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离开人世的那个夜晚,义妁坐在门槛上,一种哭泣的欲望在内心深处像疯狂的水草一样恣意蔓延。她逼迫自己反复从记忆中寻找和师父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瞬间,以及师父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可她的脑中混乱如麻,像一张被撑破了的网,某些线条的缺失导致瞬间的记忆要么模糊一片要么空白一片,像是一个梦游者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却对梦游的过程失去记忆,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惊愕之中。
郑夫人是在郑无空辞世后才知道消息的,得知自己的丈夫撒手人寰,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又听说义妁竟然剖开了丈夫的尸体,又悲又惊又怒,岂有此理!天下竟然有如此大逆不道的人!
她风风火火地赶回医馆,义妁恰好也在医馆收拾师父的遗物,那些珍贵的医术和病历簿,师父在遗嘱中说要给义妁。郑夫人愤怒到了极点,破门而入,指着义妁的鼻子就破口大骂:“你这妖孽!你这该死的丫头!你还来医馆做什么?你把郑家害得还不够惨吗?要不是你,医馆怎么会倒闭?要不是你,蔡之仁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要不是你,你师父怎么会气死?现在倒好,死都死了,还不留给郑家一个全尸!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啊?摊上这么一个死鬼。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郑夫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归咎在义妁一个人的身上。面对郑夫人连珠炮似的怒骂,义妁没有辩解,没有反抗。她理解郑夫人,遭遇如此变故,谁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又悲哀地想,郑夫人说得对,如果她不来扶风,如果她不死心塌地拜郑无空为师,或许郑氏医馆依然一片兴盛,郑家也和和睦睦。
“请夫人原谅小女。”
义妁低低地说。
“你还在这里装好人?!恶心!别假惺惺了!你这狠毒的丫头,快滚!从今以后永远不要来医馆!”
郑夫人用能想到的最毒辣的言语咒骂义妁,这些言语像毒针一样刺向义妁。
义妁泪光粼粼,只是祈求郑夫人的原谅。
郑夫人见义妁死皮赖脸地还不走,冲过去就是一巴掌,狂叫道:“你这杀千刀的,你剖开了你师父的尸体,难道还要把老娘的身体剖开不成?!”
这时,郑成议进来了,他极力阻止郑夫人道:“娘,不是义妁的错,是爹硬是要她这么做的,当时孩儿也在场。孩儿悲痛万分,可是却也无法违抗爹的遗言啊。”
“好啊,连你也帮她说话!你爹这样,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也这样!这个妖孽到底给你们吃了什么药了,害你们一个一个都护着她?好,好,今天我不打死这个妖孽,我就不是人!”
说着,郑夫人又一脚踢在义妁的胸口上,义妁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郑成议抓住郑夫人的胳膊,冲着义妁叫道:“你快走呀,快走呀。”
义妁艰难地爬起来,又走到郑夫人的面前,悲戚地说:“如果打死小女能解夫人心头之恨,你就打吧。”
郑成议哭叫道:“义妁,你怎么这么傻啊?!”
郑夫人挣扎着,还想再踢义妁一脚,不料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腿肚传遍全身,接着只感觉双腿失去了力量,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口里哎哟哎哟地叫着:“我的腿,我的腿……”
“娘,你怎么啦?”
“夫人,你怎么啦?”义妁也焦急地问道,全然不顾郑夫人对她的打骂。
“不用你管!”郑夫人一把推开好心的义妁,想自己站起来,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像是右腿断了似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
“夫人,让小女给你看看吧。”
“走开,我是死是活与你无关!”
“夫人,不能这样啊!夫人。”
“娘,你就别固执了,让义妁给你看看吧,要是你再有个差池,我怎么向死去的爹交代啊?”
郑夫人不说话了,但仍然是怒气冲冲的样子,用凶狠的目光看着义妁。
“夫人,请伸出你的手。”
郑夫人把头歪向一边,根本不理义妁。在儿子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才勉强伸出了手,用不屑一顾的口吻说:“我就不信你能治好!”
义妁摸其脉,肝脉紧张得像拉直了的绳子一样,肾脉却细涩无力,肺脉、膀胱脉都浮紧有力。义妁心里有了底,知道郑夫人毛病出在哪,于是对她说:“夫人腿疼……”
“少啰嗦!我还不知道这是腿疼啊?”
郑成议劝说道:“娘,你等义妁把话说完好不好?”
“夫人腿疼,但病不在腿。”
“胡说八道,腿疼不在腿还能在哪?”
“夫人这是肝火上扬,然后又受了风寒,所以才腿疼的。”
郑夫人脸上的表情稍微有些松弛,因为义妁说中了她的病因,昨晚听到丈夫辞世的消息大为光火,连夜赶回医馆,时春雨霏霏,郑夫人深一脚浅一脚,冻了一路。
尽管这样,郑夫人依然不满地说:“那要怎样治?”
如此无礼、傲慢的病患只有郑夫人一个人了,郑成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再出什么乱子,只求老天保佑义妁快点把母亲治好。
“可在消气穴施针。”
“什么消气穴?我怎么知道它在哪里?”
“就是阴包穴,它在大腿内侧。”
义妁给郑夫人在阴包穴扎了针,又摸到她的阴包穴周围有一个硬块,于是用柔软的手掌顺着肝经从阴包穴慢慢往下推,刚推了一下。郑夫人就痛得哇哇乱叫:“你在干吗?想痛死我呀!”
“夫人,请你稍微忍耐一下。”
推了十个来回,疼痛慢慢减轻了,又推了十个来回,竟然不痛了。
“夫人,你站起来看看。”
郑夫人将信将疑地站了起来,又走了几步,觉得一点也不痛了。郑夫人心里暗喜,表情却依然冷冰冰的,“不要以为治好了我这点小毛病我就会原谅你!”又好奇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义妁恭敬地回答:“人在动怒的时候,肝火就上扬,气血就跟着上行,就是平常所说的真气逆行,腿上没有足够的气血滋养经脉,所以一受到风寒侵袭就会痛。加之夫人刚才动了肝火,此时的肝经就像打了结的绳子,必须要把结解开才行,阴包穴就是这个结,把它解开了,整条肝经就通畅了。”
郑夫人听了,也不说声谢谢,只对儿子说:“今天到此结束吧,我累了,扶我回房休息。”
郑成议把母亲送回房间,刚要离开,又被母亲叫住了。郑夫人让儿子坐下,说有话跟他说,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
“什么事,娘?”
“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娘给你说了一门亲事,双方父母都同意了,你爹不在了,娘就替你做主了。县尉大人家的千金,虽然谈不上大家闺秀,但也算得上小家碧玉了,跟咱家也门当户对。那姑娘我看了,模样俊,知书达理,端庄贤淑,生个好人家。后天你跟人家见个面,别辜负娘的一番苦心。”
郑夫人之所以这么着急,就是想为自己找一个靠山,现在丈夫死了,医馆没了,儿子指望不上了,她就把希望寄托在亲家身上了。县尉家虽然没有殷实到她满意的程度,但以郑家目前的家境,儿子取了县尉的千金,肯定吃不了亏,这样,她后半辈子也就吃穿不愁了。
“娘,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决定了?这可是孩儿的终身大事啊!”
郑成议以为母亲会有什么话跟她说,原来是这等他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他可不想娶什么县尉家的千金,他心里只有一个义妁,虽然他至今还没有向义妁认认真真地表白过,但他相信义妁肯定会明白他的心意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娘现在跟你说有什么不妥吗?”
“可是爹尸骨未寒……”
“不要再找什么借口了,你这个狠心的爹,死了还不把尸骨交给你处置,他都不管你死活,你还管他干吗?娘就是要趁这个时候把你的终身大事办了,好冲一冲咱们家的邪气!什么也别说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郑夫人的语气不容拒绝,根本不理会儿子的内心感受,郑成议有苦难言,悻悻地走了。
义妁还在郑无空的书房里忙个不停,看着这些书简,义妁觉得师父并没有离开她,正端坐在桌前,给她讲解深奥难懂的《黄帝内经》、《难经》等医学典籍。看着看着,她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思绪飘飞,眼含热泪。
郑成议在她后面站了很久她也没发觉,郑成议看着义妁那娇弱的身子,心中充满了怜爱。此时他心里的难受程度并不亚于义妁,郑无空是他的父亲,父亲尸骨未寒,母亲却强行要他与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成亲,这一摊子事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公子,你怎么来了?”义妁有些惊讶。
“义妁,今晚,今晚你可否晚些回家?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义妁未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似乎从郑成议的眼神中猜到了他将要对她说什么。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美好的春夜却使人心烦意乱,尤其是郑成议,他想表达对心上人的爱慕,却开不了口。
依然是后院的长亭。这个长亭已经多次见证了义妁和郑成议的相会。天空灰白,有几颗星星在闪烁。空气很清新,有泥土的芬芳。有风拂来,温暖中夹着一丝凉意。
郑成议为了壮胆,还带来一壶酒,名曰曲水流觞。平日里,郑成议是不善饮酒的,这让义妁有些意外。
“公子,你找小女到此,有什么话要说吗?”
郑成议笑道:“请让我先喝一杯酒。”说着,举起酒杯,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义妁关切道:“酒不可这么喝,否则会损伤公子的脾胃和肝脏。”
“谢谢你的提醒,你知道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女不明白。”
“我最近有些失眠,想请教姑娘。”
“是入睡困难吗?如果这样就是肺热。”
“不是。”
“是多梦易醒吗?如果这样就是肝热。”
“不是”
“是胸闷不寐吗?这是痰湿内蕴。”
“不是。”
“是心慌不寐吗?这是心胆气虚。”
“不是。”
“那么就是心烦不寐了。这是心肾不交。”
“应该是这样,脑子里总是想着一个人。”
“师父吗?小女也很难过。请公子节哀。”
“与爹无关。是一个女子。”
“女子?”
“她经常闯进我的梦里。”
“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呢?能够得到公子如此垂爱,她一定很幸福吧。”
“她像姑娘一样貌美如花、温柔善良、坚强不屈。”
“公子你喝多了。”
“没有,我只喝了一杯酒。”
“公子来这里就为了跟小女说这些吗?如果没有别的事,小女先告辞了。”
“难道这些不重要吗?”
“抱歉,小女告辞了。”
说着,义妁匆匆地走了,心却怦怦直跳。
郑成议沮丧至极,他冲着义妁的背影叫道:“我还忘了告诉你,她还是一个大夫,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大夫。”
说完,泪水就流了出来。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不明白,到底是义妁真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
郑成议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光了,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只觉腹中难受,头疼欲裂,想吐却吐不出来。折腾了一个晚上,还不见好。口中胡言乱语,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义妁”。郑夫人见此,心中明白了个大半,儿子喝成这样,一定是义妁惹的祸,心中的怒气又升腾起来,一想到自己的腿,又不便发作,阴沉着脸对不省人事的郑成议说:“我早就说过,义妁就是我们家的祸根。”
杨怀三急忙请来义妁为郑成议看诊,郑夫人只是剜了她一眼,也不阻拦她,说等她治好了儿子的病就去找她。义妁也不把脉,一看就知道这是宿醉,料想昨晚郑成议喝多了。于是,亲自给郑成议按摩足三里。过了一会儿,郑成议只觉恶心加重,这说明昨日的酒食依然停留在胃中,义妁让他赶紧用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以便把胃里的食物全部吐出来。
郑成议吐出了一大堆污秽物,义妁又把准备好的淡盐水端给他喝。喝完淡盐水,郑成议觉得舒服多了。但治疗并没有结束,义妁又扶他坐好,帮他脱下靴子,然后为他按摩太冲穴和中封穴,这两个穴位有助于肝脏化解酒精之毒。大约一刻钟后,义妁又去厨房把生白萝卜切成片,拿来给郑成议吃。
郑成议缓过劲来,眼里隐含着泪水,又心痛又抱怨,赌气地说:“你还管我做什么?我没有资格让你这样服侍我。”
“公子,你好好休息吧,小女还得去夫人那里。”
说完,她就走了。
这一回郑夫人没有再恶言恶语,她知道义妁不吃那一套,于是换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地告诉义妁两件事:
第一件事,她已经和买家取得了联系,很快就要把医馆转给别人,所以义妁不得不离开医馆。
第二件事,她已经给儿子说好了一门亲事,郑成议很快就要成家,所以义妁必须离开郑成议。
对于第二件事,郑夫人还说明了详细的理由。首先,义妁一无所有,什么也不能给郑成议,而县尉家的千金就不同了,与她结为连理,郑成议就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县衙会以举孝廉的方式把郑成议举荐给朝廷。其次呢,她去庙里为儿子测了八字,义妁命里与郑成议的八字不合,勉强走在一起会克夫,而算命先生说县尉家的千金是一个旺夫的相。最后,郑成议马上要参加一个朝廷选拔官员的考试,绝不可以沉迷于女色而耽误了考试。
最后一句话,郑夫人抓住了女人最致命的弱点,她对义妁说,如果你心中有他,就离开他。如果你留在他的身边就会害了他。你没有错,是郑成议的错,他控制不住自己,因为你的存在,他把心思全部放在了你的身上。
义妁无话可说,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无话可说。郑夫人的一番话是一把软刀子,能置人于死地,但却不流血。如果她的离开真能够让郑成议前途无量、功成名就的话,她还能说什么?
“你听明白了吗?”郑夫人看着义妁神情恍惚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小女明白。”
“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义妁无奈地点了点头。
义妁决定去参加太医院的考试,不是去报仇,而是去阻止假借医术的名义沽名钓誉、为所欲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