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咖啡馆
咖啡从东往西传播,先是在意大利登陆。所以至今咖啡里的许多术语,都是意大利词。比如浓缩咖啡espresso,意大利语。比如“拿铁”,意大利语写作Caffèlatte,法语写作Cafe au lait,读作“欧蕾”,其实意大利语latte和法语lait,都是牛奶。这咖啡说白了,大可以叫作“牛奶咖啡”。当然啦,中文读作拿铁,听来范儿十足——嚷一句“伙计,来杯牛奶咖啡”,立刻落了下乘,好像襁褓婴儿。所谓玛奇朵,也是意大利语:macchiato,意思是彩绘。
意大利有个名典故:Ordine dei frati minori cappuccini,中文译作“嘉布虔小兄弟会”,是基督教某支派。这一派人,喜欢穿浅咖啡色袍子。意大利人后来发明了一种咖啡,因为是奶泡打就,色彩特殊,很像嘉布虔派袍子的颜色,于是借了cappuccini起名——你大概明白了,这就是卡布其诺cappuccino。这就是字眼的意义了,叫卡布奇诺,听着就活泼俏皮。如果译作嘉布虔,则“兄弟,我请你喝杯嘉布虔咖啡”,庄严肃穆,氛围都不同了。
意大利人喝咖啡抢了先,但巴黎人后来者居上。17世纪初,威尼斯有了咖啡馆,1672年,巴黎新桥(Pont Neuf)也有了自己的咖啡馆。又过了一百来年,“法国大革命”前夕,巴黎的咖啡馆突破两千。可以归结的缘由大概有二:其一,法国咖啡馆发明了新技巧,用过滤器和热水来处理咖啡;其二,允许妇女进咖啡馆。不用问,后一点具有决定性意义:有男有女有咖啡,能吹牛和抱怨、能哭能笑,这样的所在,谁不爱来?加上“法国大革命”前夕,人们在公开场所聚会麻烦,蹲咖啡馆里发牢骚爆粗口,国王陛下也管不着。
19世纪,巴黎的几个变化,让咖啡馆的发展顺风顺水。其一,1823年始,巴黎流行起将玻璃和钢铁掺入建筑,各类露天拱廊商店街出现。人民爱上了游逛,作为饮料提供点和休息站的咖啡馆也就鸡犬升天,发达起来。其二,19世纪中期,奥斯曼男爵大事翻修巴黎,加宽道路,拓林荫大道。本来,露天咖啡馆就是逛街休息的所在,谁乐意在闹哄哄的馆子里多坐?但巴黎经过大建设后,风貌雍容华贵,游客和本地人也都乐意去咖啡馆坐一下午,隔玻璃窗看世界了。最后,巴黎的繁盛,引来大批外省青年和外国艺术家。这些人物,没来得及住豪宅置美地,只好出没于咖啡馆,边喝咖啡边舞烟斗,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一高兴就蹲一晚上,当免费旅馆了。
当然,末了,巴黎咖啡馆的传说,还是要靠人。好比《茶馆》的灵魂不是茶,而是王利发掌柜,咖啡从区区一种普通饮料,到如今成了巴黎的传奇,自然得靠人推广。巴黎到处都有咖啡馆的传说,比如,伏尔泰先生每天喝掉十二杯咖啡;比如,狄德罗一边猛喝咖啡,一边编完了人类史上第一本百科全书;比如,巴尔扎克到哪儿都要带酒精灯和咖啡壶,结果年过五十就写下洋洋洒洒的《人间喜剧》,自己却因咖啡中毒而死。19世纪60年代,四个来巴黎学画的穷学生——莫奈、雷诺阿、西斯莱和巴齐耶——在盖尔布瓦咖啡馆边喝咖啡边嚷嚷,抨击学院派绘画……这其中,除了巴齐耶死在普法战争期间,其他三位在十年之后扛起了印象派大旗,成为艺术史上承前启后的天神级人物。所以盖尔布瓦咖啡馆简直是印象派的圣地。比如海明威年轻时在巴黎穷愁潦倒,经常在咖啡馆蹲一天,就一杯咖啡,不叫吃的,还自我安慰“饿着肚子看塞尚的画更容易有感觉”。但这不妨碍他削完铅笔、开始写作,看着在咖啡馆里出没的姑娘,以她们为主角写故事,以及那句“我看你一眼,你就属于我了”的诞生。
当然,现在你可以抱怨说:哪怕去花神咖啡馆,去卢森堡公园门口那排咖啡馆,去歌剧院大街上那鳞次栉比的咖啡馆,去大皇宫、小皇宫、旺多姆广场、罗浮宫、奥赛博物馆旁的那些博物馆,都无济于事——那只是附庸风雅,毫无实际意义。真正的大师都忙着跟女粉丝交流感情,哪有时间去那儿呢?
等等,这里有个故事。
胡里奥·科塔萨尔,南美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开启马尔克斯和略萨那代人的大师,曾经长居巴黎。在一个动人的传说里,身材魁伟的他,很喜欢在巴黎的公园里朗诵小说。哪怕面前的观众是小学生、工人、足球运动员,他都依然激情洋溢。某些时候,他会注意到,一个留着髭须、眉目愤怒的老头儿会混在人群里注视他。朗诵完了,科塔萨尔就去塞纳河岸边的咖啡馆写东西。巴黎冬天很长,咖啡馆里足够暖和,能让南美来的科塔萨尔感到舒服。他写着写着,会注意到邻桌有个长相奇怪的家伙也在写东西,偶尔抬头看他。
在传说里,直到多年后,科塔萨尔才知道,那个眉目愤怒的老头儿就是埃兹拉·庞德,而那个邻桌埋头写字的家伙,就是让-保罗·萨特。
这就是巴黎咖啡馆的神奇之处。莫奈和雷诺阿敲桌碰杯嚷嚷的少年岁月,不会知道多年后他们会成为神话;科塔萨尔低头写作时,不会知道自己和萨特多年后会如何影响南美和欧洲的文学。如是,许多年之后会站上某个领奖台,将名字镌刻进历史的某人,也许这会儿,就在巴黎某个咖啡馆的角落坐着,貌不惊人。
吃茶,喝茶
英国大概算西方世界最爱喝茶的一国了。18世纪,英国人喝茶得靠东印度公司接济。伦敦茶价,每磅茶值到四英镑——按购买力折算,到19世纪中期,一英镑都相当于2014年的二百磅以上,折合人民币两千元开外。再早一百年,更金贵了。一磅茶折合如今万元人民币,吓死人。如是,维多利亚时期的艳情小说,经常描写贵妇人拿茶勾引壮年平民。现在看来简直是开玩笑:还有拿茶来勾引人的?但那个时代就能见效。说来就是欺负人家穷,平时喝不到。
幸亏后来欧洲各国打抱不平,压低茶税,英国茶叶价才跌到两先令一磅,老百姓也才喝得起了。好茶须配美器,所以瓷器茶具也成了欧洲一宝。中国瓷器在欧洲卖得贵,一半是因为易碎难运输(比如明朝时往西运瓷器,有种妙法,是往瓷器里塞沙土、豆麦,等豆麦长出藤蔓、缠绕瓷器、摔打不碎了,才启运),一半就是仗着英国人太爱喝茶了。1794年,英国人自己发明了骨瓷,说到底,就是被喝茶之风催的。
当然啦,贫苦大众都喝上茶了,贵族们就坐不住了。18世纪,尤纳斯·汉威先生认定,英国普通大众,包括侍女和工人,就不该喝茶,不然没法专心工作、服务国家,可老先生却对贵族的饮茶风闭口不谈。说穿了,就是嫌下等人民粗穷,都喝茶了,就影响他老人家的尊贵地位啦。可是茶叶价格还是跌,英国老百姓都能喝,没法儿禁绝,上等人只好拔高自己,把喝茶弄得神幻玄妙。比如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舆论里,英式下午茶是绅士与贵妇人的风雅据点,无数秘制点心的发明源头,须有好茶室、好器皿、饱学贵人、庄园主、艺术家们才有味道。寻常体力劳动者,也就只能牛饮般喝茶就粗面包、牛肉去。
但也有人看不惯这股劲儿,比如卡萨里内·怀特霍姆(Katharine Whitehorn),看腻了贵妇人们“没有茶,怎么活得下去”的娇软呻吟,在《观察家报》上吼了一嗓子:“叫离了茶就死的人直接去死,他们就活得下去了!茶根本就是英国病!英国人伤春悲秋,都是喝茶这档子事闹的!”这话听来,有点儿金刚怒目、鲁智深醉打山门的意思。但是呢,咱们能从另一个角度谈。
18世纪,被贵族命为风雅的英国茶,绝大多数是红茶,且配糖。实际上,英国人没控制印度前,根本不相信绿茶和红茶产自同一种植物,咬死这是两种树上长的——因为茶从东方运到英国,必须耐久藏,而绿茶,又是出了名的经不起久运,于是那时英国进口的,全是发酵了耐久藏的红茶。曾经,玛丽女王的嫁妆里就有半斤红茶,真是当个宝藏着,其珍贵也如此。18世纪,英国人喝红茶加糖,夸张到此地步:英国商界想统计全国一年喝茶多少,但因为走私逃税的茶太多,一时摸不透,他们脑子一转,计上心来——既然英国人喝茶都加糖,直接统计全国一年耗了多少砂糖就好了嘛!
所以,你看,英国风雅太太们喝的,也就是为远航而特制的红茶,还加糖,或加其他香料。早在宋朝,苏轼都知道“且将新火试新茶”了,英国人却喝不着新鲜茶——这样还想摆起喝茶的谱来,着实有些“拿鸡毛当令箭”呢。
日本茶道,初识的人都觉得其仪式庄重烦琐,但其实日本史上茶道第一大宗师千利休(千利休),当年也抵制华贵装饰,喜欢“草庵茶室”,念的也是“清敬和寂”四字箴言,认为“茶道不过是点火煮茶而已”。他老人家和同为茶道大宗师的武野绍鸥一样,有许多传世茶器,大多不尚华丽,而求返璞归真。比如千利休定型的乐烧茶碗,不用辘轳拉坯,而用手捏刀削,器物未必规整,好在古拙自然。英国小说家菲尔丁也早就看透了,“爱情和私房话流言,是茶最好的调味品”。去掉各类玄虚门道,承认喝茶就是大家一起取个暖、说个闲话、顺便喝点东西,反而更对路呢。
日本人折腾茶道,最初是学中国的。中国唐宋盛行点茶,明初开始流行泡茶,日本人学去了,略加修改,也就是后来抹茶和煎茶之分。抹茶是要“点”的,现在日本人点抹茶,惯例是先温碗,再调膏(以抹茶加些许水,调成糨糊状)然后以茶筅击拂。这技法,宋朝时蔡襄就总结了:“钞茶一钱七,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日本正经茶会,先饮浓茶,仪式感极重,还得大家轮流分一碗茶喝(日本人也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挺让人不舒服的,所以历史上颇多“某某虽见传来的茶碗中有脏唾甚至脓液,依然慨然喝掉,遂成生死之交”的故事),然后喝薄茶。按蔡襄所谓的一钱七调茶法,在日本是极浓的茶了。
世界人民喝茶时,都要配吃东西。英式下午茶,糕点堆成金字塔:烤饼、熏三文鱼、鸡蛋、奶酪、果馅饼、面包、牛油、手指三明治……能组个英国版的《报菜名》。俄罗斯人则甜面包、蛋糕、蜂蜜摆满桌,经常就算一餐了。日本人吃茶,配和果子。周作人先生很喜欢这玩意儿,认为日本和果子,虽是豆米做的,但“优雅朴素,合于茶食的资格”。日本茶道里,当作配茶点心的和果子分量极重。哪家有善做和果子的秘方,与私藏秘制茶器一样,都可以当家族骄傲的。
和果子这东西,材料不太珍异,不过豆沙、麻薯、栗子、葛粉和糖。关西饮食清淡些,和果子也做得细巧;关东口味厚润,于是从山梨县的信玄饼到东京浅草寺的人形烧,都是麻薯为里,外面厚厚一层黄豆粉。京都有名的果子店“俵屋吉富”,创于18世纪末了,给京都公家做了两百多年的和果子。其出品配料上,也无非是老老实实的“樱渍”“黑糖”“抹茶”,并无什么奇技淫巧,至今依然。但好在和果子手感细洁,易取易吃;匣子精美,一张浮世绘风的京都地图为包装,连看带吃,和风俨然。配玄米抹茶喝,感觉甜味儿从有形到无形消融弥散。吃完起身,也没有“拂了一身还满”的扑簌簌麻烦劲儿,非常妥帖。细想来,日本不只把茶给“道”化了,顺带把茶食也“道”化了——好吃之外,还考虑色彩、触觉,一整套的细致精雅。比如夏天须用葛粉来显透明清凉,春天就做出绿枝薇菜的模样。当得起周作人的赞许。坏处是,和中国的月饼一样,日本和果子的仪式化,已到夸张的地步。比如你看日剧里随地吃的羊羹、机器猫吃的铜锣烧,单抽出来,也就是日常垫肚子的零食,可是往茶会上一摆,放进了织部俎盘、吴须手山路瓷盘、桃山风漆器碗、伊贺釉鲍形大钵这些来头甚大的东西里,那就是地道茶食,立刻身价百倍了。
前述的茶圣千利休先生,最有名的创举之一,就是发明怀石料理。如今你去日本点菜,怀石料理是正经十四道程序的流水大菜。诸如京都的辻留、大阪的吉兆这种“不管实际上是否好吃,而且价码牌看得吓死你,但去吃就对了”的店,吃时不免战战兢兢,端个盘子上来,可能都是北大路鲁山人这样的大宗匠手制的文物级宝贝。但在千利休所处的16世纪,怀石料理就是茶会上果腹之用。怀石者,僧侣饿了,抱着石头暖腹的意思,清净简素,本不华丽。千利休时代的怀石料理,是所谓的一汁三菜。汁是大酱汤,三菜是凉拌野菜、炖菜和烤鱼,一小点儿米饭。
传统怀石料理,是在茶会中间吃的。吃完之后,客人去休息下,即所谓的“中立”。之后,就是“后座”,得喝浓茶和薄茶,可能还就和果子。所以怀石料理说白了,就是让你喝茶之前,胃里垫个底,怕浓茶伤胃。到后来,江户开府,怀石料理的格式也确定成了刺身、烩煮和烤菜,讲究得多了,但也不奢靡,还是三菜一汤。其实说来传统日本料理,精华也就在此:刺身考验刀工和鱼的新鲜度;烩煮(煮物)除了时令蔬菜的选择,就得看鲣节、酱油、酒这些调味品的质地。这些东西一综合,就是考验你“如何以极简单的,鱼、蔬菜为主的食材及鲣节、酱油为主的调味料,做出好东西来”的本事,所谓极简的纯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