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义妁回来了吗?”
太医院乳舍门前一棵古老的槐树下,来自钩弋殿的侍婢左顾右盼,心急如焚。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侍婢天天来询问留守太医院乳舍的沈婉芬。沈婉芬告诉她,义妁还要等些时日才回来。可侍婢却不愿意离开,一直站在槐树下等。就好像义妁一回来就会飞走似的,不亲自等到义妁誓不罢休。从日出等到日落,下雨天也是如此。沈婉芬料想一定有什么急事,但沈婉芬好心问侍婢,侍婢却支吾着不肯说出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于在第十天的时候等到了义妁。
义妁刚刚经过一番长途跋涉,身心俱疲,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口,听侍婢说赵婕妤有万分火急的事情找她,又匆匆赶到了钩弋殿。
赵婕妤躺在病榻上,面色苍白,跪在她前面的是崔如意,崔如意一遍又一遍地恳求道:“娘娘,必须吃药才行!娘娘,必须吃药才行!”
王良人也在一旁劝道:“妹妹啊,你这是何苦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胎儿死了,还可以再生嘛!妹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切不都完了吗?”
“娘娘!”
义妁扑上去,叫了一声。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赵婕妤终于盼来了这个声音。
赵婕妤听到义妁的声音,精神为之一振,绝望的眼神充满了希望的光芒,哀叫一声:“义妁,救我……”
“娘娘,这是怎么了?”义妁焦急地问。
“她们,她们,想毒害本宫……”赵婕妤身子很虚弱,说不上半句话就要喘息一口。
义妁预感不妙,立刻警觉起来,迅速转向王良人和崔如意。
“王娘娘,女医长,请你们告诉奴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义妁语气从容镇定,不卑不亢,王良人和崔如意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时语塞。她们最不希望看到的人又出现了,那就是义妁。她们万万没有想到义妁会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出现,可她们的阴谋却还没有得逞。现在义妁出现了,希望就更渺茫了。王良人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义妁,这个杀千刀的扫把星,迟早有一天本宫要你碎尸万段!
原来赵婕妤怀胎十月却不见生产,王良人让留守太医院的崔如意去查看赵婕妤的病情,发觉胎儿还没有死,于是把这个消息报告了王良人。王良人妒火中烧,要知道皇宫不比民间,如果赵婕妤产下皇子,王良人还会有出头之日吗?
说起来,让王良人性情大变的正是她那不争气的肚子。
锦衣玉食的童年,成年后集美丽与权势于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王良人可谓是上天的宠儿。原以为有太后撑腰,皇后的宝座非她莫属,可随着时间的流逝,王良人陷入了巨大的焦虑和恐慌之中。皇宫里面的嫔妃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为武帝延续子嗣,尤其是生下龙子。没有龙子,什么荣华富贵都会成为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历史上那些没有子嗣的皇后和嫔妃都没有好的下场。
王良人伴着这样的烦恼度过了十余个春秋,在这十年里,她恶梦不断,总是梦见自己因为没有儿子的缘故被武帝废掉,囚禁甚至赐死。王良人遍寻名医,依然没有弄清自己无法生育的原因,宫廷御医看过,崔府志也束手无策,江湖郎中也看过,祖传秘方啊,宫廷秘制啊都吃过,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切办法想尽之后,王良人开始拜观世音菩萨,乞求于神灵,但观音娘娘也无法帮助她,这个时候偏偏又来了一个赵婕妤,把武帝的心思全掳获了。失望、焦虑、嫉妒,这一切促使王良人挖空心思,逼迫自己慢慢走向了一条毁灭自己的不归路。
现在她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打掉赵婕妤肚子里的胎儿,只有这样,她才能苟延残喘。又恰巧太医们都去了扶风,于是王良人勾结崔府志的女儿崔如意,谎称赵婕妤肚里的胎儿已死。武帝对崔如意的话深信不疑,同意打掉赵婕妤肚里的胎儿。
于是,崔如意给赵婕妤下了处方:蓖麻子、麝香以及附子。几乎每一味药都可置胎儿于死地。
孰料,赵婕妤死活不肯服药,说宁愿自己死了也要留住胎儿。一年前已经流过一次产,这一次她是铁了心要把胎儿生下来。
没有办法,王良人又报告武帝,武帝以赵婕妤的身子为重,下令赵婕妤必须服药。赵婕妤表面答应,崔如意一走,就让侍婢把汤药全部倒掉了。
她只有一个信念,她只相信义妁,只要义妁回来给她查验了身子,如果义妁说胎儿死了,她就打掉胎儿。
由于义妁已经是赵婕妤的特别侍医,面对义妁的质问,加上王良人和崔如意心中有鬼,自然也骄横不起来。崔如意面无表情地说:“娘娘两尺脉绝,这是胎儿已死的最好证明。我们在执行皇上的旨意,给娘娘服打胎药。”
赵婕妤挣扎着说:“她们胡说,胎儿没有死,一定没有死……”
王良人讥讽道:“我看妹妹是想皇子想疯了,怀胎十月没生,现在又过了两个月,还没有生,你说有谁会相信胎儿还活着?除非你不是人,是神仙!”
“情况到底如何,请容奴婢查验了再说。”
义妁俯下身子,开始观察赵婕妤的脸色、舌头、嘴唇。
“还有什么好看的?!别在这装模作样了!”
王良人没好气地说道,看着义妁那一丝不苟的神情,她只觉恶心。
“胎儿没有死!”
义妁突然站起来,胸有成竹地说道。
“什么?!”王良人花容失色,惊怒道,“一派胡言!赵娘娘有病在身,神志不清也就算了,你一个女医也跟着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不是奴婢,而是你们。”
对王良人、崔如意这种草菅人命的做法,义妁感到很是义愤填膺。
“下贱胚子,一个奴婢竟然敢跟本宫顶嘴!”
王良人不容分说,就给了义妁一巴掌。
“即使王娘娘再给奴婢一巴掌,奴婢也要说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不是奴婢而是你们!”
“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王良人完全被激怒了,咆哮着,像发疯的母狮,一双锋利的爪子急速伸向义妁。
“你在干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威严的声音,是武帝来看望赵婕妤了,不想撞见了王良人张牙舞爪的一幕。
武帝突然驾临,王良人狼狈不堪,吓得趴下了,“臣妾恭迎皇上!”
义妁和崔如玉也齐齐下跪,叩见武帝。
“都起来吧。”
坐定后,武帝向瑟瑟发抖的王良人说道:“身为妃子,却像个泼妇,成何体统?!”
王良人挤出一滴眼泪,还恶人先告状,“回皇上,这个不知廉耻的丫头顶撞臣妾。”
武帝看了看义妁白皙的脸庞上留下的五指印,问王良人道:“这是你留下的吧?”
“回皇上,臣妾气不过,给了她一点教训。”
“她有何错?”
这时,赵婕妤艰难地坐了起来,想替义妁说话,武帝“嗯”了一声,示意赵婕妤躺下,一切他自会做主。
“这,这……”王良人有些慌乱,情急之下脱口道,“她诬蔑臣妾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武帝甚觉好笑,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这样的事情你做的还少吗?
武帝不动声色道:“那,你是否真的颠倒了黑白,混淆了是非啊?”
“臣妾,臣妾……”
王良人被问住了,手心急出了汗。
武帝站起来,在王良人身边走了一圈,那锐利的目光看得王良人心里直发毛。
“说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朕。”
王良人没辙了,只得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最后,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噘着小嘴,娇唸道:“皇上,下旨打掉赵娘娘肚里胎儿的不是您吗?可是她们把皇上的好意当成驴肝肺,抗旨不遵,说胎儿没死。”
赵婕妤又想坐起来替义妁辩护,武帝再一次命令道:“赵婕妤,朕让你躺下,你就躺下!”
武帝瞟向义妁,“可有这回事?”
“皇上,赵娘娘肚里的胎儿确实没死。”
“详细说来。”
“如果面色红、舌头青,则胎儿死、母亲活、如果面色青、舌头红,则母亲死、胎儿活;脸、唇、口、舌头都呈现青色的话就表明母子俱亡。而赵娘娘面不青,舌不青,胎儿怎么会死呢?”
义妁正义凛然地说道。
王良人见义妁说得头头是道,急了,大叫道:“皇上,她这是妖言惑众……”
“你给我住口!”
武帝喝住了王良人。打掉赵婕妤肚里的胎儿委实是武帝的无奈之举,武帝疼惜赵婕妤,怕赵婕妤有个不测。从内心里讲,他做梦都想赵婕妤为他生一个皇子。武帝虽然雄才大略,但令他感到悲哀的是,他的子嗣并不多,陈阿娇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长子刘闳夭折,卫子夫皇后生下的刘据自杀了,现在就剩下刘旦、刘髆、刘胥三个儿子了。但这三个儿子武帝一个也不喜欢,所以太子刘据死后他很后悔,迟迟不肯立新的太子。
义妁的话让武帝动了心,如果真能让赵婕妤顺利产下龙子,这不正中他的下怀吗?武帝急需一个聪明的皇子来继承他的千秋大业。
“你要朕如何相信你所言非虚?”
武帝的目光咄咄逼人,义妁领会了武帝的意思,武帝既迫切希望赵婕妤肚里的胎儿顺利产下来,又不想赵婕妤出任何一点意外。武帝的意思是让义妁拿出一个让武帝放心的承诺,那就是下军令状。
“奴婢愿意用人头担保。”
沉默了许久,武帝等来了他想要的话,满意地笑了。
“那你告诉朕,赵婕妤为何迟迟不生产?”
“因为娘娘肚里的胎儿向顶,胎儿不正所致。”
“要怎么治疗?”
“用紫苏饮。”
“那么,赵娘娘就拜托你了。”
武帝第一次对奴婢用了“拜托”这个词语,义妁心头一热,“奴婢一定尽全力让赵娘娘母子平安。”
武帝放心地走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经过这么多的事件,武帝越来越相信义妁的医术了。治好了赵婕妤的崩漏,治好了太后的消渴,治好了李姬的牛皮癣,刚刚又听郑成议汇报,天花疫情之所以能够得到控制完全是义妁的功劳。本来武帝就有心赏赐义妁,不料摊上了赵婕妤这件事,姑且等一段时间再说。如果义妁真能助赵婕妤顺利产下龙子,再给她一个更大的封赏。
王良人与崔如意也愤愤离去,寝宫里就剩下赵婕妤和义妁两个人了。
“过来,义妁,你过来啊。”
赵婕妤轻轻地唤道,眼里噙满了泪水。义妁走过去,赵婕妤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真是为难你了,让你下了那么大的决心。”
“娘娘请放心,奴婢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的。”
“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日子,王良人和崔如意天天逼迫本宫喝打胎药,那段日子本宫害怕极了,好在本宫挺了过来,坚持拒绝喝打胎药。”
赵婕妤脸上挂着侥幸的笑容。虽然身为皇上最宠幸的妃子,却如履薄冰,可见这后宫不是一般人能待的地方。义妁不免叹然,也为赵婕妤感到痛心。
两个月后,赵婕妤顺利产下龙子,是为刘弗陵,是武帝最小也是最后一个龙子,老来得子,武帝自然乐不可支,对刘弗陵小娃的喜爱胜过任何一个龙子龙孙,更何况刘弗陵神秘的身世对武帝来说也是致命的诱惑。
怀胎十四个月产下龙子,这件事很快就轰动了整个皇宫,有阿谀之徒向武帝献媚,“听说唐尧帝的母亲,也是怀胎十四个月才把尧帝生下来的,这是天意,是祥瑞之兆。”
武帝也乐得逍遥,此刻的他听什么都顺耳,在臣子的建议下,武帝雅兴大发,把钩弋殿的宫门赐名为“尧母门”。
武帝高兴之余没有忘记有功之人,第一功臣自然非赵婕妤莫属,于是武帝亲自画了一幅“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的画赐给了赵婕妤,又赏赐翡翠珠宝十件,绫罗绸缎一箱,藕丝灯、暖雪灯、芳苡灯、大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杯、金偏提酒其各十件,月凤团、蒙顶等名茶,用成块玉板制成的围模盘和碧玉、白玉两色棋子。
第二大功臣就是义妁了,说真的,要不是义妁,武帝或许就成了谋杀亲子的罪人了,他曾亲自下旨让赵婕妤喝下打胎药,现在想来,真是心有余悸啊,多亏了胆大正直的义妁。这样的人应该赏也应该提拔。
于是赏赐义妁白银百两,赏赐宫扇、九折五花的床席、鳞纹蓐叶的坐席、湘竹门帘、五彩珊瑚帘等奢华的生活用品,以及紫绡绢制成的围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能避尘的锦褥等。武帝对义妁的赏赐都快堆成一座小山了。
女医们看了无不羡慕,秋娥更是垂涎三尺。她现在都有些后悔跟了崔如意,至今为止帮凶跑腿的事情做了不少,却没有捞到一点好处。
最后武帝又擢升义妁为女侍医。
“许义妁听旨——”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念你全心全意救治天花病患,以及精心照料赵婕妤有功,特封为女侍医。钦此!”
秉笔太监的声音在太医院久久回荡。
采娟抱着义妁又跳又笑又叫,比自己被封为女侍医还高兴。
“义妁,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你当上了女侍医,以后可以为任何一个妃子看诊了,再也不需要令丞大人的批准了,不用看他的脸色行事了。你高兴吗?”
女医们都跑来向义妁祝贺,自然对武帝赏给义妁的东西也绝不手软,每个人都挑走了一份自己喜爱的物品。
看着义妁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杨怀三感慨良多,“你能有今天真是不容易啊!只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顺顺当当,不要再折腾了。”
郑成议也抽空跑来祝福义妁。
“恭喜你,你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
义妁显得有些腼腆,依然不敢去看郑成议那充满激情的目光。郑成议却肆无忌惮地欣赏起了她,亭亭玉立,乌黑柔顺的头发,娇俏的脸蛋,细长的眉毛,清澈如水的眸子,樱桃小嘴,纤纤玉指,活脱脱一个通透的美人胚子。
也有不高兴的,比如崔府志、崔如意、秋娥,还有王良人。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赵婕妤产下龙子的当天晚上,王良人就气得呕血,还摔碎了她爱不释手的犀牛望月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