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鼎沸,杨怀三他们也不会认为有谁会叫他们,目光又被皇上的座椅所吸引,因此都没有发现义妁。
“大叔,大婶!”
义妁又大声叫了一次,脸上充满了惊喜的表情。
还是白大婶反应快,隐隐约约地听到有熟悉的叫唤声,回过头去一看,见是久违了的义妁,欢喜得跳了起来。
“义妁,真是你吗?大婶没做梦吗?简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呀!”
说着,白大婶又去拉扯自己的丈夫和杨怀三。
“别看了,别看了。看看这边,看看有谁来了!”
哪知白大叔和杨怀三看御驾看得正起劲,并不理会白大婶,白大叔随便敷衍了一句,头也没有转过来。
“谁来了也比不上看皇上重要。”
白大婶捶了丈夫一拳,扯开嗓门吼道:“该死的老头子!是义妁,是义妁来了!”
直到这时,白大叔和杨怀三才猛地回过头来。
白大叔摸了摸脑门,怪不好意思地说:“原来是义妁啊!好久不见了。”
杨怀三则露出夸张的表情,搞怪滑稽的性格依然没有变,他瞪着铜锣大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义妁一番,问道:“你真的是义妁?你不会是冒充的吧?”
义妁笑得很开心,“小女正是义妁。”
“那我考你一考,你师父是谁?”
“郑无空。”
也不知杨怀三哪根神经错乱了,在如此喜庆的时刻挑起了义妁的伤心事。义妁想到师父郑无空,表情立马暗淡下来。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杨怀三自知说错了话,改口道:“义妁啊,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大叔上辈子修来的福啊。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有没有想着大叔哇?大叔对你可是日思夜想啊。”
一句话又把义妁逗笑了,义妁正要发话,被快嘴白大婶抢过了话茬:“杨怀三,你这不是废话吗?如今义妁在皇宫里伺候皇上,住的是琼楼玉宇,吃的是山珍海味,肯定过得好哇!比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好上百倍千倍。你说是吧,义妁?”
义妁听了,心里直想笑,白大婶还是当年那个白大婶,刀子嘴豆腐心。义妁答道:“大婶,不是你说的那样。”
“就是!”白大叔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这个老婆子,就知道吃穿。人家义妁可不是为了吃穿才进皇宫的。”
义妁抬头看了看随驾队伍,已经看不到采娟的身影了,有些急了,赶紧问他们这回来长安有何目的。
白大婶叹了一口气,苦着一张脸,道:“别提了!扶风是过不下去了。最近几年风不调雨不顺,大灾小灾接连不断,害得我连针线活也找不着了。”
“为什么?”
“饭都没得吃了,还有谁缝制衣裳?!”
“真有这么严重吗?对了,郑公子他现在过得好吗?”
杨怀三惊讶道:“你不知道少爷的下落吗?他没找到你吗?”
“没呀,郑公子不是在扶风吗?”
“哎呀,这下糟糕了!少爷看完你的信就追你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有返回扶风。”说到这,杨怀三又悲咽起来,“少爷啊,少爷,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白大婶说道:“哭什么呀?郑公子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到哪都不会饿死。没准儿已经进了皇宫,正找机会接近义妁呢!”
义妁不说话了,缤纷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义妁在心里悲戚地呼唤,郑公子,你在哪里?小女对不住你,请原谅小女对你的绝情。
白大婶见义妁神情恍惚,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姑娘,你在想什么呢?还没告诉我们,你这是去哪儿?”
义妁回过神来,突然想起随驾的事情,匆忙道:“大叔大婶,小女必须要走了!有什么事情回来再说。”
说着,义妁就冲进了人群。
白大婶在背后“哎”了几声,沮丧道:“我还指望她能给我们找一个落脚的地方呢。”
义妁气喘吁吁地回到队伍。
“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一去不返了呢!把我急死了!”采娟焦急地说。
据《关中记》载,上林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三十五观。抵达上林苑的时候已经是日薄西山了,舟车疲顿,不再有任何的活动,各自回到自己下榻的寝宫休整,明日再做游赏。
义妁和采娟一点不觉得累,她们完全被上林苑奇绝的景致所迷住了。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辽阔的平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蔚蓝的天空,从未见过如此明澈的湖泊。
义妁和采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偷偷地溜出来,嬉戏于上林苑的昆明池。
上林苑有很多池沼,见于记载的有昆明池、镐池、祀池、麋池、牛首池、蒯池、积草池、东陂池、当路池、大一池、郎池等。其中昆明池是武帝元狩四年所凿,史载:“昆明池中有龙首船,武帝常令宫女泛舟池中,张凤盖,建华旗,作濯歌,杂以鼓吹。”这些池沼像珍珠一般镶嵌在上林苑,安静地躺在柔软的草甸上,美丽得像孔雀尾巴上的羽毛。
采娟一脸的遐想,叹曰:“要是与心上人泛舟于昆明池上那该有多好。”
见义妁不说话,采娟偷看了义妁一眼,诡笑道:“义妁,你想不想他呀?”
“谁?”
“在本姑娘面前就不要伪装了,除了郑公子还会是谁?”
义妁脸上飞起一朵红晕,捧起湖水泼了采娟一脸,“叫你胡说!”
采娟也泼了义妁一脸的水珠,说道:“我才没胡说呢!”
两个人同时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笑声荡漾在美丽的昆明池上。
义妁捧了一把湖水洗去脸上的疲惫与尘埃。夕阳西下,烟波浩渺的昆明池在暮色夕照中泛金泻银,水天一色,满湖芦苇在风中飘飘欲飞,轻柔的芦花和水鸟盘旋在一起,使湖边的天空一半苍黄一半洁白。
抬头望去,远处有魁梧的将军正在训练士兵,义妁只觉得那个身影好熟悉,也许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第二日,义妁、采娟随太后游览了宜春苑、御宿苑、思贤苑、博望苑,又观赏了植有百花的扶荔宫。最后在宣曲宫休憩,同时观赏嫔妃们为太后准备的歌舞。鼓乐齐鸣,峨冠博带的王公贵族与裙钗香鬓的嫔妃欢声笑语。太后手扶紫檀木寿杖坐在椅子上,脂粉厚重的脸上荡漾着亲和的微笑,松弛的颈部微微摇晃着。
太后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忍不住对站在旁边的义妁道:“丫头,你还甭说,出来走走就是好!哀家只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
“太后,如果您每日缓行一个时辰的话,您的消渴很快就会痊愈了。”
义妁的心里也很甜蜜。
“你这个丫头,哀家是小看你了。放心,哀家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
“奴婢不敢,这是奴婢的职责。”
太后见义妁站着,又赐她坐。义妁不敢,赵婕妤微笑着示意她不必拘谨,义妁才诚惶诚恐地坐下。而坐在另一边的王良人则剜了义妁一眼。
看过一场略显枯燥的剑舞,赵婕妤走开了,说要给太后一个惊喜。
又一场舞蹈拉开了帷幕,太后一看,果然惊喜不已,原来有心的赵婕妤在得到武帝的允许下要亲自为太后表演她拿手的柘枝舞。
这是一种双人舞,与赵婕妤配舞的是另外一位技艺高超的舞女。只见舞池中间摆满了五百盆牡丹,每一百盆牡丹摆成一个“S”形,分别置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赵婕妤就在这样一个华丽的舞台上展现她的绝技。起舞的时候,赵婕妤和另外一位舞女分别立于中间那个“S”的上下两方,头挨着头,各自的珠冠恰好吻合成牡丹花蕊,然后她们的腿分别弯曲成牡丹花瓣,于是一朵巨大的人形牡丹惊现于众人眼中。
这一开始就赢得了满场喝彩。接下来,赵婕妤在牡丹花中轻舞飞扬,身上的丝带幻化成千万种奇妙的景象,有时似一阵飘渺的烟雾,有时宛若一条条飞龙,让人叹为观止。舞蹈持续了两刻钟,最后仍以人形牡丹结束。暴风骤雨般的掌声突袭而来,赵婕妤倒立的头仍然可以看见太后灿烂无比的笑容。
义妁这才明白,赵婕妤受宠并不是毫无原因的。
王良人斜睨着武帝,见武帝目不转睛地盯着赵婕妤,醋意大发,嚷嚷着也要给太后一个惊喜。于是拖着长长的裙摆,扭着水蛇腰,臀部一摇一摆地步入舞池。一会儿,杂役抬来一把焦尾琴,王良人端坐于前,用纤纤玉指拨弄琴弦。又清清嗓子,启朱唇,明浩齿,唱的正是那首经典的《佳人曲》: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此曲描述的佳人不是赵婕妤,也不是王良人,而是武帝的另外一个妃子李夫人。可惜李夫人已经香消玉殒。李夫人生前最爱唱的就是这首曲子,武帝最爱听的也正是这首曲子。当时武帝对李夫人的宠爱不亚于现在的赵婕妤。
王良人班门弄斧,弹奏此曲,是想讨武帝的欢心,不料弄巧成拙,反倒勾起了武帝的伤心往事,武帝听到一半就黯然离开了。
王良人也无心弹奏下去了,扑到太后的面前,撒起娇来。
“太后,你要给臣妾主持公道,皇上他偏心,只看赵婕妤的舞蹈,却不听臣妾的曲子。”
太后对王良人颇感无奈,原本指望王家再出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起初有些偏袒王良人,但王良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还只不过是一个良人,就骄横恣意,时不时有宫女跑来向太后告状,比如她梳过的发髻,别的宫女就不准模仿。渐渐地,太后也就随她去了,对她不抱希望了。
太后拿着紫檀木手杖敲了敲地,责怪王良人说:“你呀,不长脑子,如果哀家是皇上,这种场合听到这样的曲子也会不高兴的。”
李夫人可以说是武帝唯一深爱过的没有被伤害的妃子。李夫人以绝代佳人的身份登场,以遗世独立的容貌离去,她犹如流星一般,来去匆匆。
李夫人死时才二十岁。武帝悲痛不已,为李夫人举行了皇后的葬礼,为她在自己的茂陵北选择了葬地。《三辅黄图》记载墓地的规格:“东西五十步,南北六十步,高八丈。”坟墓成三角形,民间称之为“习仙台”,又称“英陵”。
被武帝宠幸过的妃子一旦归西,就会被他抛诸脑后,阿娇皇后就是这样,卫子夫亦是如此,而李夫人则是一个例外。
李夫人死后,武帝无法忍受相思之苦,竟然相信一个叫李少翁的方士,让李少翁施法召来李夫人的魂魄与他相见。
一天晚上,李少翁摆下花烛,在李夫人生前的寝宫设起帷帐,在帐前陈列酒肉祭品,又在李夫人帷帐对面不远处另设一帷帐让武帝安坐其中。李少翁就开始了作法,一会儿,灯火齐明,一会儿又漆黑一片,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连掉在地上一根针都可以听见。
李少翁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武帝远远地看见帷帐中出现了一个飘飘摇摇的身影,与李夫人的模样无异。武帝先是耐着性子看李夫人的魂魄在帷帐中走来走去,慢慢地,李夫人走出了帷帐,武帝站起来,向李夫人的魂魄走去,快到李夫人的跟前了,李夫人的魂魄突然消失了。
武帝的悲伤是可想而知的,于是有感而发,为李夫人写下一首诗:“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中国成语“姗姗来迟”由此产生。在爱情面前,每一个男人都可以成为诗人,武帝也不例外。
至此,我们可以看出,武帝对李夫人是真真切切地动过感情的,在他所宠爱过的妃子中,死后能享受如此待遇的唯有李夫人一人而已。武帝叫李延年为这首悼亡歌谱了曲,教宫女们传唱。
悼亡李夫人的歌曲在宫中四处传唱,武帝对李夫人的思念有增无减。一个夏日的午后,武帝在延凉室打个盹,刚闭上眼睛,李夫人就袅袅娜娜地来到了跟前,并送给他一种蘅芜香,然后飘然而去。武帝大喊李夫人的名字,惊醒后,发觉原来是一场春梦。为了纪念这场春梦,武帝大发雅兴,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后来,武帝又派人去寻李夫人在梦中送给他的蘅芜香,寻了很久也没有寻到。
如今王良人无心揭开了武帝的伤疤,只得自认倒霉,太后走后,王良人也不管身份品阶,把气撒在赵婕妤身上。
“都怪你,好好的你表演什么柘枝舞?如果你不炫耀你的舞技,本宫就不会弹唱!”
赵婕妤并不与王良人争辩,谦恭地笑了笑,“姐姐得罪了。”
说着旖旎而去。
王良人一腔怒气没有发泄完,冲下去,拿起那把焦尾琴,把它狠狠地砸在地上,侍婢们被吓得像受惊的小鸟四处逃窜。
武帝独自一个人来到昆明池,李夫人的身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回忆起多年前一个夏日的清晨,与李夫人乘着小巧精致的龙舟在昆明池上观赏莲花的情景。阳光大把大把地洒落其间,粉色的莲花吸吮着甘露,李夫人面如桃红,秋水盈盈。乐工的弦乐丝竹在池上随波流淌,渐渐远去,武帝看见清澈的池水中李夫人的倒影,一颦一笑之间,容光焕发,美艳照人。
为了驱除这难耐的相思,武帝决定游猎。
“来人哪!把羽林军的统领叫来!”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强壮男人披着战袍来到了武帝的面前,正是羽林军统领。
“臣叩见皇上!”羽林军统领声若洪钟。
“除了你,还有谁骑射的本领最好?给朕叫过来,朕要和他比试比试。”
“这……”统领见武帝如此年纪还要围猎,恐有不测,犹豫着。
“怎么?瞧不上朕了?嫌朕老了?”
“诺!”
羽林军统领答应着,起身便走。
“慢着!”
太后在义妁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见武帝要骑射,太后有些急了。
“皇上,你要围猎?”
“母后,孩儿会小心的。”
“来之前你怎么说的?向哀家保证不围猎,否则哀家不会准你随驾到上林苑。皇上的身体不是皇上一个人的,你是做不了主的。如果皇上要围猎,哀家也要围猎。皇上不要命了,哀家还留着这条老命做什么?!”
看来,太后真动怒了。
“母后!”武帝无奈地叫道,只得退让一步,“母后,孩儿不围猎了,只骑一会儿马,可以了吧?”
“真的?”太后用将信将疑地目光看着武帝。太后很了解武帝的脾性,知道武帝好斗好战,喜欢刀光剑影,否则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征讨匈奴了。嘴上说不围猎,一旦跃上马,就由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