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馍馍们,我在这里很幸福。我喜欢羊汤的温暖,加糖蒜,加辣酱,撒点胡椒面儿,搁点葱花……这都无妨,因为我依然是个馍馍,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谁从一开始就规定了我们馍馍应该如何生活?用强硬的条令、用各种成见和约束,逼迫我们去划开肚子,接受腊汁肉?我们难道不应该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吗?”
肉夹馍大王顿足捶胸:“就知道女生外向!不管多么锦衣玉食,被别的汤一泡就五迷三道,翻脸不认馍了!”
“馍馍们,想一想吧。我们只是有的被灌进了腊汁肉,有些被扔进了羊汤,才有了貌似的不同,其实我们都是馍馍,本是同锅生,相煎何太急?
“馍馍们,你们一路走来,那些牺牲掉的馍馍,那些在羊汤里被泡散的,不也是另一种牺牲吗?君王不在乎你们是不是变成泡馍,他更在乎自己。
“馍馍们,如果你们回头看看君王,会发现他背上也有你们一样的痕迹——虎背菊花,他本也是一个普通的馍馍。他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平凡,才会对征服其他馍馍如此狂热!”
肉夹馍大王发现,所有的馍馍都开始注视他。
“馍馍们,你们的盟友牛肉泡馍和羊肉泡馍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只是君王需要联合一方打垮一方而已;你们的香菜丞相其实夹在馍里和撒在汤里都可以,只是他需要这样宣扬而已。馍馍们,放弃腊汁肉的成见吧!——你们有自由的权利!”
然后,一阵大乱。
此刻,肉夹馍大王躲在一个角落里,喘息未定。腊汁肉皇后依然陪伴在他身旁。
“出啥事了?”他问。
“牛肉泡馍大王原来和羊肉泡馍大王私下订了协约,临阵倒戈了。”
“这浑蛋!”
“香菜丞相也叛变了。他本来就是墙头草。”
“难怪那么多人都说香菜味道有点儿怪!”
“我们队伍里许多馍馍其实是卧底。于是……”
“唉,不用提了。眼下我国破家亡,到何处去呢?”
“臣妾本也想永远服侍大王,但每个馍馍和每块腊汁肉其实也没法天长地久。能在一起的日子总是缘分,缘分尽了,也就罢了。臣妾只能送大王到这里了。愿大王福寿康宁。”
肉夹馍大王成了一个普通的馍馍。他漫步在多风的大地上,变成了一个干馍馍。于是他跳进了一条漂浮着葱花、辣椒末的羊汤河。随波逐流之后,他变得蓬松柔软。他浮在汤面上仰望天空,想:
“这样的馍生其实也不坏,对吧……”
远处漂来一片腊汁肉,他侧头,看见了,大惊。
“梓童?”
“你叫谁呢?——你又是谁?”腊汁肉问。
“我是……我是……”
他想不出怎么说,因为他不再是大王了,只是一个普通的肉夹馍。
“算了,我是什么很重要吗?——唉,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一个泡馍和一块腊汁肉在一起?有这种做法吗?”
“那又怎么样呢?”他说,“想一想吧。馍馍们只是有的被灌进了腊汁肉,有些被扔进了羊汤,才有了貌似的不同,其实我们都是馍馍而已。”
“说得还有几分道理……”
“每个馍馍和每块腊汁肉其实也没法天长地久。能在一起的日子总是缘分,缘分尽了,也就罢了。我们能有缘在一起,别问是非,就珍惜一下时光吧,如何?”
“我一直听说肉夹馍比较老成比较扎实,泡馍比较漂浮比较鲜活。敢情你就是那种泡馍吗?”
“唉,其实我以前也是个脆韧鲜爽、肉汁稠浓的肉夹馍来着。”
“真的?”
“嗯,这是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收留太阳吃晚饭的那一晚
入冬之后,天黑得便早,论该是黄昏时候,星辰已上来。我拿钥匙开门,发现太阳在屋里,蹲坐在窗下楼梯口第一阶。看见我进来,他抬头“哟”了一声。
“没打招呼就进来了,抱歉啊。”
“没事,”我说,“从窗口进来的?”
“天窗。”太阳说,“你早上出门没关天窗,我就顺势滑下来了。”
“噢……是凑巧还是?”
“是朋友介绍的,你是张佳玮,我没走错人家,对吧?”
太阳会在下班后,随机歇宿到人家里,这还是前两天我跟朋友喝酒时听说的——那天太阳就歇在他家里。当时我喝多了甜白葡萄酒,随口来了句“那就住到我家来吧——我家还多个沙发床呢”。大概我那朋友转达了这意见。不过也说不定。我不想多问,不然显得从来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下班后的太阳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样,不太绚烂暖和,显得疲惫苍白。如果不是长得圆鼓鼓,身周还有金色的芒焰,说他是个大白汤团都有人信。当然,因为下了班,金色的芒焰也不再熊熊燃烧,而是垂落着,金得发白,像一只患了白化病的狮子。
“红茶,可以?”我问太阳,太阳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抱歉,太困了,而且说来不好意思,饿了。”
“今天我回来得也晚,所以路上就构思好了,图方便,汤锅里下一点酒,煮肉丸、芹菜、萝卜片、藕片、豆腐干和早上就发好的木耳。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另外再来个蚝油生菜,反正很快。”
“汤锅就行,谢谢你啦。”太阳满脸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现在就想吃点热乎的。”
“红茶。”我把杯子递给他,“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过加了一点儿糖和柠檬,提提神吧。”
女朋友敲门声。我去开了门,指了指太阳,“有客人。”女朋友看了眼,咬我耳朵:“太阳还是月亮?”
“太阳啊,多明显。”
“可是他看上去挺苍白的。”
“我女朋友。”我对太阳说。女朋友爽朗地递过去纸袋:“刚买的羊角面包。”
“谢谢啦。”太阳点着头。
“冬天上班挺累的吧?”我问,太阳喝了一口汤,边默默地点头。
“汤还合适?”女朋友问,“我习惯味道重一点儿。”
“挺好的,真谢谢你们了。”太阳说,“那个,上班是挺累的。这个季节,因为冷,云的脾气很不好,要说服他很难。我也想每天都灿烂微笑,可是又冷又累,又时常跟云吵架,所以有时候表现得也不尽如人意……加上近来又有点儿忙……”
“怎么呢?”女朋友俨然打听八卦似的,太阳挠了挠头。
“我白天上班时,都偷空给月亮织一次性外套来着。”
“是怕她晚上黯淡无光吗?”我问。
“不只这样。说来怕你们不信,其实月亮比我还怕冷。”太阳说,“所以得给她织厚一点儿、暖和一点儿,好让她上夜班。每天我要下班时,就把织好的外套放在云上,等月亮上班时就能套上,可是云总是要扯一截给自己扮靓,就是晚霞啦,最好的颜色都被他抢掉了……”
“我回家路上,还看到了呢,颜色和手艺都不错呀。”女朋友说。
“就是好奇,”我插了一句嘴,“你和月亮的关系,到底是……”
“其实没有啦。”太阳说,“我们就是工作伙伴关系,而且还是不同班次的;只不过她上班时我下班,我上班时她下班,有时会彼此望一下。可是毕竟她一个女孩子,上夜班还挺冷的,是吧……”
吃完饭,太阳帮我们收了餐具,还自告奋勇要洗碗。边洗碗,他一边满脸歉意地说:“那个,因为明天我要早起上班,所以得早睡……”
“明白明白。沙发床可以吗?可惜只有毯子……”
“毯子就够了,实在是太麻烦你们啦!”
太阳裹进毯子后,很快就睡着了。他一睡着,脸上仅余的一点光也熄灭了,芒焰垂落在床边。我和女朋友并肩在楼梯扶手边看了他一会儿。
“像不像个小孩子?”女朋友问我,我点了点头。
“把羊角面包给他放茶几上吧,”我说,“他明早早饭要吃的。”
我一晚上没睡稳,到凌晨时分,听见轻轻的叩窗声。我和女朋友一起醒了,互相望望,打个手势,望了望下面:窗口有一张白色的脸孔。是月亮。
“醒醒,上班了!”她说。
“嗯嗯,我知道。”太阳揉着眼睛走去开了窗,“你先进来吧。”
“这家对你挺好啊!”月亮开始给太阳叠毯子,顺眼看了看羊角面包。
“是挺好的。”太阳说,“对了,他们还问起我俩的事来了。”
“你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说我们没什么关系呗。”太阳摇着头,叹了口气,在月亮身边坐下。
“是挺辛苦的。”月亮说,“但谈恋爱就这样。你看半人马、土星和天王星他们,三角恋呢,更辛苦。我俩还算好的。”
“嗯,我知道。”太阳抚了抚月亮的头,“你回去休息吧,我上班了。”
“嗯。噢对了,昨天你织的外套挺暖和的。”月亮说。
月亮从窗口蹑手蹑脚出去了。太阳想了想,低手从肩上拔下一束芒焰,搁在茶几上。他走到窗前,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色忽而变得橙红,随即转为金黄;垂在身侧的芒焰缓缓直立,燃烧起来;天风四合,云翳流动,他身上一轮轮光晕由暗而明,如波涛涌动,不断饱胀开来。猛的,一道炫目光闪过,我们不由闭眼;再睁眼时,太阳已不在窗前了。暗青色的东方天空,隐约有一缕光开始流动起来。
“他上班去了。”我对女朋友说,“我们再睡一会儿吧。”
“如果我们昨天给他吃点辣椒,他会不会今天特别热烈?”女朋友问。
“那我们给他吃薄荷糖和冰激凌,今天还会下雪呢。”我说。
太阳留下的那束芒焰很有用:光亮暖和,像盏长明灯。之后的冬夜里,我们经常不开灯,就用这束芒焰照着,围炉吃锅。有一天正吃着,听见敲窗户声。我走过去看,是月亮,手里捧着一大片阳光。
“他给我织的满月外套,我说我今天是钩月,穿不尽,他就裁下这一片儿,托我送给你们了。”
“谢谢,代我问太阳好。”
“让他下次还来。”我女朋友说,“上次吃得太简单了。”
“他是有些不好意思。”月亮说,“而且觉得骗了你们心里有愧。”
“骗了我们?”
“嗯,就我和他谈恋爱的事。”月亮大大方方地说,“他骗你们说我们没在一起。”
“我们其实知道啊……”我女朋友说,“他也太不会骗人了。”
“我知道他没骗到你们,你们知道他没骗到你们,就他不知道。”月亮笑了笑,“所以说他没心没肺的。”
“我觉得这是一腔热诚,没心眼子啊。”我说。
“嗯,我就喜欢他这点。”月亮说,“那,回见了。这片儿阳光,你们可以当被子盖,又暖和又轻软,很舒服的。”
“回见,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