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孤独的人都要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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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场美食寻故之旅(2)

可是时日迁延,仪式化日益严重,怀石料理也就越发庞杂,甚至单纯为茶食而定的“茶怀石”,都从“一汁三菜”变成了起码六至八道菜,什么菜名贵摆什么菜。于是怀石料理本来是配茶的,如今却成了贵族沙龙、宰客专用。千利休如果复生,一定皱眉头:老夫好歹是一代茶圣,当年又不是没钱,吃不起料理,好容易把茶室精简到四张半榻榻米,把个奢华的茶会搞成了清静素雅的套路,好容易琢磨出一汁三菜这个丰简得宜,既饿不死你们又不让你们吃腻的菜谱,你们倒好,又全部返回去啦!

中国人的茶食,就没那么琐碎规矩。一来古代小说里,常把喝茶写作“吃茶”,真是吃的。《金瓶梅》里,王婆和西门庆制造中国史上最著名奸情案,为了哄住潘金莲,就先“浓浓地点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是路边茶铺的喝法。孟玉楼要跟西门庆谈亲事,请喝的就是橘子泡茶,清雅得多。《西游记》里蜘蛛精的师兄多目怪,为了给唐僧师徒下毒,就在茶里下了几颗枣子。《梦粱录》里,宋朝人四时卖“奇茶异汤”,花生、杏仁、芝麻、核桃都敢往茶里放,看着方子都很香。

至今吴方言里,“喝水”二字还被读为“吃茶”。扬州人认为“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即上午茶馆下午澡堂,是人生至乐。实际上一上午若真是光喝茶,人都喝成仙了,一下池子都化没了,所以在茶馆里主要还是吃。干丝、五香牛肉、烧卖,皆可佐茶。老扬州、南京人有“吃讲茶”之俗,比如要谈事,就不吃饭而吃茶。来笼点心,两碗茶,事情就能谈下来。淮扬点心名动天下,一大半倒是吃茶吃下去的。比如扬州有名的干丝。老年代扬州,徒弟学手艺,先学切干丝。练习步骤,开始是切姜丝,切得熟极而用刀如神了,再切干丝。按扬州老例,干丝切好了,分大煮或拌。拌也就是烫,干丝用水略一烫,加三合油,宜茶宜粥。大煮干丝算一道菜,须下火腿、干贝、皮蛋等熬汤,众家亲贵王公,捧出一道小家碧玉的干丝来。扬州人以前上茶馆,彼此客气。“请你煮个干丝吧?”“拌就好,拌就好。”而且干丝非只刀工利落,豆腐干本身亦不寻常。广东茶餐厅的吃茶是最夸张的,比起后面堆山填海的云吞面、虾饺、河粉、白云猪手、豉汁凤爪们,茶真的只是山间白云、湖上浮萍,纯是点缀,但最后这一系列行为,还是“饮茶”——说也奇怪,边吃边聊,消磨掉如山积的时间和饮食,只要冠以“饮茶”二字,忽然就云淡风轻了。

吃蟹

龙王每次遭哪吒或孙悟空等突袭时,总是只能气急败坏地升帐点兵,派出的也总是虾兵蟹将。这安排很有道理:虾们孱弱柔嫩,只好做兵;蟹们横行霸道,身有盔甲,有钳有脚,好威风好煞气,就能做将啦。可怜蟹将虾兵连同龟丞相,同样缺少威慑力。每逢入秋,中国人就急吼吼地“通缉”蟹将军。江南人吃不到蟹时,有道菜叫作蟹粉蛋,也有叫假螃蟹的。大致是蛋清蛋黄分开打匀,以姜、醋调味炒之,蛋清如蟹肉,蛋黄如蟹黄,粥饭皆宜——其实也就是解个馋罢了。

拿这菜为例,可以印证蟹之美味。蟹肉如蛋清,柔嫩细白;蟹黄如蛋黄,口感酥沙。但说到底,也只能是当作备胎,聊解莼鲈之思。因为吃细一点的都知道,蟹肉除了细嫩,还有丝丝缕缕的秀挺好处,是为鸡蛋所无。日本人烤大海蟹,专吃丝缕长条的蟹肉,非蛋白可比。蟹黄美味,堪比鱼子,又远非鸡蛋可比。但是说到底,蟹最美味的,是蟹本身的鲜味。姜、醋再怎么以假乱真,终究不能鱼目混珠。

明朝著名的李渔先生,除了能写《玉蒲团》品鉴男欢女爱,对饮食也有研究。他老人家说天下鲜者就两个,一是螃蟹,一是笋。酸甜苦辣都能用调味法子勾兑,唯独这鲜味,就像天生才情,不能以人工法子得之,所以格外珍贵。张岱说食物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就剩蟹了,意思相去不远。等秋天肥蟹,蒸完了,一剥开壳,好家伙,满壳膏脂香肥,任哪个厨子都调制不出。

蟹味极香,所以蟹脚肉烤了或煮了,肉自带鲜甜之味;加姜、醋自然味极美,不加姜醋其实也大可吃得,吸罢一条蟹腿,吸得出好一口蟹汁。蟹壳里膏脂满腹,蟹黄是珍宝自不待提,咬一口牙都酥倒,看那红珠般的模样就让人心痒。但蟹壳里的汁液碎末同样动人。广东有种吃法,是以蟹壳焖蛋炒饭,饭松软,汁亦入味,香味全出,食之真令人感动落泪。

吃蟹最热闹的,莫过于江南。别处自然也吃,但不像江苏无锡、上海、浙江杭州这样,全民都有吃蟹的手法。清时官宦宴席,讲究点的得上蟹八件,给蟹动外科手术,以便一只好蟹身上的犄角旮旯、丝缕肉汁,都被人类搜刮干净。但江南老百姓可不必劳烦器械。任何一个江南老阿姨,给她整蟹一只,她自有办法把这蟹盘剥得一干二净,真让人诧异她怎么这么好的牙口。上海人贪吃这一口蟹,甚至可以接受每年蟹季到来时,比寻常小笼包贵上一倍的蟹粉小笼包。杭州有著名的虾爆鳝,是奎元馆为首的面馆头牌,用来做面浇头无往不利。可是到蟹季到来,苏州、杭州都会有蟹粉、虾仁这类神异的菜。本来虾肉滑润清甜,蟹粉浓香酥融,未必相配,但这就像黄金白玉、鲜花着锦,奢侈之极,让人无从抵抗这感觉。

广东人吃蟹,不如江南人精细并存其本味,但花样繁多。比如香炒蟹这等做法,江南人就不擅长。传统卫道士自然会批评这种法子损了蟹婉妙鲜浓的细腻味道,但蟹壳炒香脆后直接吃的诱惑还是很动人。日本不太产河蟹,也不像江南人般懂得蒸煮蟹剥蟹粉,所以对炒蟹或烤蟹类做法趋之若鹜。

欧美人对蟹的感觉尤其特殊。1912年9月26日,德国的威悉支流阿勒河捉到过一只河蟹,当时德国人都啧啧称奇呢——就是说,德国人传统里连见到河蟹都少,遑论吃之?然后呢,河蟹又不是肉头厚、容易纳入饮食计划、料理起来很方便的那类东西。实际上论吃得细,中国人肯定是世界翘楚。对中国人吃凤爪、鸭颈、牛肚这类细东西的热爱,欧洲饮食体会不深;河蟹在中国可以被剥壳细吃,欧洲人没这么细腻的爱好。20世纪80年代,勃兰登堡有湖产河蟹,德国人还嫌河蟹和鱼抢东西吃,打算灭绝河蟹——后来不知道怎么吃,只好拿来肥田,还嫌腥气重。可是如今,德国人也能跟美国人似的,烤烤蟹吃了。问题是欧美人从来只重吃蟹腿:中国人爱若性命的蟹粉和蟹黄,许多西方人觉得有肥皂味。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所以在欧洲菜市场,很容易遇见慷慨老板,看你买了八条蟹腿,把一个连壳蟹白送给你。运气好的,一回家能啃一整壳的蟹黄。当然也有运气差的,赶上那蟹长了一个宽袍大袖的壳,留着瘦骨伶仃的身子,那就徒呼奈何啦。

蟹最美妙的,还是其多样。在中国人的食谱里,猪肉厚润,但苏轼也说“富者不肯吃”;羊肉清鲜,但有膻味;其他牛肉、鱼肉、兔肉、鸡肉,都多少有些或粗肉或秀雅。蟹就没有这些问题:本身鲜浓,可蒸可煮,可以做主菜,可以配各类东西。要油腻也油腻,要清爽也清爽。张岱年轻时跟人吃蟹,配飞腊鸭、牛乳酪、醉蚶、鸭汁煮白菜,再加上谢橘、风栗、风菱当果子,等等——这还不算饭茶和酒。看起来乱七八糟,但都配得上。如果主菜是熊掌或蹄髈,这么配菜就显得不伦不类啦。

最妙的是,螃蟹这东西,看着宏伟,可是体量不大。没听说过谁吃螃蟹吃出一身肥膘的。林黛玉这种多愁多病的身,在《红楼梦》里也能吃螃蟹,只是要喝口合欢花浸的烧酒,末了还能和贾宝玉、薛宝钗一起写螃蟹诗。你看,吃螃蟹既可以开怀大嚼,品其美味,又不伤斯文——反正大家都会吃得满桌壳爪,林黛玉都不例外嘛。

法国人吃鹅肝

世界人民都爱吃肝。老北京人,平民吃炒肝,有钱人去山东馆吃鸭肝;南京马祥兴,有明朝就传下来的菜叫美人肝;俄罗斯人和瑞典人都吃猪肝牛肝,光吃不够,还用来制酱——瑞典人是猪油和猪肝一起熬了酱,配面包吃。说起来,无非是鸡肝、鸭肝、鹅肝、猪肝、牛肝、羊肝,都是酥融好吃,入口即化。再说直白点,就因为人类基因里对高脂肪高热量的钟爱,所以脂肪饱满、脂膏香浓的动物肝部,永远招人爱。

但人类也不笨,千万年下来,已经知道不能任着性子胡吃。看见高脂肪不吃,虽然会被馋涎烦恼,但心里愉快,隐然有“又少长了一块赘肉”的满足感。所以高脂肪高热量,也要精挑细选。法国人吃鹅肝,就是特为满足人类这种既想吃脂肪又别扭的心态,应运而生的。

历史学家会跟你说,鹅肝这玩意儿始自古埃及。本来嘛,希腊和罗马人所谓的东方——埃及、巴比伦、波斯——那都是豪奢放逸之地,鹅肝这种劳动人民看不见、只让君王咂吧嘴的东西,当然是东方出产。但我们如今所说的鹅肝,也就是16世纪在法国出现——很巧,那段儿法国正好是新东西层出不穷之时:玛丽·德·美第奇北来当路易家的王后,带来了香水和冰激凌,给法国宫廷日常起居上了堂时尚课,鹅肝这玩意儿,也可能多少经过了她的改良。所以到现在,鹅肝的最正统说法还是法语:foie gras。

好吃的鹅肝,当然不是健康的鹅出产的。一如北京烤鸭要靠填,不然肉瘦而柴,身怀好鹅肝的鹅,一不能是雌性,二不能是健美型。鹅养了百十天,能吃能睡了,就每天三顿灌粟米浆,灌饱了还让闷在小地方,不让溜达减肥。如此一个月,鹅得了脂肪肝,肝都有一公斤,这就能吃了。

法国厨艺,其实也不净是高雅的。有布尔乔亚菜(Cuisine Bourgeoise),是老实的烤鸡配面包一类的做法。这类东西,地中海沿岸都差不多:使奶油,加橄榄油,以酒调味,吃个痛快。所谓法国大餐,基本是高等菜(Haute Cuisine),那就是无限制折腾了。

平民吃法里,也有吃鹅肝的:入了冬,满法国超市里都有卖鹅肝酱。鹅肝酱是经过调味的产物,留着鹅肝的香味和酥滑,但味道不太一样。而且这玩意儿,虽说是酱,其实不像番茄酱那样可以挤在薯条上,而更像是意大利果酱,凝冻滑软。

法国平民惯例吃法,是把锡箔纸包的鹅肝酱切一小片,搁在面包片上,然后点些洋葱甜汁,这就能吃了。鹅肝酱滑润,面包硬脆,洋葱甜汁帮忙搅和味道,对比极鲜明的口感。嚼几下,面包沙啦啦响,鹅肝酱已经融化了,让你忙着咂摸味道。法国人惯例吃东西时就酒,吃鹅肝酱,适合就法国南部产的酒,比如朱朗松那一带酒庄产的年轻白葡萄酒,清逸隽香,解油腻,满嘴甜香。当然,洋葱汁是为了界面友好,如果你吃惯了,面包上搁鹅肝酱,也能下肚——这种吃法,更多点鹅肝酱的甜香。

但奢靡的自有奢靡的吃法。在大菜里,鹅肝吃起来,比喂起来还要麻烦。比如煎鹅肝,不因为好吃,只因为繁难:鹅肝和英国烟肉一样,脂肪居多。煎得好,酥香漫溢;煎不好,一锅都是油,没法吃。整块肥肝香煎是难得的大菜,让人吃起来有侍弄珍品的局促。香浓润滑的好吃,但稍微又有点儿虚无——毕竟鹅肝大多是前菜,不能指望其像面包牛排似的吃饱。吃到嘴里,酥滑销魂,有个味儿就下去了。吃不惯的,还会觉得略带腥味——当然老饕会说了:老子千辛万苦、不惜工本,吃的就是这点腥!酒店里日常有的,常是半熟鹅肝。这玩意儿是经过烘焙调味的鹅肝,好吃且易储藏,吃起来也不会让人感觉太隆重。

法国菜的核心,是酱料。酱料的核心自然是奶油——新鲜的奶油很容易分辨,味道浓郁而且略硬些——然后就是各类昂贵食材。比如有种吃法,是使整块牛肉去烤,烤完后只取中心那块半熟未熟、没经着火但保有肉汁的牛肉吃,蘸酱是波本酒蘸肉汁,放点奶油、切碎的松露和鹅肝。另有种吃法更夸张,我也只是耳闻,说是法国尼斯老年间,会用青椒与松露分别做酱,搭配牛肉片吃。这牛肉片复杂透了:烤完后,片薄了,趁没冷,夹烤过的鹅肝,就蘸酱吃。这牛肉还得挑,脂肪不能多,不然和鹅肝配,吃着腻。当然还有诸如半熟鸡蛋,蛋壳开个口,把碎松露和鹅肝拌进蛋壳里去吃——种种做法当然华丽透顶,味道鲜明,但多少有点儿显示“老子有钱,能把珍贵食材这么折腾”的意思。

给食物起个中国名字

中国人自古骄傲,很重华夏和蛮夷之分。蛮夷有好东西拿来吃喝,也要特别给个称谓。古代中国人图俭省,习惯这么起名字:西域来的,都给个前缀,叫“胡什么”,比如胡瓜、胡豆、胡萝卜、胡椒、胡桃,那都是西边来的。如果是海外来的呢,就叫“洋什么”,比如洋烟、洋葱、洋芹菜,那就是海外发来中土的。西边是胡,东边是洋,分门别类,各安其所,舒坦啊。

但总这么拿胡、洋字样给人安插,也不是很雅。中国古人既风雅,又身处礼仪之邦,入乡随俗吧。意大利人Matteo Ricci来中国,也不强逼着中国人咬意大利语字样,自定了汉名叫利玛窦。中国人也客气,到清朝就管英国叫英吉利,管美国叫美利坚,都是好字眼儿。

比如说吧,鼻烟这东西,英文叫snuff,清末大家都好闻这玩意儿,就给起个译名叫“士那夫”,纯是音译。烟草,tobacco,在菲律宾种得甚好,中国士大夫听了,按字索音,就译作“淡巴菰”,也有种说法叫“淡巴姑”。乍看字眼听读音,会以为是种清新淡雅、适合熬汤的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