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夫都不知道,老夫从何知晓?!”
义妁和郑成议犯难了,都不知道如何问下去了。整个扶风就宋家庄没有人感染天花,这已是奇事了,不仅如此,义妁和郑成议几乎问遍了宋家庄的男女老少,都对他们为何没有感染天花表现出一副茫然不知的表情,可谓奇上加奇。
村长有些不耐烦了,把他们赶出了牛圈,呵斥道:“快走吧,快走吧,别耽误老夫挤奶了。牛圈也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小心感染牛痘。”
“牛痘?!”村长最后一句话引起了义妁的注意,“村长,你说牛痘是吗?”
村长看着义妁那一惊一乍的模样,很不理解。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们宋家庄人人都挤奶,人人都感染过牛痘。”
“村长,麻烦你让小女看看牛痘是什么样子的,好吗?”
义妁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村长,又掏出一些铜钱递给村长。
“好吧,过来吧。”
村长带义妁进入了另外一个牛圈,义妁仔细观察了奶牛,发现在它的后腿根部有一些痘疮,这些痘疮与天花痘疮颜色、形状、大小差不多。
义妁灵光一闪,兴奋得叫出了声:“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村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姑娘,你找到什么了?”
郑成议也附和道:“是呀,义妁,你找到什么了?”
“小女找到宋家庄不得天花的原因了!”
“真的?”郑成议惊喜道。
“嗯!”义妁用力点了点头。
“快说说。”郑成议催促道。
“宋家庄都出过牛痘,这正是他们不得天花的原因。奶牛的身上有时会生一种痘疮。在挤奶的时候,他们的手、胳膊或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肤如有破裂的地方,碰到牛的痘疮,也会出一些小痘疮。只要出过这种痘疮,体内就有了抵抗力,以后就不会再得天花了。”
但义妁的这个理论让村长觉得很好笑,他说:“姑娘,你莫不是想治天花想疯了吧?人是人,牛是牛,你怎么把人和畜牲混为一谈?”
虽然郑成议对义妁的医术和聪慧深信不疑,但此时也大惑不解。
义妁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想快点回到病舍,把她所看到的情况以及她的想法禀告医官,然后采取相应的措施。
她知道说服医官非常艰难,但她也必须一试。
果然不出所料,义妁的看法遭到了医官们的质疑和嘲笑。
崔府志狂笑不止,说道:“诸位,你们觉得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
典医监质疑道:“你没有亲眼看到,怎么就断定他们不得天花的原因就是他们出过牛痘呢?”
中宫药长卢氏则不置可否。
“天花既然无药可救,那么我们能做的就是预防它,要想控制天花疫情不再扩散,唯一的方法就是让医员、女医、官兵、病患家属等这些常与天花病患打交道的人不再感染天花……”
“你这是废话!”副令丞大人打断义妁的话。
“请大人听奴婢把话说完。要想让这些人不感染天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们感染牛痘!”
义妁语气很坚决。
副令丞大人揶揄道:“如果你这个方法可行,本官还有更好的方法。”
“什么方法?”义妁问道。
“就是把所有的天花病患全部烧死。”
副令丞大人的话引起了一阵哄笑。
义妁气得满脸通红。
见这些大腹便便的医官把如此重要的议题当成儿戏,郑成议悲愤不已,正色道:“诸位大人,人命关天的事,你们却在这调笑,对得起皇上的重托吗?本官听说,疫情已经扩散到了长安,你们还有心思在这开玩笑?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掉的?”
崔府志道:“郑大人,我们也希望快点结束这次救援行动,但如果义妁拿不出切实可靠的证据?我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对!”副令丞大人帮腔道,“郑大人,别以为你是皇上派来的总领,就对我们颐指气使。”
其他的医官也都附和崔府志的看法。
这时,义妁响亮地说:“你们不是要证据吗?奴婢可以证明给诸位大人看。”
全场吃了一惊。崔府志轻蔑道:“你有什么证据,本官拭目以待。”
“可以把牛痘植入奴婢体内,再植入天花痘疮,如果奴婢没有得天花,就证明奴婢所说的都是对的。”
郑成议正在思量义妁会有什么证据,绝然没有想到义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医官们都惊讶不已,以为义妁疯了。
“如果你真要这么做,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崔府志心怀鬼胎,讪笑道,他巴不得义妁得天花死了呢。
“不可以!”郑成议向前一步,叫道,“这样太危险,太鲁莽!本官不同意!”
“大人!”义妁的表情也充满了无奈和坚忍,“可是没有时间了啊,不能再等下去了,大人!”
“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你跟我出来。”
义妁低着头跟郑成议走出了病舍,医官们顿时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义妁,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珍惜自己?”郑成议用痛惜的目光看着义妁,“刚才我向你发了火,请不要介怀。”
“大人怜悯小女,小女感激不尽,可小女也没有办法,这是唯一让医官们信服的办法。”
“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那么就让我来试验吧。如果我得天花死了,不要紧,你要是死了,那些病患怎么办?”郑成议赌气似的说。
“大人!”义妁哀痛不已,“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大人的命不比小女重要吗?小女一个女医,死不足惜,大人身为统领,身受皇上的重托,怎么可以轻言生死?”
“别说了。总之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打消这个念头,要么用我来做试验。”
在这件事情上,郑成议态度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还有一个选择!”
突然,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义妁惊讶地回过头,原来是采娟。
天花病患已经进入了集中死亡期,看着一个又一个病患倒下去,采娟于心不忍,跑过来准备向医官报告这一残酷的事实,不巧撞见了义妁和郑成议。
“你们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义妁注意到,采娟面色苍白,充满了浓重的悲伤,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此刻却显得极为平淡,却是那种绝望的平淡。
“你们的命都比我重要,让我来试验吧。”
“采娟!”
义妁和郑成议同时叫道。
采娟又说:“义妁,你还记得吗?当年正是你爹用他的命换回了我的命,现在就让我报答你们吧。”
“采娟,你在胡说什么啊?谁让你去试验了?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凭什么不让我去试验?”采娟突然叫嚣道,“你凭什么要自己去试?你为何总是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博取一个舍生取义的名声?!为了所有的病患,你牺牲了自己,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采娟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样一番无头无脑的抢白让义妁和郑成议目瞪口呆。
郑成议有些生气,“采娟,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义妁?你和她相处这么久,还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如果你没有这样的企图,”采娟用哀怨的眼神看着义妁,不依不饶,但语气没有了之前的激越,“那么,好,请把这个扬名立万的机会让给我。”
“采娟,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啊。”
义妁已经流出了眼泪,她知道采娟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
可采娟什么也不说,一步一步逼着义妁让她去试验接种牛痘。
义妁万般无奈,只好答应了采娟。
义妁、采娟、郑成议三人又来到宋家庄。
“你准备好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郑成议最后一次问采娟。虽然义妁有很大的把握,但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开始吧。”
采娟毫无怯意,似乎早已看淡生死,和以前的采娟比起来判若两人。越是这样,义妁越是难受。义妁最后一次恳求采娟道:“还是让我来吧,采娟!”
“快动手!”
采娟蛮横地叫道。
义妁只得拿出匕首,挑开牛肚皮上的脓疱,用刀尖取出一点点浆液,又用刀尖在采娟的手臂上轻轻划开一个小口,把浆液涂抹在采娟手臂上的伤口上。一阵微微的疼痛传过来,很快就没有任何反应了。这只是第一步,要确定给采娟接种上的牛痘是不是真有预防天花的作用,还必须再给采娟接种一点真正的天花痘苗,看采娟的身体是否真有抵抗力。
在接种天花痘苗时,义妁颤抖着,实在下不了手,采娟见状,直接用伤口去触碰沾有天花痘苗的匕首。
试验成功与否,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采娟闭上了眼睛,等着属于自己的一切,要么安然无恙,要么痛苦地死去。
这一切在医官们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所有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采娟恢复了以前的那个采娟,对义妁笑着说:“知道吗?我现在很高兴。因为能够用我没有意义的生命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可是我很难过。”义妁低下了头,不忍去看采娟那秀气的面孔。
“你说我会死吗?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不要责怪自己。如果我死了,我很高兴。”
“采娟,求求你,别说了。”如果采娟有个三长两短,义妁不会原谅自己。
“你为何不问我,我死了为什么会高兴?”
“你不会死,采娟,你绝不会死。”
“如果我死了,请你把我和我爹葬在一起。”
采娟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来,义妁猝不及防,大惊失色,“采娟,你说什么?你说你爹……”
采娟再也压抑不住心中巨大的悲伤,好想好想伏在义妁的肩膀上大哭一场。
“我爹死了,我在焚烧现场无意中发现了我爹的尸体……”
义妁突然明白了采娟为何要这么做,郑成议也恍然大悟,对采娟的良苦用心深感愧疚,当初义妁还指责采娟不可理喻,没想到采娟的心里压着这么大的悲痛。
“采娟,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几天过后,采娟度过了反应期,幸运的是,她安然无恙。
这就证明,用接种牛痘的方法可以预防天花!
这太不可思议了!她居然成功了!
自视甚高的医官们也忍不住惊叹,他们已经完全无话可说了。
“预防天花的方法找到了!”
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扶风,接着又传到了槐里。
崔府志像一只苍蝇一样,伺机行动,表现得比谁都积极,他意识到这是立功的大好时机。于是亲自修书一封,恬不知耻地说经过他和医官们昼夜不停的调查和思索,终于找到了预防天花的方法,把义妁的成果窃取得一干二净。
义妁却完全被蒙在鼓里,当然,即使她知道了,也不会计较,她关心的是病患的生死,此刻她正为推广牛痘接种法而忙得不亦乐乎。
扶风的牛痘不够,武帝一声诏令,将各地搜集到的牛痘源源不断地送到灾区,医员们接种了牛痘,女医们接种了牛痘,医官们也接种了牛痘,于是他们不再畏惧天花病患,开始尽全力救治天花病患。天花病患的亲朋好友接种了牛痘,于是他们不再抛弃那些感染了天花的亲人,用亲情给予他们对抗病魔的力量。官兵们接种了牛痘,于是再看到天花病患就不再把他们杀死,或者活活把他们焚烧了。
先是扶风、槐里,后来,茂陵、上郡等周边地区所有健康的人都种上了牛痘,再后来,没有疫情的长安也不甘落后,为防万一,也纷纷种上了牛痘。皇宫也是如此,上至皇上,下至宫女、太监们都种上了牛痘。
由于都种上了牛痘,没有人再得天花了,疫情很快就得到了控制。
后来义妁又突发奇想,改进了种痘法,不仅用牛痘,还用起了人痘。一种叫旱苗法,即取天花患者的痘痂研成细末,加上樟脑吹入正常人鼻腔中。另一种方法叫水苗法,即将天花患者的痘痂加入人奶或水中,再用棉签蘸上,塞入正常人的鼻中。以上两种方法,都是为了让被种痘者轻度感染上天花,发热出疹,再经过精心护理,病症消失后,相当于出过天花,从而获得了对天花的抵抗能力。
人痘竟然有这种神奇的药效,这真是不可思议。人痘的发现以及被利用彻底改变了老百姓对出过天花侥幸活下来的病患的看法,由歧视、殴打到尊重甚至拉拢起来,他们希望得到天花痘痂从而获得对天花永久性的抵抗力。几乎快要崩溃绝望的天花病患也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的丑陋之躯竟然还有这等好处,也开始重拾对生活的信心。他们把义妁当做自己的福星,当做是上天派下来拯救他们的女神仙。
当救援队离开的时候,万民朝拜,感天动地。万民朝拜的当然不是贪生怕死装腔作势的医官们,而是不顾生死全心全意救治天花病患的女医义妁。义妁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义妁走一程,老百姓就跪一程,快出扶风的时候,义妁再也忍不住了,她向老百姓跪下了!
“如果你们不起来,小女就一直跪下去!”
这一幕震惊了全场的老百姓,他们哪受得起这等大礼啊?向他们下跪的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啊,于是老百姓不再坚持了,都站了起来,流着泪,目送义妁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