扶风第一名医郑无空的高徒第一次跪在医馆的门口,这事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在医馆门口等候看诊的病患指指点点,唾沫星子飞溅。他们张大了嘴巴,最近郑氏医馆怪事真多,先是收了一个女弟子,再是这个女弟子竟然去亲吻麻风病人的脸,现在又轮到蔡之仁上演好戏了。
不知情的人看热闹,对蔡之仁有所了解的人则大为解气,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认为这是报应,蔡之仁给病患看诊,用的时间最短,开的药方最贵,简直是趁火打劫,病患没有一个不暗中诅咒他的。
也许真是报应吧,当病患全部散去后,一场暴雨就从天而降,蔡之仁瞬间成了狼狈不堪的落汤鸡。那雨像冰凌子一样打在他的脸上,钻心刺骨地疼痛,那风像刀割在他的身上,他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他蜷缩着身子,尽量让自己暖和一些。他全身像筛糠似的颤抖,脸色发青,嘴唇乌紫,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如此凛冽的风雨。
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郑夫人身上,可郑夫人却走出来告诉他,她已经尽力了。
望着郑夫人离去的背影,他绝望了,哀号道:“师娘,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
他已经没有支撑下去的理由了,在透骨的寒风冷雨中昏厥了过去。
义妁恰好走了出来,看见倒在水洼中的蔡之仁,想也没想,就跑过去唤他。
“蔡师兄!蔡师兄!”
义妁知道他晕过去了,想把他背进医馆,可她的力气太小,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好跑进医馆,焦急地唤虎生、龙生、杨怀三出来帮忙。
可当杨怀三他们跑出来一看,原来是蔡之仁时,他们都犹豫了。
“快,快把蔡师兄抬进去!”义妁请求道。
可他们都站在那一动也不动。
杨怀三还劝义妁:“义妁,善良的心也要用在善良的人身上不是吗?”
龙生也附和道:“是呀,蔡师兄那样对你,你还管他干嘛。”
义妁的脸庞被雨水全打湿了,她奋力解释道:“现在不是争我和蔡师兄之间是非恩怨的时候,现在在我们的眼中,他只是一个临危的病患,不是吗?师父不是说过,病患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对待任何一个病患都应该一视同仁,不是吗?求求你们了,先把师兄抬进去吧。”
可这些道理对于杨怀三之流又怎么能起作用呢?
义妁见他们仍然躲在屋檐下,不肯下来,心一横,说道:“好,你们不背,我来背。”
可信念终究无法代替力量,义妁用尽全身气力,才把蔡之仁背在身上,却觉得犹如千斤压顶,刚挪动了几步,就跌倒在地,蔡之仁的身子还压在了义妁的身上。
杨怀三终于看不下去了,挥手道:“龙生、虎生,还杵在那干什么?走啊!一起下去呀!”
蔡之仁被龙生虎生抬着,义妁被杨怀三搀着,一起走进了医馆。
蔡之仁被抬进了病舍,义妁吩咐虎生、龙生用厚厚的褥子把蔡之仁的身子裹起来,又让杨怀三去准备十全大补汤,自己却给蔡之仁在他的人中穴施了针。做完这一切,义妁片刻不得歇,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找到了师父。
义妁跪在郑无空的面前替蔡之仁求情,“师父,请你原谅蔡师兄。”
“他如此待你,你却为他求情,请说说你的理由。”郑无空既惊讶又惊喜,他等的就是义妁这一句话。
“古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小女认为蔡师兄经过这次教训一定会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
郑无空沉默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谁来说情都没有用,除了义妁,现在郑无空总算可以安心了。
他更希望,他一手栽培起来的蔡之仁能够像义妁说的那样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