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罗大有 整理 莫小米
我今年60岁,坐了5次牢,24岁开始,进进出出,有28年半蹲在监狱里。
五刑“上将”有出典的,有次监狱长点名时对一帮小鬼说,你们老实点,人家老罗“五星上将”,照样要守规矩。后来他们都这样叫我了。
唉,啥个五“星”,五“刑”还差不多。我是一步错,步步错,你想想看,我要是心态不好,一头撞撞死算了,还接受你采访干什么?
一、坐牢
犯的啥个罪啊,第一次是玩弄女性罪,其实是重婚罪啦,那时候还没重婚罪这个名堂。我一前一后几乎是同时讨了两个老婆,生了两个伢儿。我是想保牢大好前程才这样做的,结果断送了大好前程不说,一生坎坷也由此开始。
第一次出来,我还保留了军籍,在杭州一家蛮大的医院当医生,普外科。是啊,我从前是军医,在监狱里嘛就当狱医,技术还是不错的,救过好几条人命呢。这个等歇再说。
当中的三回,都是因为跟社会上的黑团伙搅和,流氓斗殴,无恶不作的。开头应该说是误入,听听罪名你就晓得了,“同流合污,知情不报,资助逃跑”什么什么的。
后来就逐步升级了,最高一回是死刑,就是发配青海那回。我一想不对,40不到,命都要没了,就掼了块“砖头”出去,才改判死缓的。“砖头”不懂啊,就是检举揭发了一起大案——噢,黑道上的话语,你们哪里会懂。
倒也没血案,甚至动手都蛮少的。哈哈,现在面对面坐在这里,你不要慌哦,我不会杀人的,我手里没有刀,我也不是疯子。
你香港警匪片总看过的,黑老大你总晓得的啰,就是幕后策划者,不用亲自动手的。你也晓得社会上的黑帮小混混大多数层次蛮低的,人渣。我一个军医大学毕业的人,在那里头智商算是最高的了,更不用说还有一手技术。
我主观上也不想当“老大”,他们要拿我当“老大”,我也没办法。不过话说回来,我虚荣心也有的,江湖上一度呼风唤雨,小喽啰们女人送过来,钞票送过来,我要摆桌儿,只要“呛”一声,他们天香楼就包好了。哼哼,我也蛮得意的。
现在有些伢儿看了警匪片对“黑老大”崇拜不已,我劝伢儿们千万脑子灵清,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你大有伯伯用亲身经历告诉你们,现在我的同伙坐牢的坐牢,枪毙的枪毙,活着的也相当于半死不活——这是一条死路,不归路。
至于第五次“进宫”,实在是可以避免的,我伤害了自己的女婿,他是个很老实的伢儿,他们本来是个五好家庭,我女儿还在怀孕,我从青海回来才两个月——这次是最悔了。
我这样一个东西,你还要不要听落去?
二、当年
24岁以前,我可以说是时代的幸运儿。现在有时回想起,不晓得后半段是个噩梦呢,还是前半段是个美梦?好在我多半不去多想。
我有三个阿姐,一个阿弟。爸爸是工人,姆妈家庭妇女。我初中读出考上了杭一中。体育也好,1961年跑出个杭州市少年甲组100米短跑冠军,几秒忘记了,反正破了纪录。1962年参加在青岛举办的六省市少年足球对抗赛,我踢中锋。嘿嘿,我现在身体还像40岁,胸肌很发达,两三个年轻人上来不是我对手。
高中里有个低一届的女生要死要活欢喜我,她是印尼归侨。后来我在重庆读书,她还“串联”到重庆来看我。
她当然考不上大学了,成分不好。而我是来得个吃香。上海体育学院、北京外语学院都录取了我,还被部队选中。唉,要是上了其他学校,命运也许不一样。
1964年8月,我到省军区招待所面试,重庆第七军医大学,直属总后勤部的四所军事医学院校之一,很厉害,毕业都是分配到军级单位的。
一家人讨论来,讨论去,那时家里经济条件差,想想医生是铁饭碗,再说军人光荣啊,就选择了重庆,五年制的军医大学。
书读了一年多点,刚刚基础课上完。教学条件好啊,一人一只箱子放在床头,装了206块骨头,从头顶到脚趾头,拼起来就是一个“人”,拼了拆,拆了拼,到现在闭牢眼睛都背得出来;一具尸体一人半边,讲到哪解剖到哪,刚刚割光,就停课闹革命了。
从北京受到接见回来,他们叫我当造反派头头,我武术、散打功夫都蛮好的。我不想做,当上了逍遥派,就这样当出事情来了。
我重庆待待,杭州待待,对象找找。重庆一个姑娘儿是轮船上认识的,杭州一个姑娘儿是姆妈介绍的。杭州这个漂亮的,重庆那个还要漂亮。那时我也一表人才,哪像现在这样五劳七伤。
好,等学校招我们回去复课、等分配的时光,消息传来,她们两个都怀孕了。
我吓死了,要影响分配影响前途啦,一时糊涂,想稳住她们再说,就两头答应下来。男子汉,答应了就要兑现啊,等分配完,杭州是1968年10月国庆节,重庆是1969年春节,先后把婚结掉。
人家“洞房花烛”幸福得不得了,我却像做梦一样,半夜醒来摸摸睡在旁边的女人,心里想这个到底是不是我老婆?
我刚毕业就是22级副连级,月薪68.6元,寄杭州20元。两头用用也够的。
那时候通讯落后,本来大概有个几年好瞒的。哎你说,要是瞒到今天,就没啥事情了吧?笑话儿笑话儿。
分配到成都军区303总医院不久,说要修坦赞铁路了,要组建中国国际援助医疗队,我想我还是见习医生,没我事的。哪晓得组织上找我谈话,说我政治条件好,是预备党员,业务拿得起,外语也精通,要做好准备。
1969年3月15日到昆明集中,之前我回了杭州一趟,跟我杭州老婆道别。儿子已经出世了,看了他一眼,是头一眼也是最后一眼,到今朝再也没看到儿子过。
杭州老婆送我到城站火车站,买了一斤茶叶,两条被面儿,叫我送给部队领导。这次分别,我同她,也是永别了。
三、亲人
想不想儿子?有啥想不想的。
我这个人,儿子女儿出世都没看见,阿爸姆妈临终都没送着。第一次在四川亚安服刑,有重庆老婆写信来说“想念”;第二次、第三次在金华蒋堂,二姐夫来看过我;到青海,还有姆妈“克”落一点生活费寄来。到“五进宫”时,已经像断六亲一样,没个人也没封信了。我要是没有点儿铁石心肠,老早不活了。
话说回来,杭州老婆是没一点儿过错的。我出国第3个月,她听邻居说出国有双份工资,一份是寄到家里的。写信到部队问了问,事情黄出来了。我当即被召回,判了两年。
服刑前领导让我在两个老婆中挑一个,我想了想,挑了重庆老婆,毕竟一个自家谈的,一个是姆妈介绍的。要是挑了她,可能后来命运又不一样。
1982年我第三次出来,听人说她在拱宸桥底下的茶叶店里,特地去看了看,偷偷的。那年她就已经发胖,大嫂儿一个了。等我从青海回来,那一带都拆光了。
她怎么想我不晓得,我又不是她肚皮里的蛔虫。不过她恨是肯定有点恨我的。要是现在晓得他们在哪里,要是现在我有能力,我也许会帮助他们,但已经没有机会了,现在我自己都吃“低保”,只好永远在心里说声“对不起”了。
女儿阿莉比儿子小一岁,是我在四川服刑时出世的。军军属猴,阿莉属鸡。重庆老婆写信来说,女儿像我的。
这个女儿真当“罪过”,从生落来到现在日子没好过。现在不到40像个小老太婆了。比起来,还是儿子同我不搭界的好。
1971年刑满,带了重庆老婆回杭州。本来我还是可以好好做人的,要不是那个畜生……好的好的,多年来粗话说惯了。
我分到医院,“污点”只有档案里有,社会上都不晓得的,我还是军装穿回来,在官巷口复退转军人办公室报的到。哪里晓得保卫科长个狗娘养的——啊,对不起对不起——他在群众当中揭我老底,我就在食堂里把一个洋铁盘儿朝他鼻梁掼过去,牙齿都敲落。我吃了个行政拘留15天,从此在单位里就不要想抬头了。
唉,走上黑道,原因也不止一个。我姆妈和重庆媳妇关系不好,姆妈认为儿子都是被她害的。我吗?我后头也这样想,我们一度分居。等我再次进去,她就和我离婚了,看守所里,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个字。她带走了我三岁的小女儿,至今也没有看见过。大女儿阿莉判给我,我姆妈带大的。那时穷得答答滴,离婚协议上分“家产”,一只钢精锅归她都写清爽的。
老婆一个都没了。没了就没了,地位、工作、家庭,都没了,我罗大有彻底破产,心灰意冷。
四、狱医
坐牢监嘛,当然难过,度日如年。尤其在青海,多是重刑犯,自残、自杀、逃跑的念头随时都有。不过那地方逃是逃不出去的。有两个上海人想逃,冻僵在柴达木盆地,腿都锯掉了。
那个地方叫香日德,香港的香,日本的日,德国的德,蛮好听的噢。出国我是老早出过了,当年乘英国大型客机从昆明到埃及的开罗,再到达累斯萨拉姆……好了好了,说啥个光荣历史。还是说去青海。
800个重刑犯,武警押送。火车坐过去,三天四夜。车上想啥?啥都没想,死猪不怕开水烫啦。唯一想的是早一点到。因为犯人规定不许站起来的,坐得腰酸背痛,痔疮都发作。
青海吃得还好的,一周一顿大米饭,平时馒头管饱,萝卜自己种的。反正比70年代吃不饱好多了,就是劳动辛苦。
有天早上,一个宁波籍的犯人用偷藏的镰刀片切自己的手指头,送到狱医室来时,左手食指和中指都挂落来,只有一点点皮肉连牢。
医疗条件有限,手指不能再植了,我给他做了截肢手术。后来他关在禁闭室里,我又一天两次给他换药,他对我蛮感激的。这个人,个头不大,貌不惊人,却是个牢头狱霸,很硬的。残疾了,从此他不用出工,围棋下下书法练练。
1988年春寒,4月份了,晚上还有零下20多度,监舍里烧煤取暖。那个宁波犯人下棋时跟人打起架来,用通炉子的铁钩扎伤了别人,送来时,血已经流了很多。
我一看伤在头部,是颞动脉断了。按常规应该立即送场部医院,大队医疗条件跟不上的。但一想,如果这时打电话叫队长,队长派人套马车,马房在几百米外,去场部8里机耕路,颠颠簸簸,你要晓得颞动脉有毛线针那样粗,血一路流过去,要失血性休克死亡的。
我决定动手抢救。我先用血管钳两头钳牢止血,再清创、结扎、创面缝合,收病房观察。第二天向大队领导汇报,领导对我的处理很满意。
不要说啥个工作积极,思想改造好,就老实说好了,我救人也是有私心的。一是我晓得他如果死了,肇事者罪责难逃,而我和那个宁波犯人关系还好的;二是我救人可以立功减刑,我判的是死缓,改无期,最后服刑14年出来,就是因为在大西北救了三条命;第三嘛,我是医生,救人是天职——这条还有点好听吧,但这是真的,做医生,不可能看人死掉不救的,哪怕我自己是个犯人。
所以看到报纸上报道,医生失职导致病人死亡,我很气愤的。这种人算啥个医生!远不如我!
除了犯人,当地老百姓也来看病的,我好比全科医生啦,接生、婴儿打头皮针,都来的。有一回,我们管后勤的司务长被老乡的藏獒咬了口,半片上嘴唇咬掉了。大家急煞了,“快送场部!”“到罗队医那里!”乱叫。想想不能耽搁,最后还是由我处理。
我在司务长伤口上冲了3瓶生理盐水,足足冲了15分钟,然后缝了9针,消炎粉也不用的,7天后拆线,只有一条细细的疤痕。后来司务长去四川华西医院整容时,整容医生问是谁缝的,听说是个犯人缝的,惊呆了,缝得这么好!司务长说:他是军医大毕业生啊。
监狱里报纸有得看的,《人民日报》、《青海日报》,队里给我订一点医学杂志,我自己也钻研出几个偏方,比方治牛皮癣、肩周炎、关节痛的等,这种病在监狱里都特别容易犯的。所以觉得虽然落到这步田地,人生也不是一点价值没有。
痛只痛我这个学医的儿子,一点点都没有能减轻阿爸姆妈的病痛。阿爸是食道癌,1982年9月28日去世,我10月22日回家,这是第三次服刑期满。一到家里,看见一把纸雨伞,灵堂、供品还在,我跪倒,姆妈拉着我手说:“你阿爸临死叫你名字,眼睛都闭不拢……”我9月27日收到电报,本来是想请假送送阿爸的,但日子不巧,是国庆前夕,监狱批不准。
时隔14年,我第四次刑满从青海回家,那欲哭无泪的一幕又重演。这回轮着大姐拉着我手说:“姆妈临死叫你名字,她放不下心……姆妈为了省点钞票带给你,毛病厉害了不肯去看,等送到医院,抽了半脸盆血水,半只肺已经烂光了。”
我姆妈患的是肺癌,1991年10月10日去世的。这次回来,二姐也不在了,死于医疗事故……咳,咳,我这个不肖子孙啊!
五、女儿
凭良心说,阿莉对我还好的,从小到大,我监狱里出出进进,又没管她过,她都叫我爸爸的。
1983年8月16日夜里,我在阁楼上睡觉,被警车拷了去,她才13岁,躲在帐子里不敢出来。9月22日公判,当时我不是死刑嘛,挂个画红叉叉的牌儿立在卡车上游街。姆妈对阿莉说:“爸爸过来了,快去看,再不看没得看了。”阿莉算听话的,过来眼泪汪汪叫了声“爸爸”。我大概样子很凶,“看啥看,给我回去!”她吓得逃掉了。
等我从青海回来,阿莉26岁了。1996年8月3日,火车6点钟到的杭州,下车一看,不认识了,杭州大变了。我就寻拱宸桥,好不容易寻到屋里,阿莉和女婿正好在门口乘风凉。阿莉站起来说“爸爸回来了”,女婿也站起来说“爸爸回来了”。
我姆妈留下的房子20多平方米,他们做了新房,我只好住客厅。目光相碰,大家都不舒服的,叫做没办法,我没办法,她也没办法。到9月中旬,就又出事了。
刺伤女婿的事情,不想多说,说了心里难过。总之我后悔的,当初在青海刑期满时,场部医院要留我,都兰县卫生局也同意了,1000元的月薪。可我就想回杭州啊。
哪里晓得,这样回来,没有经济能力,难免看小辈脸色。想想自己在社会上没地位,在家里也没地位,感觉上还不如劳改来得好,大家都叫我“罗医生”,到后头几年,连管教干部也蛮尊重我,场部医院的领导下来也总要来看看我老罗。反差太大,我的确是失态了。
本来是和女儿的矛盾,女婿来说合。他当会计的,蛮文气的人。那天我骂他,他还说:“爸爸你骂我可以,不要骂我的母亲。”
我正好有朋友在喝酒,看他嘴巴老,一怒之下就把他800度近视眼镜儿打落地下。朋友立起来劝我。他们不晓得我这个人,不劝还好,一劝更不肯完了。拔出青海带回来的藏刀,本来只是想吓吓他的,没想到刀那么锋利,是剥羊皮用的,他人又那么瘦,竟伤了他的肺,0.3毫米……我真当不想伤害他的,你要相信我,毕竟自家人哎。
这样我又进去了,仍然是金华。本来嘛,过失伤害,他们不告我也不一定进去,而且事情已经解决,我阿弟一万七千元医药费也赔出了。法医验伤后,认定我不是故意,给我三天时间,找他们撤诉,但他们躲了起来。
再出来,已经是新世纪,2002年4月15日。阿莉把我的房子卖掉,住老公家去了。我无家可归,只好住76岁的大姐家。阿弟来过,给我300元钱零花,还约好让阿莉同我见个面。她同意见面的,但到时光,人没来。
咳,跟你谈这些,你看看我没有眼泪,其实我的心在滴血。
我同阿莉再次见面,是在法庭上了。这次是我告她,要讨还我的房子。2002年9月开庭,面对面时,她不敢看我,很慌我的。
外孙女出生时我在金华,算算她应该有10岁了,到现在没有看见过,听说长得很漂亮。蛮想念的。
六、现状
我说得难过煞,你听得也蛮难过的吧。
说点好事情你听听。前年人家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35岁,样子嘛中等。见面后她问我年纪,我叫她猜。属啥?属鸡。她就猜49岁。哈哈哈,我笑煞了。我说我一无所有,就是身体不错,年轻人比我不过。
她告诉我,她有一儿一女,老公工伤死的。我也把经历原原本本讲给她听,讲了几天几夜。我想一定要讲清爽的,好就好,不好就散,我60岁了,没时间玩儿。
没想到她接受了我。2003年7月我开始申请廉租房,承蒙政府关心,10月份就拿到了,一室一厅,月租费20元。
这样,我总算又有家了。
她心地善良,脾气好,吃苦耐劳,会体贴人。她叫我香烟不要抽,狐朋狗党不要结交,打抱不平也不要再去。
我答应她了,男子汉“言必行”嘛,所以我现在已经淡出江湖,生活圈子缩得很小。说句实在话,我以前那个圈子是乌合之众,没什么素质可言,相互之间没有信任、没有沟通,我没有知心朋友,一个都没的。
再说句实在话,我曾经有过两个老婆,后来黑道上走,厮混过的女人——流氓阿飞、魔头小妖,我自己都数不清楚。但现在我对我女朋友说:“你放心,你将是我最后一个女人,我会一心一意和你过日子。”
我们已经登过记了。
现在我爬爬山,读读书。主要是医科书,比如孙思邈的《千金方》,也读读英语,过着宁静、踏实的生活,唯一遗憾的是,我不残不病有技术,却拿着政府的“低保”。我想工作,从事老本行,可是没有就业资格。不要说我学的知识没有在社会上派过用场,就连养活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2002年7月我到当年的军医大去过,我不是见习期没满就出事了吗?想补个证明,证明我曾在那里学习过。
可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老校长已经去世,教务部的电脑里没我的名字——我是谁?曾经是谁?现在又是谁?谁能相信我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