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人物史记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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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冯根生做学徒

口述 冯根生 整理 戎国彭

十四岁,现在的伢儿恐怕还撒娇问爹娘要这个那个呢,我小学毕业第四天,就进胡庆余堂当学徒了。

穷人的伢儿早当家啊——你想想看,八个人一大家子,父亲病假三年了,旧社会,又没工资劳保的,兄弟姐妹四个,我老大,我不去挣钞票,这份人家还有啥办法?

1949年1月19号,这日子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一家老小一个老早全都爬起,母亲特意给我烧了碗平常根本吃不着的鸡蛋面。要走了,我套上长衫,这是我平生头一次穿长衫,心里头一阵发紧——我是大人了。那长衫又长又大,穿在身上好比苍蝇套豆壳,母亲考虑到我还要长身体,留出了不少尺寸。

从屋里到胡庆余堂不过三四百米路,我跟母亲搀着七十九岁的祖母,一边说一边走,走了总有二十分钟。祖母叫我要撑牢,要争气,不要怕吃苦,不好做回汤豆腐干的。

祖母是小脚,走路不方便,但硬要送我到店门口。我后来才晓得她昨天一夜头没困着。我是从小困在祖母脚后头的,这一去,学徒三年不回家(以后这三年里,一年到头只有年初一下午放假半天好回家探亲,中饭吃过回来,要赶回到店里吃夜饭的),你说她老人家会会不伤心的?会会不哭的?会会不送的?

我没哭,不过眼泪水是涌上来的——我生来脾气硬,不哭的。

到了那堵高墙下面,到了胡庆余堂店门口,祖母反反复复关照:做事一定要认认真真,做人一定要规规矩矩。

哦,这句话含意太深了,我已经用了五十四年,现在还受用不尽。

父亲领我进去,拜过经理拜师傅,拜过师傅拜财神,要叩九个头。后来经理领我到后厅,手往墙壁上指指,说:仔细看看。这是胡庆余堂最最重要的宝贝。

是一块匾,有两个大字“戒欺”和一篇短文章。胡庆余堂我以前来过好几趟,大大小小的牌匾也见识过不少,还从大人的嘴巴里晓得不少典故,但这块匾,我确确实实是头一回见到,是胡雪岩的真迹。经理跟我讲了其中的道理,讲“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如果欺诈是要天打煞的。这虽然有唯心的成分,但十四五岁的年纪吸收特别快,要好要坏都看这辰光,如果这时候烙下印记,以后碰到这类问题就特别敏感,不大会越轨。

我做学徒的头一课,就是诚信教育。

举几个例子,冬天半夜里病人来急诊配药,化痰平喘有一味鲜竹沥,做学徒的瞌目充懵懂爬起来,要用大的淡竹管现烧现烤,方子上写着“淡竹沥三两”,你掺个一两水进去,哪个晓得,哪个去化验?可心底里正是有了诚信二字,把它看作天经地义的,不要说你不会有这样的胆子去做,连这样的念头也不会有,就是忍着呵欠、眼乌珠盯着竹沥看它一滴一滴一滴一滴滴满三两为止!

还有代客煎药。头汁两百毫升,二汁一百五十毫升,你好意思耍滑头把头汁倒倒开混充混充?

头汁要用冷水煎、二汁要用热水煎——再用冷水药一缩,药性发不出来的,龙井茶第二焯如果用冷水泡就喝不出香气也是这个道理,你好管它,冷水热水随手乱加的?

肠胃药要幽笃笃煎半个钟头,感冒药越快越好,你敢不上心的?

人命关天,你是治病救人的,还是谋财害命的?

现在又大力提倡诚信,浙江还提出要建信誉大省。这是好事。听到这消息,我真当是百感交集——如果大家都能守住“诚信”二字,中国发展得还要快,老百姓日子还要好过,哪里来假药,哪里来毒大米,哪里来瘦肉精?

再说做学徒,真当不是人过的日子,真当苦哇,哪里来快乐的童年呢?一天做十六个钟头。每天早上五点不到就起床,先是扫地,两间院子两层楼,前前后后上上落落一塌刮子统要扫清爽的,而且要从外面往里厢扫,封建迷信啦,生怕把财气扫出去。再嘛,揩柜台、擦桌子、抹桌椅,百眼橱上头的一排排瓷瓶儿、锡罐儿更加马虎不得,不光要擦得照得出人的眉毛,还要顺便检查一下里面的药要不要添足,会不会漏气受潮。这头刚刚忙好,毫稍去打水,服侍师傅洗洗弄弄吃早饭。然后,才糊弄糊弄自己。

趁开店之前这歇工夫再跑到前厅做“早自修”:认药。每天认两种药,色、味、形、产地、功能、保管办法等等,开始还好,日积月累越来越难。这胡庆余堂的百眼橱也特别性的,不像一般的中药铺,放药材的抽屉上面贴个标签,啥都没,一目光的,全靠你死记硬背勤学苦练。三年落来,不就硬邦邦识得两千多种中药了吗?

学徒是不上台面的,店门一开,我就退到后面跟师兄做“小炒”,洗啦、切啦、炒啦、炙啦、煅啦、煎啦,十八般武艺样样要学会,样样要学精。

吃饭呢,坐乌龟桌的,一桌六个人,我要给大家盛好饭,自己最后一个吃,又要头一个吃好;菜,师傅不叫你搛,自己不好去搛的。这也是规矩。

夜饭吃好,照样是停不落来的,我总记得,做得最多的一样事情、也是弄得最厌烦不过的就是煲不光个驴皮胶,胡庆余堂驴皮胶这生意来得个好!

一天到晚手脚不停落的,到了九点钟,算好困觉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头碰到枕头就会去的。但一有人来配药,就要爬起来,送走一个,被头刚刚焐热,管大门的又揿铃儿了,没介戳的!记得最多一夜爬起跌倒弄了八回,第二天好不扫地抹桌的啊?前面说的那个鲜竹沥,烤好来少说说一个钟头!

这里我要说一桩事情,扫地有时也能捡到点钞票,相当于现在的五块十块,都捡起来放到抽屉里,第二天交给师傅,当时我并没多在意,十多年后我师傅临死之前才告诉我,这是经理有意叫他试我的,考过十五次才算过关,看我诚不诚信。

还有桩事情现在说起来蛮好笑的。白天嘛来得个喜欢听师兄讲鬼故事,好,到了夜头这要命的。胡庆余堂高墙大院阴森森的,老房子,无空白劳吱吱嘎嘎响的——“****”的时光陪斗之前我当人保科长,保卫干部晚上巡逻都不敢单独行动的。这声音,小时候我总怀疑是老鼠爬过算盘发出来的,所以我想出一个办法:困觉之前,特为把柜台上的十几把算盘一把一把地把算盘珠上上下下都笃齐,如果第二天早上发觉算盘珠乱了,就证明我把“案子”破了。

结果呢?

结果夜里头照样听到有响声,第二天早上一看,十几把算盘煞煞齐,一点没动过,你说慌不慌?

1949年春夏之交,市面上开始乱了,乒乒乓乓不断有枪炮声传过来。国民党造谣,说共产党共产共妻的,弄得大家慌兮兮。跟其他店铺一样,胡庆余堂备足了够吃半个月的大米和酱菜,关门了,不做生意了。后来没动静了,经理想,再乱,人总要生毛病吃药的,再说老是关起门来不做生意,一百多个工人也养不下去,就想叫人出去看看。如果别的店铺被共了产,胡庆余堂也只好散伙了。叫哪个去呢,大人去,万一碰着抓壮丁不是死蟹一只了。我最小,就派我去见见市面。

我来得个高兴,平常蛮少有机会出来的,从后门头溜出去,往河坊街绕到官巷口,足足荡了一个钟头,回去告诉大家:市面是冷清的,街上不是老的就是小的,稀稀拉拉没几个。只看到一家杂货儿店开门做生意。解放军呢,蛮和善的,肋肋排排坐在马路旁边,安安耽耽,不进老百姓门的。

开!十点钟。比平时晚了三个钟头,关了三天门的胡庆余堂开门了,我成了胡庆余堂第一个迎接解放的人。

解放了,废除童工制学徒制,不好再招学徒了,所以我成了关门徒弟,扫帚抹布没人接,实并并做了三年。解放初期还是老板管的,公私合营工方代表成立工会,是1956年的事情。所以说我这个学徒,比一般的学徒还要苦。

今朝是忆苦思甜了。老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然是不对的;吃得苦中苦,方能成长人,应该不错的。这种苦头吃过,就像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说的:“有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喝!”以后再苦再难,我都挺得过去。

后来1958年******做煞快,我称大好佬,挑两三百斤的担子,把背弄伤了。

胡庆余堂在城外的桃源岭有个破车间,叫我当车间主任,就一部破脚踏车吱啦啦吱啦啦踏来踏去,上班落班一个单趟就要四五十分钟。那辰光会真叫多,最多一天,刚刚踏到厂里上班,来通知说是要到胡庆余堂开紧急会议。会开好马上吱啦吱啦踏回那个坟旮旯,给工人贯彻精神布置任务,再吱啦啦吱啦啦踏到老厂里去汇报情况,你说有不有趣,拆空啦!大半天工夫都在路上。屁都忙出。

后来分家了,没人要来当厂长,挑我上山(胡庆余堂1972年改叫杭州中药厂,归化工局管,有一个厂长、两个书记、六个副厂长,一个都不肯来啦),这中药二厂哪里是工厂啊?纯粹是个作坊!跟胡庆余堂分家,一分洋钱没分着,几间茅草棚几只缸,开会又没凳儿的,几个人挨到乒乓球桌子上,“哗”一记全部倒翻。人呢,工作服破破烂烂的,一根稻草绳子腰高头一系,算数了——跟叫花子一样的。

我说十年以后要把杭州中药二厂建设成为全国最好的中药厂,大家以为我在发寒热、说大头天话,哪个来给你拍手?

那时候,会一散,三个师兄还要为我担心事哩(他们现在都不在了),说:“阿根啊,你何苦呢?说话也不看看下底几个造反派眼睛望你哩,明天批斗又要弄出新花头来了。”

我不管,我这个“封资修总代表”你白天斗晚上照样做。大字报把我办公室的门封牢了,老子一懊恼,拎起一只脚“腾——”地踢开,老子慌你啥兮?老子三代药工,自己童工出身,根正苗红,成分比你好!不当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不做出来,叫工人去吃西北风啊?社会主义是做出来的!

穷、落后,是要给人看不起的,穷不怕,落后不怕,就怕你不肯吃苦,就怕你没志气。这里我有两件事想说说。一呢,我每次到局里去开会,都挑角落头坐的,六七十个厂长书记,我是最小的厂长。有次散会走得慢了点,被局长叫牢了,问我你是哪个,姓啥。

哦——我真当受刺激了。嘴巴里好端端回答他,心里想:真当在弄啥花头都不晓得,厂长都当了快两年了,连局长都不认识我,我一定要争口气。

不要看我虾儿没血的,烧熟了,照样红的!

人家不要的臭老九,我都收过来。我们在全国第一个搞出蜂皇浆产品,就是那个双宝素。说起来,蜂产品是外国引进的新概念,为了晓得其中的奥妙,我曾经到养蜂场蹲了整整一年!1975年为建针剂车间,我带了技术员到当时中国最好的西药厂去取经。哪里晓得上海人介看不起人,说到后来别说参观车间了,连站在走廊上往门缝里瞄一眼的要求都不屑一顾!

技术员还在求那个小青年行行方便,我懊恼了,拉起他就走,出了门我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今朝你不让我参观,过十年,我让你自己跑到杭州来参观!”

后来他们是来的,我是原原本本跟他们局长说的。

我有个原则,“公”字上面胆子要大一点,“私”字上面胆子要小一点。有段时间专门考厂长经理,弄得我罢考的事情,报纸上宣传过了。今朝我跟你讲讲造亭子的事情。

1984年我到胡庆余堂去,看到老房子在搞修复,老师傅的手艺交关到门。我想,说说是搞中药的,都现代化生产了,一点都看不出五千年的悠久历史,造个亭子意思意思应该的。我就问老师傅,这宁波师傅七十多岁了,一听头都摇落,手一甩,勿来事勿来事。

隔了几天我又去求他,他老人家照样勿来事勿来事——吃大锅饭的,多做少做一样拿工资的,犯不着。

我还是看中他的手艺,盯牢了,第三次又去。不过这次我不去求他,用激将法:“黄师傅啊,侬做得介好,到头来还是胡庆余堂的,又不好写上自己姓名的;再说了,你介把年纪了,万一手艺失传,世界上再也看不到了,何不像像样样弄件东西出来。”

他不响了。想了想,说:“真当要做,材料由我说了算。”

我高兴煞了,心想,反正造一只亭子也要犯错误,何不一口气造它两只?

国营单位做事情,当然要签合同的,要有施工方面的条款。问他施工图,没的。他想了想说,你就写如果江南找得出一模一样的亭子,一分工钿都勿要。

他在工棚里一张张画构件,再叫八十个东阳徒弟做,我想保留几张图样,他“嚓”一把团团拢撕撕碎。亭子最后是构件一块一块拼起来的,一个亭子就一万七千块,都靠榫头吃牢的,一根铁钉都不用!而且,拼好来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老师傅自己带人搭的那只亭子一弄就弄好了,大徒弟带人搭的那只随便怎么搭,就是拼不拢,最后还是靠师傅搭好的。

亭子一造好,就有人到处告状——造楼堂馆所?你敢顶风作案跟上头唱对台戏?七调查八调查,真当头痛啊,我想大不了不当这个断命厂长了,我这个人,要我当厂长,要我扫厕所,无所谓的,一样的。到外面,也好闯市面的。

有一天说是有中央领导要参观,一级警卫。进进出出的路线,都事先安排好的。

来的是彭真委员长,我陪他按预定路线走着走着,就到亭子边了,后面警卫员要上来拦都拦不牢了。

彭委员长真当懂啊,看了半天,说:“想不到你冯根生不但保护了中国的中药遗产,还抢救了中国的建筑遗产。”

好,有这句话,再没告状的了。

当时的上海市长汪道涵来参观,说:“这么好的亭子啥人造的,要请他到上海大观园去造一个。”

我跟他说:“造的师傅回去半年就去世了,临死之前跟徒弟讲,这一辈子,最好的东西就是中药二厂的两只亭子。”

汪市长听了直叫可惜。

我当厂长,对干部,我是不客气的,有时候要搡桌子指了鼻头骂。你不好去骂工人的,那是干部没管好,工厂弄不好,市长总是找我不会找你车间主任算账的。

记得厂里有个“二进宫”过的,老酒吃饱就要弄出事情来。出了事情又要吃生活了,他看见车间里的保卫干部,拎起消防斧头老老远掼过去,还好没劈着。他说老子反正完了,豁出去了,拎了把斧头到处寻,要劈煞保卫干部跟厂里管保卫的副书记,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我叫人把他叫来,叫他自己打辞职报告走人。

他眼睛一瞪:“这么简单?老子不劈了这两个,没完的!反正没活路了。”

我说:“你再坐班房,老婆伢儿怎么办?”

这一说,他喉咙轻落来的。想了想又说:“没用场的,老婆是临时工,老子饭碗头敲坏了,日子也过不落去的。”

我说:“你走,只要你肯回心转意重新做人,我答应把你老婆招进来。”

他说:“你说话要算数的噢!今天是12月23号,你年底之前一定要把手续办好。不然老子照样杀人。”

那时候招工蛮讨厌的,名额有限,他不相信我,想难难我。我说:“我说到做到,办不好,你拿斧头来劈我!现在你给我回去写辞职报告去。”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我请求劳动局特批,三天时间给他老婆办好招工手续。

他呆了一头。又提出要把老婆的农村户口办过来。

这就难了,做不到的我不好乱答应,我说要等土地征用的机会,不过我保证两年里面把你老婆的户口办好。

他没话语说了。临走,我叫动力车间给他办了三桌酒为他送行,我还特特为为去向他敬酒。

酒落起,他眼泪水出来了……

他说:“厂长,我好不好再提个要求。”

我说:“啥个要求你说好的。”

他说:“这身工作服好不好送给我,留个纪念。”

我说:“可以,你再去领一套新的。”

我看到过的,他现在摆摊做生意,没再出事情。

人啦,总要给条活路走走,能拉尽量拉,不要往死路里逼。

说起来,我当厂长整整三十年,杭州都调了九任书记、十任市长,我还在当厂长啦,恐怕只有我一个了。解放前胡庆余堂的老伙计一百十八个,活在世上的,也不过十五个;还在做的,也就我一个了。按说六十岁以后的日子应该是自己的,是多少钞票也换不来的,我做了一辈子了,没停过。再说,也不是没人请我过,外国大财团请我去,不要说薪水了,安家费就一百万美金。

这辈子我活得问心无愧。做人总有得有失的。得的,荣誉证书满满两抽屉,共产党没亏待我。我是头一届全国二十个著名企业家之一,鲁冠球是第二届的,我这一届,死的死,逃的逃,抓的抓,只剩下我跟青岛的一个。鲁冠球他们,也只淘剩三四个,大浪淘沙啊!

我想还是我祖母说的话有道理,要会做人,才做得好事情。被******请去讲课,我讲了八十八堂,堂堂都这么说的。做人,不好忘本的,要凭良心。没良心的人,你跟他谈什么党性?人都做不像样,一到要紧关头弄得不好就要打软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