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人物史记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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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二次插队

推荐 马莉 口述 钱万强 整理 戎国彭

哪根筋扳牢了你——老板不做,要跑到山旮旯头去做农民?

听说我要到农村去办农场,好多朋友都劝我;劝不进,骂我。

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屋里有三部出租车在跑,这辈子吃不光用不光了,还要去出啥个空;真当要发展,做生不如做熟,钞票多了再买部出租车跑跑。

我有我的道理。打个比方:你面前摆着两只箱子。一只可以打开来,里面有多少货色一目了然;还有一只有没有花头、有多少花头不晓得的,而且看不来只好摸的。

你挑哪一只?

我是喜欢摸的,因为有挑战性,刺激。所以说我六年之前,也就是实足四十岁的时候,又去插队落户了。

第一次插队没这么苦,四年工夫烧了两年饭;这一次,分量吃着了,我失眠了。

我上一次失眠,是因为1984年辞职出来做个体户——我插队回来就到采芝斋站柜台,卖火腿咸肉。采芝斋是全国先进,蛮吃香的。我不是混不下去要走的。我喜欢看报纸,看到《参考消息》外电报道中国个体户的事情,心里一抖,心思马上活起来了。

要说原因,穷则思变。我爸爸解放前是采芝斋的股东,我生出来就住在采芝斋楼上,我上面几个兄弟,在旧社会是过过好日子的,轮到我,做好作业还要帮娘做外加工生活——把织好的一片片毛衣缝起来。屋里六个兄弟姐妹,负担重,大概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记得娘跟我说:“强强,我要出远门去了,如果不回来,你只要念一句阿弥陀佛,我就会来的。”我听得出意思的,叫娘不要去。后来还是穷,进采芝斋大半年,就两件外套,一件是单位发的工作服,白颜色的;还有一件是大哥的工作服,蓝颜色的,其他没衣裳的——我现在喜欢逛店买衣裳,大概跟从小到大没好衣裳穿,有关系的。

开店从早忙到夜,后来买出租车开,也从早忙到夜。那时光,头碰着枕头就着的。人家说,你都吃着头口水,点子准、运气好。我想,自己一没背景二没实力,真当是苦出来的,拼出来的。等我有三部出租车的时候,是过过好日子的——早上城隍山下来,到奎元馆吃虾爆鳝面,十块一碗;吃好去跳舞;跳好回去吃中饭。老婆好,妇道,样样依你、服侍你。下午困一觉,麻将搓搓,要么处理点业务。晚上不出去的,管儿子。

后来发觉这种日子没过头,我这个劳碌命,说得难听点,这种日子过得时间长了,跟等死差不多,所以又想去做事情了。报纸上哇啦哇啦叫要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我觉得有道理——我最听得进的一句话,就是江****说的“与时俱进”!你不要看现在农民不喜欢种田喜欢进城打工,其实问题不在这里——现在出租车吃香了,弄张执照头都要打开了,当初政府为了鼓励你,还给你贷款,有几个敢跳进去试试的?再早,1984年,我把30多个平方米的中套房子换成沿街的九个平方米的房子开店,都说我木的。现在,你130个平方米,不晓得换不换得着开店的九个平方米——道理一个生的。

田里生活我不会做的,但农村还是经常去的,插队过的桐庐分水,也专门回去看看的。那边还有不少农民日子不好过,凭良心说我是想去帮帮他们的,否则,另外好几个地方也要我去,而且条件也蛮优惠的。

不过真当去了,农民当我疯子看的——老婆伢儿掼了屋里,一个人跑到山里面来做和尚啊?我从浙大弄来梨树苗,跟他们讲买一送一,跟我一道弄,肯定有前途的。农民朝香烟棒儿粗的苗瞄了一眼,再朝我看看——当我讲故事。

农民跟你想法两样的——我到杭州办事情,过了三四天回来,一看苗木百分之七十死掉了,干死的。一问,好巧不巧老人家屋里有事情也回去了,好几天没人浇水。说说他,还是他有道理:我回去这几天又不拿你工钱的,怎么要我负责?

农民最讲实在的。现在梨儿进入丰产期了,到省里评了奖回来,吃吃呢是特别甜——不用化肥用猪粪的,会不甜的?好,帮我养猪的两夫妻说,要把承包田里的桑树全部砍掉,统统改种梨树了——种这个当然好的,不过现在再种,利润空间肯定没办法跟我比的。

刚去的时候,水土不服,身上一块块发出来,痒。后来生疟疾,打摆子,拉肚子血都拉出,再后来连虱儿疮都生过,就是老底子农村里叫花子生生的毛病。今天感冒刚好,头脑子胀鼓鼓有点浑,特别会出汗。医生事先关照我的,说药吃多就会有这种副作用的,可惜我怕毛病拖下去影响更大,宁可多吃的。一个人,生起毛病来哪个照顾你啊——这些,我都瞒着老婆。老婆面前,我向来报喜不报忧的,否则还了得?好在现在整桩事情已经透过气来,说说不要紧了。

山里蛇多。有天到家门口,我那只狼狗不走了,停下来“呜呜”个叫,电筒一照,啊哟老子啊,身上一圈圈白的,银环蛇!毒的!!实实足足一公尺长!!!

“牵牵,嗖——”,我那只狼狗是母的,叫“牵牵”,绝对好。我叫她(注:从他的语气上判断,应该用“它”)去咬。先是大家盯牢不动,后来,蛇抬起身子来,牵牵“嗖”个上去,“噼噼啪啪”打两记,又跳开。就这样,来来回来打,前前后后总有二十分钟,把蛇咬了两段身了。早上我去埋掉的。

还有一次,后半夜了,我困得蛮蛮好的,狗“汪汪汪”乱叫。我打开电灯,坐起来,不动。过了一息,外头不响了。我再困。后来又叫了,而且听到另外一种声音——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胆子算大的,这时候心里也寒丝丝了。我只好起来,找了根棒儿,身背后捏牢,去开门。电筒照照,屁都没有,不过我晓得牵牵是不会没事情乱叫的,估计是冬天啥个野兽没东西吃,寻上门来了。第三次又叫了,我只好在床上坐到天亮——戳啊。

我自己住的地方,吃井水的,浑道道的,不是脏,喀斯特地形,石灰质多。人家说,猪比你吃得好,它们吃的是自来水。今年多少热,猪都热死一只。老婆叫我装空调,我不肯——你自己凉飕飕空调房间坐坐,叫农民油头汗出给你卖命,哪个肯?装不来的。你自己不做,自己不懂,怎么管农民?

养猪蛮噱头的。小猪一生下来,就要给它剪牙齿,猪发育快,要趁它神经系统不敏感的时候剪才少点痛苦,否则母猪的****也给它咬破了。稍微大一点,公猪就要阉。有的小猪,还特别会生小肠气。浙大老师说:这算大手术了,大学里四年级的学生都难掌握这种手术,你看牢,以后全靠你自己做了,我们来了一次总只一次。

好,猪肚皮朝天,四手四脚摁在架子上极叫皇天,老师一刀下去,肉翻出,血“呼”冒出来。我看得正入迷,猪颠起来了——旁边两个摁手摁脚的农民,统统赖翻了——血晕,昏过去了。

后来我都自己做的,百分之百成功。

你说为啥现在婴儿没奶吃?人跟猪一样的,吃得太好,营养过剩,产妇娘反而没奶。有的农民猪养不好也是这个道理。其实,猪要生快了,吃得下十斤饲料的,你最多给它吃五斤,生了,反而给它吃三斤。等小猪消化功能强起来了,再给母猪慢慢地增加营养。否则,奶水太浓小猪一吃就拉稀,命都了掉。人呢,营养一好奶管就堵塞,毛毛头只好吃奶粉了。

刚办农场时,是很理想化的,为啥办农场的,十有八九要倒灶?实在要紧关头熬不过去了。到第三年,农民说我要逃了。他们冷眼旁观,说今年上面领导来得少了,他自己也经常回杭州借钞票。

本来,按照浙大老师帮我规划的,几百亩山地,养猪场、果园、苗木,三块里面有一块成功,就好带动农民一起致富了;而且,第三年应该有产出有效益了——天晓得到第三年根本没动静!一百多万进去了,老早超出预算了,还不够!还要往里面掼钞票!

偏偏这时候,后院起火了——除了问朋友借的,主要靠三部出租车挣来的钞票养农场的,又不晓得夏利车统统要淘汰买新车子了,又不晓得营运证又要交钞票了。就这两项,钞票要五十四万!

“万元户”刚刚吃香的时候,我手里已经有三四万了。那时候月工资还没上百,我想:放一万存银行,吃吃利息,这辈子也尽够了。我爸爸说了一句:一万?顶个屁用!不出二十年,哪个都随便拿拿,你有一百万,也做不出市面。我一听,心里搁牢了。现在,果真。

我这个人脾气差,问亲戚朋友借钞票,本来应该是低三下四求人的事情啊,总要弄得好像道理还在我这边。偏巧当年跟我一道插队的弟兄,下岗后到我那面做了九个月,吃不消,回来了,我心里有点难过。他不小心在我老婆面前露了口风,意思是我在那边相当艰苦的。我不是一直在老婆面前硬扎台型的嘛?每次回来汇报,都是一步步完善,蒸蒸日上的。这时候,我也乘机试探试探老婆:我总算晓得啥个叫“累”了——你把命系到田畈里,才真叫累!要想不累,几百亩东西送送给农民,算做了一场好事。老婆一听:你想打退堂鼓?撑牢!

可以说,我老婆是我最坚强的后盾。我这辈子福气,走得顺,一半靠老婆。老婆好,不惹是非,一心一意帮我,我自己也要心肝灵清的。人家以为我大老板,分水镇里去洗个头洗个脚蛮正常的——这种事情好做做的呀?我又没背景的,除了政府扶持贵人相助,全靠自己真本实力拼的!要靠牌子硬路子正才弄得好的!我借得着钞票,也跟我一直来做品靠硬有关系。我光杆司令一个,倒是六个长工是三对夫妻,人家说弄个小姐妹照顾照顾生活,这还做啥生活?男人有钱就变坏,人都有软档的,离诱惑远一点,安耽。

八只瓶儿七只盖,总算冤冤枉枉走过来了。我这个人,不是吹牛皮,帮村里农民做过的好事不要太多哦——

一方面,遇到困难遇到坏事情你要忍,跟农民翻脸最后吃亏的是你自己。我练过拳脚的,年轻的时候气头急得要命,正义感特别强,手特别痒——到龙井喝茶,服务员跟顾客吵架儿,结果一句话语听不下去,拆拆劝,会跟人家打起来的,会把人家头弄得第二天肿得像猪头三一样的。现在耐了,给你白吃一拳我都不会还手的。

还有一方面,我脾气这样的,当初我发的时候我娘说我:“你走得顺,你以为你本事大啊,你是靠积德才有今天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和尚修功修了一辈子,也就是要这点德性。”我从西湖救起过一个人的。有天天黑了,我跟表弟在湖滨逛,发觉离岸二十米开外,有东西在动。我想大概有人寻死,就跳下去,游过去救,不过事先舍不得把衬衫弄脏了,是脱下来交给表弟再下水的。我在湖里摸到那人,拖住他,表弟在岸上拉我们,救上来直送省中医院。我看没我事情了,厕所里冲冲清爽就回来了。后来表弟厂里收到表扬信,原来是个瞎子,盲人啦,一个没看见跌进去的,而且越游越远,差点性命了掉。我表弟成分也没得好的,后来他在厂里当团支书,跟这件事有关系的。

我村里有家人蛮罪过的:小伙子的娘,到时间神志不清爽的,爹,老早不晓得到哪里去了;自己讨了个老婆,好像贵州那面来的,也有点残疾的,生了小鬼,有小肠气的。我跟他说:这毛病要医的。啥时候回杭州的时候我到医生朋友那里去托托关系问问看。他说亲戚已经答应出钞票了。过了段时间,是今年六月份,他跑过来说,跟他儿子一样一个小鬼,在分水医院里开刀医好了,要一千多块。我想他大概是来讨钞票的。一问,果真他那个亲戚不肯出钞票了。我马上开车子到医院寻朋友,当初也在分水插队的弟兄陆晓忠,是桐庐二院管药剂的,他把我领去见书记。我只要求医院里药用得省点,管用就好。书记人蛮好的,晓得是我掏腰包做好事的,叫我下午就把伢儿带过来检查。检查好了,说医院里吃得消做的,只要我先付五百块押金。后来,我才晓得书记借“七一”党的生日,动员全院职工捐款。小鬼毛病医好,还多出两百块钞票拿回来。村里人笑都笑煞了。我呢,那天钞票垫出回杭州,车子要过收费站,一摸袋儿里点碎银子,连富阳的收费站都过不了,只好再调头去问县里的朋友借。回到屋里,头句话语就是问老婆讨钞票。

今年才算顺当起来,用不着再往里面掼钞票了。村里书记也说,老钱一来,起码实实足足帮我们村人均提高了两百块收入。不晓得他们具体是怎么算出来的。不过我听了心里是开心的。日久见人心,现在,村里人都维护我的,帮我说话的。

眼下,又有一桩事情来了,当然是好事情。桐庐的领导看得起我,晓得我实在,是铁了心在桐庐扎根的,所以鼓励我把农场边上靠江的地,再吃一块下来。说实话,一方面我觉得这件事超过我自己的能力,靠自己像办农场一样,单枪匹马肯定不成功的。还有一方面呢,我晓得这对我这辈子来说,是最后一次机遇了,放放过,不甘心——人年纪一大,做不动了,你空口白话的没人相信,不顶用的。所以这段时间,我心里头又七上八下盘来盘去。弄得不好,要第三次失眠了。

啊哟哟,天亮了,快困快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