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到每一双眼里都噙着男子汉无以言明的泪水,像是在说:妹妹,我们的好妹妹!
1982年,我穿上庄严整齐的军装,我走进了大学。在这军营式的大学宿舍里,在这环境优越的学习生活又将开始之际,我这个高大的男子汉,却禁不住让自己的泪水一行行滚落。我想起了妹妹。我们家只有一个妹妹。她小,倒数第二,其余四个都是男孩。父亲已年过半百,母亲则患有间歇性的精神病。在我们那还未富裕起来的小山村,我们家庭当属贫苦之列。
我们兄妹五个,都是读书勤奋的学生。而我们贫困的家庭,的确是无法支撑五个人的学习费用!何况,母亲还不时的犯病……妹妹仅仅读到小学四年级,就停学了。她默默地离开了学校,在家里帮父母干活。而让四个男孩继续读书。是什么支撑着我们的家庭、支撑着我们兄弟几个的勤奋和努力?那时候,我们曾经认为是父亲那越来越老、却越来越表现出慈爱和沧桑感的目光;是我们兄弟几个人互相鼓励、不同贫困屈服的斗志和毅力。
终于,大哥考上大学,一年之后,二哥又将踏人高等院校的大门。
这,在我们的穷山村,特别是我们这个穷困家庭,是多么巨大的喜事,真不容易啊!这天二哥要上路了。我和妹妹去送二哥,当我放下向二哥告别时高高扬起的手时,突然感到,在贫苦中长大的妹妹,竟是那样的瘦小!
我也读高中了。才知道大哥、二哥离家住校读书时是多么艰难。我是班里家庭最贫困的学生之一,经常吃不饱饭,更不用说吃什么菜了。有时,饿得实在不好受时,就花两分钱,去水房打一瓶白开水,泡着粗粮拼命咽下去。在那些日子里,我惟一盼望的就是在校门口那条泥泞路上,见到我妹妹的身影。
妹妹几乎成了我们家庭的支柱。她12岁开始进山打柴。每次能挑回五六十斤干柴,当地价钱是一元。然而靠的就是这一元钱,换回我们全家的油盐、还有我们兄弟读书的费用。县城的中学,离家一百多里。为了节省车费,妹妹每次来送米、送菜、送钱给我,都是走着来,又走着回去。
而每次交到我手上的,总是沾着她温热的汗水的米,几缸子自腌的咸菜,还有皱巴巴的钞票——有时是五毛,有时是一块,从来没有超过两元的。
可是,对于我来说,那该是多么大的财富!而对妹妹来说,又是多少血汗的积累啊!
在县城的高中,我读了三年。妹妹就这样给我送了三年!每次,她总是在大门口站着,把东西交给我,然后重重地喘口气,然后向教室、操场的方向茫然地看上几眼,又默默地转身走上回程路。我知道妹妹也想读书,可我们家,实在是穷,实在是没办法啊!那时候,我认为,对父母、对妹妹、对我们家,我所能作出的最大报答,就是努力读好书。尽管我经常饿着肚子,尽管我从来没为自己拥有任何一件好的物品而自豪过。但我为我学到的知识、为我的优秀成绩而自豪。有一次,妹妹来送米时告诉我,村里好些女孩子都到城里去了。有的去做工,有的去给人家当保姆。
“哥你记得我们的邻居阿兰么?哥,她也到县城去了。才两个月,回家一趟,穿了几件新衣,听说是主人家给的,主人还给衣服,还给钱,阿兰也说给我介绍一家,也去当保姆。哥……”我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可是,她一走,家里的话谁干?父母又由谁来照顾?还有读小学的弟弟又由谁来关照?
沉默了许久的妹妹默默地低下了头。“哥,我知道……“说完她又朝来的路默默地回去。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我当时心头一阵辛酸,妹妹,你才是我们全家的支柱啊!
农闲时,我们放假回了家,妹妹却早我们一天出去了。听说她是和村里的一群汉子和身体强壮的妇女结伴而去的。她留下话说:哥哥你们读书都要钱,而这段时间田里家里的活不多,我们兄弟都干得了;我要和大人们一道出去卖苦力,好挣些钱,给哥哥读书、帮补家用。我们这些当哥哥的,听了都默默无语。我们拼命做她留下的活,恨不得一天把一年的活儿全干完,更恨不得一天把几年的书全念完!妹妹随着大人们勇敢地“闯荡四方”,连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哥哥,听了也大为惊讶:她为了卖苦力,竟到过北京、天津、武汉等大城市!挖土方、栽树、割麦割稻,她都干过。妹妹曾用她那歪歪扭扭、错漏甚多的字体,给我写过一封信。说她这次给我寄的钱不多,是因为给那个林场老板干活前没讲好条件,结果结帐时,吃亏了:干了三个月的活,栽树、挖土、除草什么都干,到头来每天只有七毛钱!她的吃、住用去了一些,现在只有15元了,全寄给我……她嘱咐我一定要读好书,一定啊!读了书不会再轻易受骗,读了书不用那么凄凉地出外买苦力……当我收到那几乎每一分都浸透着汗水与辛酸的15元钱时,又把它分给弟弟和哥哥时,我真想厚着脸嚎啕大哭一场——我们的妹妹啊!
那一年暑假,大哥从大学回家,第一次给妹妹带了个小礼物:一小瓶廉价的花露水。妹妹曾多少次毫无保留地把她的血汗钱全部慷慨地为我们献出,而哥哥这极小的礼物,却让她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都潮湿了。她不会说客套话,只是对大哥笑了又笑,把瓶子放到鼻子前闻了又闻。让我们兄弟都为她的欣喜而感到快乐。那时,我曾很冲动地对自己说:妹妹,下次回来,我无论怎样,也要给你买一瓶擦脸油!我在大学里度过了第一学期。
当我们兄弟又从充满现代气息的城市大学里,回到贫瘠山村的温暖家里时,我们可敬可爱的妹妹,又离乡漂泊出去打工了……寒夜的风在窗外一阵一阵地吹过,我们的家虽然很穷,但全家围坐在熊熊的火炉旁时,怎能不感到家的暖烘烘。可是,少了妹妹,我们在很长的时间里,’都默默无语。最后,大哥终于抬起头,对我们说,按中国的传统意识,兄长有抚养弟妹的义务,但我们家,却是妹妹——我们弱小的妹妹,牺牲了自己童年和少年的全部,为了我们这些哥哥的前途……大哥说不下去了,我也听不下去了。我急忙站起,冲进了妹妹的那间破旧的小屋。我掏出那一瓶擦脸油,轻轻地放在妹妹床上的枕头边。这时我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哥哥和弟弟都一起涌到了这间小屋。我回头看到每一双眼里都噙着男子汉无以言明的泪水,像是在说:妹妹,我们的好妹妹!
(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