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元君主制时代的遗迹,在的里雅斯特仍然随处可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六世的雕像仍然矗立在统一广场的罗马柱上,利奥波德一世依旧手执权杖站在博尔萨广场上,弗朗茨·约瑟夫的妻子伊丽莎白皇后(即茜茜公主)也一如既往驻足于火车站外的树阴下。街道两旁的建筑绝大多数都是帝国鼎盛时期的产物。在我的印象中,这些历史悠久的银行或保险公司,柜台由大理石和桃花心木制成,地面铺着马赛克砖,门廊前供奉着气势宏伟的雕像。来办理业务时,你手按银铃,柜台内的职员就会拿起带着巨大木质手柄的橡胶公章在你的存折上一通猛盖,然后只听得“嘶”的一声响,找给你的钱就毫不拖泥带水地穿过锃亮的铜质小窗口滑到了柜台外。
帝国时期达官显贵们的府邸,现在已改造成了对外开放的私人博物馆,人人皆可登堂入室随意参观。当然,最值得一去的还是帕斯夸莱·雷沃尔泰拉男爵(Pasquale Revoltella)的宅邸。这位有着威尼斯血统的单身汉,曾经锒铛入狱,后来凭借倒卖粮食、木材、肉类等发了家,成了弗朗茨·约瑟夫执政时期的商界大亨。他涉足的领域极广,不仅创立了欧洲最大的保险公司——忠利保险有限公司(Assicurazioni Generale),并且还开办了的里雅斯特城的顶级酒店——城市酒店(Hotel de Ville)。他率先意识到修建苏伊士大运河的巨大商机,遂以奥方代表兼最大私人股东的身份加入了苏伊士运河公司委员会,该项目也确实为他带来了滚滚财源。帕斯夸莱·雷沃尔泰拉男爵的别墅位于市郊花园内,这座别墅附带私人礼拜堂,礼拜堂内安葬着男爵的母亲,男爵还在母亲的坟茔旁为自己预留了墓地。这座由德国建筑师专门设计的别墅,契合男爵的身份、职业,体现他那个时代的建筑特色,因而成了的里雅斯特的标志性建筑物。站在别墅的窗前,可以俯瞰山下的威尼斯广场。别墅刚建成时,山下的广场还不叫这个名字,而是以约瑟夫二世的名字命名的朱塞帕广场(Piazza Giuseppi-na)。广场上那尊头顶光光、畜着浓密胡须、一身戎装的雕像,正是原来的海军少将、后来的皇家海军总司令马克西米利安大公。作为雕像赞助基金会的主要成员,男爵常在他的别墅内组织召开相关会议。雕像建成后,弗朗茨·约瑟夫还亲自出席了落成仪式。
1869年,雷沃尔泰拉男爵与世长辞,将这座摆满了琳琅满目艺术品,代表了他的文化品位和财富地位的别墅留给了的里雅斯特。1905年出版的奥匈帝国旅行指南对此给予了高度评价。除为了举办的里雅斯特市当代艺术展,而于近年进行部分的改扩建之外,男爵的故居仍维持了最初的面貌。与男爵母子生前居住时一样,这里有着精美的丝绸、柔滑的天鹅绒、璀璨的吊灯、繁复的流苏,令人目不暇接。它既非纯粹的德意志风格,也不完全是意大利风格,而是散发着浓郁商业气息的高度资本主义的的里雅斯特风格。我们可以想见当年盛大招待晚宴的热闹场景:身着华服的众宾客,顺次登上铺着天鹅绒的扶梯,出席的里雅斯特上流社会的嘉年华会。有人为收到传奇富豪的请柬而受宠若惊,当然也有人只不过是纡尊降贵而已。
在男爵藏品清单的引导下,来宾们信步观赏着众多藏品。楼梯一侧摆着的那组以开凿苏伊士运河为主题的雕塑,引得来宾们赞叹不已(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雕像的基座一侧的铭牌上刻着主持开凿苏伊士运河的斐迪南·德·雷赛布【1】(Ferdinand de Lesseps)的名字,另一侧则刻着埃及总督阿巴斯(Abbas)的名字。灯座设计巧妙,造型独特的红色灯泡照亮了这组雕像;他们大加赞赏(当然,也有人十分不屑)的里雅斯特本地大师恺撒·戴尔·阿夸(Cesare dell'Acqua)的一幅名为《的里雅斯特******宣言》的油画。为了博得别墅主人的欢心,他们对这些艺术品极尽赞美之能事,同时他们也一定十分好奇书房里卷轶浩繁的精装书籍,男爵曾经认真研读过多少本,他多长时间才会在这些带折叠书架的专用阅读椅上坐下来,去读一读普鲁塔克【2】(Plutarch)的《亚历山大传》。
数不胜数的纪念币、男爵顶带的羽饰、皇家御赐的纪念品、牛顿或者伽利略的画像,以及苏伊士运河全景图,这些藏品无不令宾客们大开眼界。他们轮番透过三脚架上的望远镜眺望海港里停泊的船只。男爵的母亲雷沃尔泰拉夫人由于年事已高,未能参加当晚的庆典,但她还是在仆人的搀扶下走出卧室向大家致意,众宾客纷纷鞠躬行屈膝礼,然后又将身体深陷在客厅柔软的红色绒椅内,过一会儿又好奇地走进餐厅,端详着巨大餐桌上的闪亮银器、波西米亚风格的玻璃器皿以及精美的巴伐利亚瓷器。
冯·克兰兹将军年轻的妻子海嘉对丈夫低声嘀咕道:“一个单身汉,真太奢侈了。”将军则恨恨地咕哝道:“这家伙真是走了****运。”总督阁下抽着长长的雪茄和男主人聊着天,探讨着优惠关税的诸多好处。聚在角落的几位绅士也正谈着同样的话题。女士们则称赞雷沃尔泰拉夫人领口上的深紫色蕾丝很美,这个老太太虽然耳背,却装作听见似的和众女宾们客套着。气氛是那么地祥和融洽,感觉就像帝国会万世长存一般。也许一个多世纪之后的人们会发现男爵府邸内最具先见之明的,还是屋角那幅帆布遮盖的镀金边框镶嵌的小巧画幅,凑近了之后,会发现那不是一幅画,而是照相暗盒的支架。有了它,男爵足不出户就可以看到广场上的情形,可以确证广场上大公的雕像是否被民族主义者捣毁。也许男爵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早就看出广场上的巡逻护卫队只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
我还想乘着奥匈帝国的熏风到的里雅斯特火车站去看一看。这座车站位于南方铁路线的最南端,是的里雅斯特到维也纳联络线的始发站。车站的建筑色调为黄色,气势高大恢弘,融合了古典主义和文艺复兴两种风格,这种建筑风格在哈布斯堡王朝时期甚为流行。科林斯式柱子支撑着玻璃镶板的屋顶,立柱上的少女浮雕,有的手持月桂花环,有的手持机车车轮。车站内空间宽敞得足以举办任何欢迎仪式。的里雅斯特杰出的“世纪末”【3】文学家希尔维奥·宾科(Silvio Benco)认为的里雅斯特火车站的构造如同运动员般协调、优雅、高贵。在他生活的年代,这座火车站既有装修入时的餐厅,又有嘶鸣的机车,自然展现出了一种泰然自若的气度。
此外,我还想去逛逛古老的中心医院。这家医院曾向那些无力支付医疗费的临产妇女发放救助,救助金由皇帝直接捐助,正如英王乔治六世所做的那样。天井正中的雕像旁,成群的野猫常蜷缩在那里晒太阳。站在这家古老的医院的天井,我不由得浮想联翩:身着白色大褂、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老专家走出会诊室到此小憩,产科医生蒂奥菲罗·科佩尔正专心致志地钻研着维也纳出版的关于剖腹产的最新论文,外科主任医师阿尔图罗·曼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提醒他别忘了来参加晚上的员工会议,安东尼奥·卡罗·洛伦泽蒂行色匆匆地从他俩身边走过,他可没功夫闲聊,他不仅身为政府参事会成员,更是弗朗茨·约瑟夫钦点的骑士。病床上的人们崇敬地注视着医生们在阳光下来来往往。蜷伏在天井的那些野猫,偶尔也懒洋洋地抬一下头,就像狐猴或是草原土拨鼠一样,注视着过往的人群。
的里雅斯特的邮政总局总令我想起悉尼的邮政总局。邮局是帝国历史的见证者和博物馆。悉尼邮政总局虽湮没于摩天大楼之间,却不失其维多利亚式的自信。的里雅斯特邮政总局在没有几座高楼的广场显得卓尔不群;悉尼邮政总局内旗帜飞扬,悬挂着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画像。在的里雅斯特邮局,你必须沿着华丽的地毯覆盖的扶梯拾级而上,才能到达楼上如迷宫般密布的办公区;悉尼邮政总局,邮箱均用黄铜精制而成,的里雅斯特邮政总局则向客人提供公用厕所和休息饮水处;悉尼邮政总局的外墙上,以雕像展示其当前服务项目,这在落成之初饱受诟病,认为这么做没有品位。的里雅斯特邮政总局正面的主壁画上是几个小天使环绕着的墨丘利【4】。悉尼邮政总局前,有座衣冠冢,由两尊黄铜岗哨雕像守护在旁;的里雅斯特的邮局前,有座猛犸喷泉,造型为人身鱼尾的海神,长期的滴水冲刷,使得雕像膝部已变为绿色。
再之后就该去统一广场了。长久以来它都是这座城市的代表景观。站在广场上,人们很容易就会忆起的里雅斯特的辉煌年代——1897年,弗朗茨·约瑟夫登基50周年,这座城市似乎会一直引领着世界潮流。那时的广场也和现在的大不相同,不叫统一广场,而是叫作大广场(Piazza Grande),总督府和奥地利劳埃德邮轮公司的办公楼之间直通海滨的道路,两旁树木葱茏的花园。忠利保险有限公司的门前的那尊雕像,是一位张开手臂的慈眉善目的女性,她寓意着的里雅斯特将保卫全世界的商业利益。电车轨道横穿广场,不时地有电车叮当而过。在广场花园里有座用于演出的舞台。绿树掩映下的渡船码头,现在停泊着希腊的渡船,过去却是奥地利劳埃德公司的邮轮停靠地。
过去广场上曾有四家老字号咖啡馆常顾客盈门。入夏时分,这几家咖啡馆的桌椅便会布满了广场,我比较喜欢弗洛拉咖啡馆(Flora),因为它家的气氛比较活跃,不仅记者、诗人、艺术家频繁光顾,更有老城居民时常在此流连。在这里,你周围都是些清一色的头等舱乘客,半个小时后他们即将登上驶往美国、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或是东方港口的客船,此刻他们正惬意地享受着在奥地利境内最后的时光。温暖的阳光下,他们有的打着阳伞,有的拄着黑檀木手杖,新朋旧友互相寒暄着。一群来自维也纳或是布达佩斯的游客在广场上闲逛,观赏着四周的建筑。欢笑声中,提起裙裾的女士们,身着奥匈帝国制服的男士,纷纷走下电车。广场上,华丽的饰物,花俏的阳伞,手袋上的粉色流苏,无不流光溢彩,令人目炫神迷,遑论那冶艳的裙裾,飘逸的丝绸,跳跃着夏日明亮的色调。一曲华尔兹舞曲忽然响起,闲聊的人们也随之纵情摇摆。我感觉似乎是弗朗茨·莱哈尔【5】(Franz Lehar)的曲风,多半就是他了,因为他当时正是第87步兵团乐队现场演奏的指挥。
视线穿过花园,就可以看到生气盎然的海港。劳埃德公司的大型邮轮已经发动起来,即将开始新的波西米亚之旅。这艘载重量达4380吨的豪华邮轮,由的里雅斯特造船厂制造,所有客房里的家具包括钢琴上都印有双头鹰标志。邮轮启航后的码头,霎时变得不再那么拥挤。匈牙利至克罗地亚航线的货轮已经满载货物,马上就要发往阜姆(Fiume)和斯巴拉多(Spalato)。细长烟囱的小型汽船将要开往格拉多(Grado)、威尼斯或者伊斯特里亚海湾。三桅船正在海港里晾晒着船帆。几艘来自希腊或者西西里的纵帆船正在卸桔子和西瓜。带雨棚的古老黑色驳船,看上去像极了中国的舢板。还有些亚得里亚海上的捕鱼船,船首以及红帆上都印着寓意吉祥的神秘标志。商用汽艇或者领航船有时会出去迎接船只进港。(与瓦伦同船的男孩也朝着进港的船只喊道,“需要导航吗?带你们去的里雅斯特港!”但是那艘英国双桅船的船长之前已经来过的里雅斯特了【6】)从海港南部疾驶而来一艘战舰,帝国的大旗迎风招展,欢迎的礼炮声在圣朱斯托山上鸣响,这巨大的礼炮声,吓得广场上喝咖啡的女士花容失色,年轻的乐队指挥莱哈尔却没有打错一个节拍。
开船的时间到了,身着海魂衫的海员,在广场上不停地摇铃催促旅客登船。握手和互道保重之后,人们逐渐散开朝码头涌去。有的最后喝一口杯中已经变冷的咖啡,有的又匆促地折回来取遗留在桌下的帽子,此时乐队也加快了节奏,最后以欢快的旋律收尾。当冯·克兰兹将军偕夫人经过时,乐队指挥边指挥边向他们鞠躬致意。”真帅气!”将军夫人赞道,“嗯。”将军则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哈布斯堡王朝的千秋霸业已成夕阳残照里的旧时陵阙;的里雅斯特也早没有了昔日舟楫如梭、樯帆林立的繁华盛景;火车站里再也听不到巨大的蒸汽机车嘶嘶作响,再也看不到身穿制服的南方铁路火车站的站长满脸谦恭地接待贵宾;开往维也纳的快车也早已停运。某天,我看到发往布达佩斯的早班车正在月台里可怜兮兮地等候旅客——一台柴油机车,两名乘务员,冷冷清清的餐车,透过车窗可见少得可怜的三五乘客。只有那座旧医院还在,只不过已不算宏伟了,城后山脚下拔地而起的现代化街区令它相形见绌。我踱进邮政总局附近的咖啡馆,发现只有一位顾客正坐在那里品着咖啡。
回想起1897年的统一广场,现在除了仍能听到乐队演奏之外,其他似乎都已物是人非。最后一艘定期客船早已出海远航,那些纵帆船、汽船、驳船也早已销声匿迹。电车已经许多年不再从广场上穿行,弗洛拉咖啡馆后来改名为民族咖啡馆,现在也已停业多年。原本是行省政府所在地兼奥地利劳埃德邮轮公司总部的总督府,在奥地利人撤离后,成了政府办公场所,奥地利劳埃德邮轮公司已更名为的里雅斯特劳埃德邮轮公司。人身鱼尾的大理石海神雕像依然吹着号角,柱顶海王星和墨丘利神的浮雕也似乎平添了许多忧郁,那群他们庇护过的锦衣华服的乘客早已消失了形迹,只剩我一个人伫立在空荡荡的广场,耳畔似乎依旧响着昔日缥缈的乐声。
注释:
【1】斐迪南·玛利·维孔特·德·雷赛布(1805—1894),法国外交官、实业家。曾主持苏伊士运河开凿工程。
【2】普鲁塔克(约46—125),生活于罗马时代的希腊作家,以《比较列传》(常称为《希腊罗马名人传》)一书留名后世。作品在文艺复兴时期大受欢迎,蒙田对他推崇备至,莎士比亚不少剧作都取材于他的作品。
【3】世纪末(Fin-de-Siè cle),特指19世纪20世纪之交欧洲知识分子中间流行的悲观失望的思潮和艺术风气。始自1880年的法国文艺界,后迅速扩散至整个欧洲,并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消退。
【4】墨丘利,又名赫耳墨斯(Hermes),天王朱庇特与女神迈亚(Maia)之子。他在奥林匹斯山上担任诸神的使者和传译。作为沟通之神的他拥有过人的智慧和交流能力,因此有时被称为商业之神,因为商业重在信息的沟通与交流。
【5】弗朗茨·莱哈尔(1870—1948),匈牙利裔奥地利轻歌剧作曲家。作有轻歌剧30余部,以取材于19世纪法国喜剧《随员》的《风流寡妇》最为著名。此外,还有《卢森堡伯爵》《吉卜赛之恋》《微笑的国度》等。
【6】括号中内容参见勃朗宁的诗歌《瓦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