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下去,不能……
崔宛芳笑着,一步步踏上阶梯,与凤君华对视,目光里笑意微微。恍如那年深秋,阁楼深处,轻纱背后,遥遥伫立的少女,背影婉约而美好。仿佛一个遥远而触不可及的梦,一碰就碎。
凤君华垂下眼睫,人一生历经无数,可逃荆棘坎坷,终究避不过命运森凉。
是否从初见开始,就已经注定崔宛芳的结局?
像开在夜色里的荼蘼花,静静绽放,悄然凋谢,无人问津。却带着独属于她的美丽和芳华,一寸寸浸没飘散在夜色里,让人闻之难忘。
崔宛芳微微俯身,将怀中孩子递给她。
“帮我照顾长安。”
凤君华手指微动,抬头对上她微笑的眸子,像天际飘过的蒲公英,一寸寸弥漫在风中,丝丝如缕,紧扣心弦。
她抬手,将那孩子稳稳的接住,置于自己怀中。
崔宛芳嘴角扬起款款笑意,然后她转身,仿佛宿命的轮回,也仿佛是一个结局的预示。
她便这样转身,此生,再未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明黄卷轴从袖中抽出,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先帝诏曰,登大宝,幸得臣民拥护,佑我西秦河山,乃朕之荣,西秦之幸,是为承平。然则,朕继位三年,于国于民未曾有建树,内政龌龊,战争连连。唯一所幸,乃后宫安乐,未有龃龉。而功过不相抵,追溯先祖,开疆扩土,铲外除内,仁爱百姓,是为英明圣主。朕,愧之。”
崔宛芳一字一字念的十分清晰,脑海中亦涌现那夜月光融融,灯火摇曳,红袖添香,垂首磨墨。而桌案后,美如冠玉的温柔男子垂眸潋滟,玉指执笔,泼墨宣纸铺开,一字字刻骨而入木三分,似将他一生所有情感赋予帛书之中。
“兹国乱,天下未平,中宫远赴而创之。朕心忧之,彻夜难眠,终难忘,私而远之。奈何顾此失彼,国之不平,乃朕之过。”念到这里,崔宛芳停了停,垂眸看向下方伏地叩拜的文武大臣。想着如果没有昨晚飞龙铁骑镇压,摄政长公主如何能顺利册封?若没有那人事先算计好一切,收归兵权,这些人今日如何能如此顺从的听她宣读完圣旨?只怕早在昨晚就揭竿而起了吧。
沐轻寒,这个身在黑暗宫闱里却最为明朗温柔的男子。他一生光明磊落,唯一的算计却留给了那个他此生爱而不得的女子。即便离开,他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将此生所有全都赋予。
这样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如何能让人不为之心动折腰?
唇边笑意微启,却任苦涩化为利剑一寸寸割裂心脏,血液缓缓流淌而过。
“幸苍天眷顾,赐我朝贵人,吾之妹……”
是‘吾’,不是‘朕’。
一字之差,意义却是大相径庭。
凤君华手指微颤,崔宛芳唇边笑意更柔。
“东越太子妃,先战邺城,后守龙城,破敌军,天下臣民皆扬之。后我西秦善之城之灾,吾妹亲赴,还以太平,百姓怀恩而泣,朕亦喜而慰之,欲封之。而,朕私离,宫中无人,无奈备之,册封为摄政长公主,朝臣辅助协理朝政。朕亦知晓,皇儿即将降生,宫中必有内乱。公主腹有乾坤,聪慧良善,可镇之。朕虽为帝,却不若公主果敢昭明,深感愧对历代先祖。今,唯有禅位,方能心安。”
纵然早就有所猜测,亲耳听到,还是让人震惊。
殷少安及三阁老六部全都不由自主的抬头看着那朗朗宣读圣旨的女子,而她身后,容颜艳艳的女子垂首静坐,臂弯处婴儿仿佛还在咯咯的笑。
“幼子不堪大任,宫中亦无可塑之才。朕思来想去,长公主虽非我西秦皇室之人,但幼时其母对朕有恩。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昔日养母于朕之恩,何止滴水?朕又岂能不倾尽所能相报?且,义妹胸怀坦荡任用贤能,有不世之材,可造帝王之业。”
殷少安眼皮颤了颤,依旧不言不语。
崔宛芳垂眉敛目,声音依旧平静。
“遂,朕承上天之愿,叩谢先祖之恩。如今天下朗朗,战火飘摇,生灵涂炭。朕已然未尽寸毫之力,唯其能,选仁者之君,统御天下,救百姓于水火,方能不负祖先之业。是以,百官听谕。今,朕禅位于义妹,尔等皆衷其同于朕,望众卿莫负朕之愿,亦全朕之所愿。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大殿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崔宛芳收好圣旨,微微一笑。
“殷大人,昨夜陛下册封长公主圣诏笔迹乃你所验。今日禅位诏书,亦交付于你。”
朱瑜祥接过明黄卷轴,躬身走到殷少安身旁。
“丞相,请!”
殷少安慢慢抬头,看着那明黄圣旨,老眼里复杂的光芒如海啸奔腾。他颤巍巍的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接那圣旨,还未触及之,顿了顿,而后收回了手。
“不用了。”
不用了,便是已经默认。也就是说,他对凤君华为帝没有任何意义。亦或者,乾坤已定,再无回转之余地。
身后有人低低唤了声。
“大人。”
他闭了闭眼,平复了心中翻腾的情绪,面色镇定而冷静。
“老臣谨遵先帝谕召,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次惊呼的人更多,“丞相?”
殷少安匍匐叩首,默不作声。
这时凤君华开口了。
“众位对兄长的圣谕有异议?”
这一句语气淡漠而威严并重,三分笑意却并七分凉薄。玉照泠泠,光华灼灼,璧辉映月,空灵而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