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被讯问者)傅连均 整理 丁山
问:你不要再想往外走了,坐下,我们马上要给你做个笔录。
答:噢,警察同志……对不起,你们真的抓错人了。像我这样衣冠楚楚的男人,在单位里还是一个小头目,怎会干出这种龌龊的事情?快点放了我吧。已经很晚了,再迟回去的话,老婆说不定会抡起拖把柄敲我。
什么?要我坐在这条凳子上,好。要我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好。要我原原本本地说,好。不过我真没跟小姐干那种龌龊事。我是去那儿洗头的。我只是洗了头,别的什么也没干。
你们在录我的口供么?
问:姓名、性别、年龄、工作单位……把基本情况一一说来。
答:我叫傅连均,男,42岁,已婚,是某某文化公司的科长。在此以前,从来没有被警察捉进来过。对,就是你们说的没有前科。
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好。平日里最安分守己的人,有空的时候还翻翻法律书的人,怎么会撞在你们手里?你们警察也够怪的。盼你们来的时候,比如那天晚上,我在马路上遭两个外地盲流抢劫,撸走了手表、手机的时候,你们连个影子都没有。绝对不想看见你们的时候,比如今天晚上,我待在发廊里,刚跟一个长得像某个歌星的小姐进去,你们就从地底下咕地一声冒出来。难道你们老早就盯牢我了么?
……真该死,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却突然来了。一看见你们,我就觉得眼前一黑,好像被一闷棍击昏,只留下一个念头:今天我这脸可是丢大了!你们知道,男人其实是最要脸的,不是女人那样喜欢涂脂抹粉地打扮,而是活在世上最起码的名声……对不起,扯远了。
问:你还想抵赖么?违法的证据都在我们手里呢,你不妨睁开眼睛再看一看。
答:噢,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啊!千不该万不该在你们冲进发廊里屋前,还没有把那只已经拆了封的杜蕾丝避孕套扔掉!我真是傻呢,这东西,扔出窗外可以,掼进痰盂可以,塞进床底下也可以,可我竟会傻乎乎,像金银财宝似的捏着不放,真应该给自己吃两个大巴掌!……不过,难道手里捏着避孕套的,就一定是嫖客么?如果我是个推销避孕套的营销员呢?我是个检验避孕套质量的检验员呢?……
不是狡辩。
不过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呢?是的,你们冲进来的时候,即使我的手里没有避孕套,那小姐已经坐在床上脱衣服了,我也只剩下内衣,何况这发廊里屋还反锁着门。一男一女躲在关死的房间里,还会有别的事么?
不过警察,我还是要说,我真的什么事也没干,至少还没有来得及干。我至多只是个未遂……我真冤呀!
问:你说吧,这是你第几次干这种事了?
答:天地良心,绝对是第一次——如果未遂也算的话!我可以向你们保证,我傅连均绝对不是一个一勾引就下水的坏货。
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机会太多,就看你能不能守得住。比如发廊,走出家门不到百步,就一定能找到的。我家小区门口的那条弄堂,以前两旁全是围墙,另外就是两根路灯柱子。可现在,围墙推倒了,至少已开出五六十家店铺,其中三分之一是发廊,还有的是药店、性病诊所和夜宵店,简直是一条龙服务了。晚上回家,我经常看见一些男人在那儿探头探脑,有的就像小偷似的哧地溜了进去。
没错,发廊毕竟不是旧社会的妓院,可好多发廊老板和小姐为了挣钱,违法经营的现象谁能否认吗?好几次,好端端经过的我还差点被她们拉进去哩。68岁的老娘舅来我家里做客,路过时也差点被她们掏空钱包。
开在家门口的发廊,我当然不会进去。我跟周围的邻居混得很熟,认识我的人太多。我的老婆脾气糙,容不得这种破事,何况我还是个有头有脸的男人,在单位里还是个小头目,怎会轻而易举地被她们拉进去?
那天,已经很晚了,我在外面应酬回来,酒喝得晕乎乎的。路过家门口那排发廊时,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女孩子从里面出来,眼巴巴地求我进去“休闲”一下。我坚决地掰开她的手,头也没有回地走了。其实,那是一个很可怜很可爱的女孩子!换在以前,像我这样长了一张蛤蟆脸的男人,不要说她求我,就是我磕着头求她,她也不会答应的。可我还是走了,只因为她是发廊女……
我说这些,是向你们说明,我根本不是发廊的常客,甚至,我还算是一个经得住考验的男人。所以,今天晚上绝对是我的第一次——如果你们把未遂也算进去的话。
问:究竟是已遂还是未遂,我们会查清楚的。现在说说你今晚有没有同伙?
答:同伙?嗤,这种事情,跟上厕所一样的,成群结帮干什么?你们警察总是希望抓人抓一串,把坏家伙连锅端。而我们总是尽量避免目标太大。不过说实话,我的朋友中喜欢在发廊里找小姐的人还是有的,只不过我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
……就称他老皮吧!这位老兄,欲望特别旺盛,因此还离了婚。他离婚的原因和过程比较复杂,在这里我就不说了。离婚之后他没有再结,一个人过着逍遥自在的单身生活。他经常对我说,结婚有什么意思?两个人拴在同一株树上,等于是在找不自由;而没有老婆,等于有很多老婆。他还经常笑话我对老婆的那副顺从模样,说忠实于老婆的男人等于太监,太监就是皇上的哈巴狗。
他就是发廊的常客。好几回,他非拉着我去发廊不可,还说我在发廊里的全部开销,他都包了。他还为我挑了几家离我们家较远的发廊,说绝对安全。我当然一概拒绝。怎么样,你们看,我还算是一个经得起考验的男人吧?
但我这样说,并不是想把今晚的事怪在他的头上,我只是说,“轧道”这件事非常要紧。老皮跟我说过很多关于发廊小姐的事。发廊小姐的温情,发廊小姐的技巧,与发廊小姐之间的两不相干、干脆利落,把我撺掇得差点冲动。但最后我还是没跟他走。
说起与发廊小姐能做到两不相干、干脆利落,老皮说,这方面他是有教训的。他在离婚前后,有过一些所谓的情人。据他所说,那些情人模样长得不怎么样,有几个还很老,但与他有了那种关系之后,就要这要那,像有了天大的功劳似的,指使着他忙个够呛,一不小心还要赔罪。而且算下来,钱财花得比找发廊小姐还要多。一气之下,他断绝了与她们的来往,日子过得更自由、更潇洒……对不起,我又把话扯远了。
问:用不着反复辩白。不管怎么说,你今晚的行为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三十条的规定。一旦查实,是要依法处理的。你的这种行为,肯定与你平时不注意道德修养、追求低级趣味有关。说说你的动机吧。
答:动机?动机无非是男人的欲望……对发廊,我总有一点好奇心。即使忍住没有进去,还是免不了瞄它一眼,想象在里面享受时的感觉。男人生来就爱偷腥,况且偷到这腥又是那么的容易。但同样是男人,你们为什么是维护社会治安的警察,我为什么是被你们抓起来的坏家伙?你们也会觉得钞票是好东西,美女是好东西,但你们能克制自己的欲望,而我曾经克制过,最终却克制不住,成了欲望的俘虏。你们说得太对了,说到底,这种事情还是与我平时不注意道德修养、追求低级趣味有关。
如果你们愿意听,我可以详细地交代我的内心世界。我有我的选择。我为什么选择发廊,是因为那儿有的是小姑娘。
噢,老皮以前找的那些情人,都是怎样的人哪!都是些又老又丑的“霉干菜”,老大不小了还充嫩,假扮小姑娘。我一个也瞧不上!老皮曾经拉了我跟他的一个情人一起吃饭,害得我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坦白地说,如果我真要找女人,当然绝对不会找那些“霉干菜”,我喜欢的是年轻的小姑娘。
可现在这年头,哪一个小姑娘还会看中我这样的老男人呢?在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看来,我绝对是老男人一个了。况且我没豪宅,没私家车,总而言之没钱,连“霉干菜”都不太会看中我,还能指望小姑娘吗?
说起小姑娘,在我的单位里,人倒有不少,漂亮的也蛮多。文化公司嘛,现在基本上是年轻人的天下。年轻人做事也不太掩饰。好几次,特别在下班后,我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年轻男女正肆无忌惮地拥抱在一起。公司里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曾经打过三次胎。前不久,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还被她的男朋友甩了,那男孩子很快又搭上了更漂亮的女孩子……我看得气愤,看得心痒,想想自己竟已是一个被人丢在一边的老男人,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瞄上了一个做文案的女孩子。她没有男朋友,很内向,平时不跟别人轧是轧非,而且是唯一一个尊尊敬敬地称呼我“科长”的人。人长得不怎么样,鼻梁有些塌,但对我已经足够了。那天,我找了个借口把她留到了下班后,折腾着她把那份策划书改来又改去。等整条走廊没了人,我突然拉住了她……我想我应该有一半左右的把握。谁知,她顺手抓过桌上的一只大号订书机,对我狠狠地来了一下子。感觉有很多订书钉钉进了我的脸,整张脸火辣辣的。她还骂道:“切!臭老男人,真不要脸!”
她早已逃走了,我还呆呆地站在那儿。不仅是因为进攻失败,更让我接受不了的是那骂声。我非常受不了。他奶奶的,你真这样矜贵么?我真这样一文不值么?
有一股恶气在我肚子里蹿来蹿去,非要好好地发泄一下不可。
可我跨进发廊,则完全是倒过来了:全体小姐一起站起来,讨好我、恳求我。尽管她们看中的是我口袋里的人民币,尽管事情一完,她们与我就一点也不搭界了,但至少在享受她们的服务时,我能获得天大的满足!这的确是一种非常无耻的满足……我知道,我的这个理由很无耻,我真该死!……
问:除了进发廊,在这方面你还有哪些违法行为?
答:你们不要以为今晚的我不小心犯了这错误,就是整天在犯错误了。平时的我可是一个规规矩矩的良民。我今朝做的事,跟我的邻居们的影响也是有关的,你们也只有抓抓我,很多人在家里做坏事,你们就不管了。
比方说啊,我的隔壁,就住着一个流氓不像流氓、艺术家不像艺术家的男人。这家伙经常趁老婆不在的时候,把别的女人带回家,而且都是一些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真是气死我。这世界,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是没办法讲道理的。不过这家伙的行动逃不过我的眼睛。我在楼梯上,或者透过自家门上的猫眼,亲眼看见他带着女人进门,一进门就把门关死,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勾当。
他们做什么坏事,我是不晓得,我的眼光没办法穿透墙壁。能穿过墙壁偷听到动静的,只有我的耳朵。我家的卫生间,紧贴他家的卧室。只要一有女人进了他的屋,我就会把耳朵紧紧贴在瓷砖上。冬天瓷砖真冷啊,耳朵冷得差点掉下来,听听是没什么用的,我听到的最多是一些笑声,或者嘟嘟哝哝的声音。但这种声音让我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我的心脏就会怦怦直跳……
他们不是做坏事啊,你们就管不了!
我只要听到隔壁传来的模模糊糊的笑声和说话声,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把这墙壁推倒,搅了他们……实在受不了啦,我捏紧拳头,对着墙壁嗵嗵嗵乱敲一通,发泄发泄。
但怎么发泄呢?只有也像他那样弄到女人。所以说,警察同志,我都是被他们带坏的。
问:你这人比较直率,同时也说明你的思想观念确实有问题。其实,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把别人想得很邪恶,你也想跟着邪恶……
答:什么把别人想得很邪恶?说实在的,邪恶的东西、丑恶的东西,我知道得够多了!现在哪里没丑恶,光是从报纸上、电视里读到、看到的,就够触目惊心。与那些贪官比起来,我算什么,我家隔壁的那个大胡子算什么。你们想,那些罪该万死的贪官,贪污了国家和纳税人的钱财,还用这钱去养小蜜,有一个贪官还养了“金陵十二钗”,整整十二个小蜜!而且,几乎所有的贪官都养小蜜,好像没有养小蜜的就够不上贪官的标准了。读到这样的丑恶故事,我除了愤怒,心理绝对不平衡了。大家都是人,都只能活一辈子,而我就只能活得这样没出息?
我的意思是每次得知别人在那里肆无忌惮地快活逍遥,总免不了觉得自己活得太窝囊。
不过我花的不是国家的钱,难道花自己的还不行么?你们这种小民警,也就是抓抓我们这种人,大的你抓得牢么?
说实在的,报纸电视给我们说贪官,特别是说贪官必定要倒台的事情,目的是为了教育大家,本意应该是好的。但像我这样不可能成为贪官的人,知道了贪官糜烂的生活,你的重点是惩治腐败的后面那部分,我注意的是贪官寻欢作乐的前面那部分。我是一堆很容易着火的干柴,你应该泼一盆凉水才对,可你泼过来的却是一桶汽油。我这个比喻可能不太确切,但意思就是这个。
我的意思是说,今天这种事,应该由社会环境来承担责任,当然我也有错,但根源不在我,对我要从轻处理,教育教育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我这话不算是狡辩吧,我这是自我分析。
问:既然你能作这样深刻的自我分析,说明你的脑子还算清醒。那么你今晚怎么会走出这一步的呢?……你要知道,我们两天前就盯住这家发廊了,当然你是自己撞上来的。
答:噢,这真当叫做晦气,我要是知道你们守候在这家发廊对面已经有两天了,倒贴我钱都不去。你们也真当是的,晓得这种发廊有违法行为,老早好抓了。弄到我撞上来!老板娘和小姐是活该,我头一次,亏了。
我晓得你们不相信,不过我真当是第一次,我这次来主要是庆祝庆祝的。你不晓得,在我们这个公司里,老总是女的,好几个科长都是女的,我办公室里也有女的,跟她们一起,我不仅仅是累,而且快要被她们逼疯了。特别是老总,吝啬、任性、尖刻、刁钻、愚蠢……还拼命地压制和轻视我。她在我面前的口头禅,是两个字“无知”。为了这两个字,我早就想辞职了,只是我不甘心。一来是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二来是我想瞧一瞧她的下场。
早已有传说,说老总快完蛋了。经济上的问题、与主管单位搞不好关系、经营上的失误,都是她即将完蛋的因素。我早就盼着能换一个老总,这回最好来一个男的。
荒唐的是,这个女老总,每次看到我,还像看到强奸犯似的。与她稍微凑得近一点,她就忙着后退。领口、袖口、衣服下摆什么的,赶紧用手捂住,好像我的眼光会转弯。嗤,这种货色,还装得这么矜贵。
我暗暗地安慰自己:快了快了,她快完蛋了。等她走了,好好庆祝一下。是的,警察同志,我这庆祝,其实心里早就打算好了,就是让自己彻底放松一次,做一回神仙。老皮经常跟我吹的,每次他在发廊里享受,总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活神仙,那也让我做一回吧。
就在前天,我到单位迟了一点,忽然发觉同事们的眼光很是异样。有哭丧着脸的,有笑嘻嘻的,有表情特别高深莫测的……我呆了一下,马上明白究竟是咋回事了。我窜到老总办公室门口,没有看见女老总,只看见几个表情严肃、公务员模样的人。我啊的一声往回窜,还没有窜进自己的办公室,愉快的笑声就从下巴上漏出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两天时间里我精心考察,精心挑选,最终选了离我家较远、非常隐蔽的这一家,这儿的一个年轻小姐长得很像我喜欢的一个歌星。我跨进发廊时,老板娘还拍着胸脯对我说,放心,没事,我这店里警察从来没来过。我还以为她们交过保护费了呢。
我承认,我的庆祝方式太荒唐太无耻,但我仍然希望你们能尽量考虑我上面所说的种种原因,高抬贵手,让我能保住男人的脸面,何况我应该算是未遂吧?
……警察同志,恳求你们快点放了我吧!已经很晚了,老婆会发现我今晚的蹊跷的。再迟回去的话,我就很难交账,这肯定会影响我们的家庭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