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大夫却得了这样的病,这本应该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但在你面前我也不隐瞒什么了。师父这个病是由于长期发怒以及生闷气所导致的,内经告诉我们,怒伤肝,长期的动怒会使得邪气堵塞肝脉,使得体内的毒物、毒气、毒液无法排除,久而久之形成毒瘤。气为百病的源头。这个简单的道理师父哪能不知道呢?可师父终究不是圣人,无法做到不生气。这些年,你也看到了,师父的脾气确实不好啊。”
“师父……”
“行医一辈子了,师父心中一直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师父?”
“就是剖开人的尸体,查看人体五脏六腑到底是什么模样。我相信这是每个有志于做大夫的人都有的心愿。在无法解剖人的尸体的情况下,我们只能猜测,这对治疗病患没有任何帮助。我相信,你也应该有这个愿望吧?”
“可是,师父,这是官府明令禁止的事情,又有谁愿意把自己的尸体交给别人去解剖呢?”
“世上的事情总有第一个人先做。”
“师父,求求你,别说了……”
义妁声泪俱下。
义妁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找出治愈师父的办法。
她把师父所有的医书都翻了出来,仔细查找着一切可能的资料,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可医书上对血鼓的记载寥寥无几。日子一天天过去,师父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剧烈的疼痛让坚强的郑无空也忍不住呻吟,痛得甚至在床上翻滚,恨不能用匕首刺入他的肝脏。郑无空只想用夺命汤来了结自己的生命,却被义妁制止了,在义妁的恳求下,郑无空打算把病怏怏的身子交给她,她愿意怎么治疗就让她怎么治疗。
一个月过去了,义妁仍然没有找出突破的方法,只用常规的方法,让师父服用柴胡疏肝散,以疏肝健脾、理气活血,可收效甚微。郑无空的疼痛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整夜都睡不着。义妁快要急疯了,一次又一次跪在师父的病榻前,看着枯瘦如柴的师父而泪流满面。
一个人在崩溃的时候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万般无奈的义妁决定去鸡峰山寻找传说中的百年人参,据说百年人参能够治疗一切疾病,尤其是对重症有特别的疗效。身为大夫,这样的想法说出去会让人耻笑,可义妁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郑成议留下来照顾父亲,在义妁的带动下,杨怀三、采娟、白大婶、白大叔以及一些采药夫都加入到了寻找人参的队伍中。他们翻遍了鸡峰山的每个角落,也曾遭遇毒虫魔兽的袭击,饿了就吃点干粮野果,渴了就喝点泉水,累了就躺在山洞里休息,足足找了七天七夜,连百年人参的影子都没见着。所有的人都放弃了,只有义妁一个人的身影还在鸡峰山陡峭的山坡上攀爬。手磨破了,脚也肿了,珍贵药材倒是找到了不少,可就是不见人参的踪影。
义妁绝望了,她一边想着人参有可能在什么地方出现,又一边想着用什么方法可以治疗师父的病。
毒瘤、毒气、毒液、毒物,这些带“毒”字的东西在义妁的脑海里漫天飞舞,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以毒攻毒!
义妁激动地想,能不能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来治疗师父的血鼓呢?既然师父肝脏里的毒瘤用一般药物无法驱除,那么何不用一种更加剧烈的毒药来驱除它呢?比如砒霜。
谈到砒霜,很多人都为之色变,它毒性剧烈,正常人只要服用一小口就会断命,但毒药用对了也是良药,良药用错了也是毒药,书上也曾记载砒霜对毒痈、烂肉、蚀瘀腐、瘰疬都有特别的疗效。与其让师父等死,何不用这个方法一试?只要把毒瘤逼出来,只要师父呕出毒血,病就好治了。可以用加味开胃汤保住师父的后天之本脾胃,激发食欲,然后再喝山药薏米芡实粥,大补气血,同时熬牛蹄筋汤喝。最后配以针灸按摩,尤其是按摩,可以天天在师父右肋肿块处按摩,以加速气血流畅,只要气血流畅了,毒瘤便不攻自破了。
“对!一定要把师父体内的毒瘤逼出来!”
想到这,义妁异常兴奋,飞快地下了山,直奔医馆。
“师父!师父!小女想到了!小女想到了……”
义妁推开房门,大吃一惊,师父不见了。
又跑到郑成议的房间,咚咚地敲着门。
一开门,郑成议和杨怀三都在,只见他们脸上都挂着焦灼的神态。
“义妁,你终于来了!”
听口气,郑成议似乎等义妁等了很久。
“师父呢?师父去哪了?”
郑成议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递给义妁。
“这是我爹一个月前让铁匠特别为你打造的。”
义妁不解地看着那把泛着寒光的小刀,有很长的把柄,用黑色麻布包裹了起来。
“为何给我这个?师父呢?师父到底去哪了?”
杨怀三哭丧着脸,自责地说:“昨天少爷去药铺买药,让我照看师父,我去药房煎药,药煎好了,师父就不见了。后来一个七八岁的顽童跑来,把这把刀交给了我,还说让我们去乱坟岗附近的一个茅屋找他。还特别叮嘱一定要和义妁姑娘你一起去。”
“乱坟岗?茅屋?那不是麻风病人住过的地方吗?”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袭来。
“我们赶紧动身吧。”郑成议焦急道,他一刻也不能等了。
三个人火急火燎地赶往乱坟岗,杨怀三因上了年纪,身体有些臃肿,腿脚不好使,被义妁和郑成议远远地落在后面。
初春的田畴一片荒芜,乌桕树的枝条残存着一些枯卷的叶子,破落的村庄依山傍水,圆顶茅屋像棋子一样散落在池塘和树林边。远远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声音在空谷中回荡,偶尔可以看见贩运盐货的商贩从官道旁的小路上推着独轮小车吱吱吜吜地碾过。
“师父也真是的,为何要我们来这种鬼地方呢?”
杨怀三气喘吁吁,自言自语,看着他们的背影,又加快了脚步。
乱坟岗依旧荒无人烟、死气沉沉,还有几个新鲜的坟头冒着青烟。
郑成议第一个冲进茅屋,只见郑无空躺在破旧坚硬的木板床上,一动也不动。
郑成议大惊失色,扑了过去,哭叫道:“爹,你这是怎么了?你醒醒啊,爹!”
已经晚了,就在一个时辰前,郑无空写完遗书,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义妁也冲了进来,见师父身子僵直,唇口紧闭,顿感不妙,又摸了摸师父的手,也冰凉如雪,再一摸鼻息,义妁的心凉了半截,随即一大汪泪水涌了出来,义妁疯了一般,伏在郑无空的身子上大哭起来。
“师父!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小女已经找到治疗方法了。师父,你醒醒啊,师父……”
杨怀三刚一进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冲过去,跪在郑无空的尸体前跟着哭了起来。
“师父,求求你,求求你睁开眼睛,再看徒儿一眼。师父……”
整个乱坟岗回荡着悲恸的哭声,如果真有在天之灵的话,乱坟岗所有的魂魄都会流泪。
许久,郑成议止住了哭声,发现郑无空的枕边有一卷书简,郑成议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义妁亲启”字样,多么熟悉的字迹啊,真是师父亲笔所为,只是因为疼痛的原因,力道比不上以前刚劲。
郑成议把遗书递给义妁,义妁怀着悲痛的心情,用颤抖的手慢慢打开,一边看一边流泪:
我徒义妁,对于我的死,你一定悲痛万分,哭过之后,请你仔细看这封遗书。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凡是有志于做大夫的无不想剖开人的尸体看一个究竟,这也是师父的愿望,如今师父已经实现不了了,那么就请你帮助师父了却这个心愿吧。天下非凡之事,总会有第一个人开头,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尸体交给别人解剖,那么,师父现在就把带病的尸体交给你,你一定要在我的尸体腐烂之前剖开我的肚子,仔细记录五脏的位置、形状、构架以及你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你因为不忍和世俗伦理而不这样做,那么师父将死不瞑目。二十多年前,我害死了你的父亲,现在我该赎罪了……
看到这,义妁再也看不下去了,又伏在师父的身上痛哭起来,“不,师父,徒儿不要这么做。师父,请你原谅我……”
许久,义妁才稳住情绪,把遗书递给了郑成议。
郑成议看了,什么话也不说,脸上的表情却痛苦到了极点。他突然想笑,笑自己父亲死了连一个完整的尸首也保不住。他心里翻江倒海,爹啊爹,你为何如此狠心?你为何如此对孩儿?
书简从郑成议的手中滑落,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梦游一般,我是在做梦吗?对,一定是一个噩梦……
杨怀三把遗书捡了起来,看完之后,惊恐道:“义妁,你千万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是要坐牢的啊。”
杨怀三这话说得不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这是孝的根本。大汉以孝治国,律令严厉禁止解剖尸体,否则会有杀身之祸。上古时候,有一个人死的时候吐出了很多虫子,于是,就留下遗言,让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在自己死后剖开自己的尸体,看看肚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个人死后,妻子和儿子照做了。官府知道这件事情后就把母子二人以大逆不道的罪名全部斩首于市。这腐朽顽固的礼法成为古代医学进步的最大障碍。
“虽然师父在遗书中说,他已经与县令打通了关系,但你还是不能这样做啊,义妁!他是你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有子女剖开父母尸体的道理……”
义妁恳求郑成议道:“公子,请你告诉小女,我该怎么做?请你告诉小女……”
“如果你要我说,我告诉你,我不愿意。可是,这是我父亲的遗愿,我违抗不了。”
“不,公子,小女真要那么做吗?”
义妁泪水涟涟,那为难的表情让郑成议心酸。
“现在,我要出去了,这个将被披上骂名的重任就交给你了。”郑成议哽咽道,又嘱托杨怀三,“麻烦你在这里协助义妁。”
说着,走出了茅屋,把门关闭了,瘫坐在门边,泪如泉涌。
“义妁,你真要这么做吗?”杨怀三看着她。
“为了师父能够瞑目,小女迫不得已才这么做。”
义妁痛下决心。
“那么,就快点吧。”
义妁点了点头,拿起了那把锋利的小刀,把步子挪到了师父的跟前。
杨怀三已经把郑无空的上衣解开,锋利的小刀划破了郑无空的胸口,血流了出来……
杨怀三闭着眼睛,把头偏向一边。
义妁叨念着:“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师父……”
刀子割在师父的胸口上,却像割在自己的心上,她多想躺着的是自己,拿刀子的是师父。
师父的教诲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回响:
“并不是所有的疾病都得靠处方来治疗!”
“如果没有一颗与病患一起疼痛的心就没有资格成为真正的大夫!”
“大夫不仅需要大无畏的勇气,更需要谨小慎微的精神,绝不能拿病患的生命当自己的试验品。”
……
解剖结束了,郑无空的内脏全部被义妁掏了出来,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义妁又一次痛哭了,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自己与刽子手又有什么区别呢?
“师父,小女有罪!小女有罪……”
“义妁,别哭了,事已至此,还是赶紧把后面的任务完成吧。”
杨怀三背着义妁,始终不敢回过头去看师父血肉模糊的尸体以及被义妁掏出来的内脏。心里一方面为师父感到悲痛,另一方面又为义妁的胆量佩服得五体投地。
义妁拿起郑无空早已准备好的笔,摊开洁白的布帛,现在她要把所看到的一切用图画和文字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
义妁笔墨与泪珠齐下,“肺重三斤三两,六叶两耳,凡八叶。心重十二两,中有七孔三毛,肝重四斤四两,左三叶,右四叶,凡七叶。脾重二斤三两,扁广三寸,长五寸。肾有两枚,重一斤一两。”
又记录五脏:“胆在肝之短叶间,重三两三铢。胃重三斤二两,纡曲屈伸,长二尺六寸,大一尺五寸,径五寸,状若葫芦。小肠重二斤十四两,长三丈二尺,广二寸半,径八分分之少半,左回叠积十六曲。大肠重二斤十二两,长二丈一尺,广四寸,径一寸寸之少半,当脐右回十六曲。膀胱重九两二铢,纵广九寸。”
全部记录下来后,义妁又把师父的脏腑一一放回原位,做完这一切,义妁满头大汗,几乎要休克。
郑成议进来了,义妁刚要开口说话,就觉得身子飘忽忽的,一时没站稳,倒了下去,郑成议一个箭步冲上去,义妁刚好倒在他的怀里。义妁心力交瘁,她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等义妁醒来,郑成议和杨怀三已经把郑无空掩埋了。义妁跪在师父的坟头发誓:
“如果小女怠慢任何一个病患,请师父惩罚小女!”
“如果小女假借医术之名牟取名利,请师父惩罚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