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泪如雨下,其实心里知道没有任何希望,只是想求救,就算他帮不上她,可是至少让她知道他想帮她,比落井下石的其他人好。
她疲惫地倒在床上,双眼盯着手机屏幕。屏幕上的时间不断推移,一分一秒过得飞快。她的眼泪不断落下,笑自己傻。不过是见了一面的陌生人,他凭什么帮她?她睁着眼,直到天边那点白光开始弥漫的时候,主动打了电话给Donna。
Donna仿佛也没睡好,声音嘶哑,“你的决定是什么?”
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地冷静,“替我召开新闻发布会。”
Donna说:“要不要我替你起草说词,我可以帮你想个最完美的退路。”
她凄凉地笑了笑,讽刺地问:“Donna,凭你这么多年的经验,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我的面前是万丈深渊,背后是你送的刀山油锅,都是死路一条。”
Donna顿了顿,疲惫地说:“你也可以沉默,不用跟别人解释。因为不管你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相信。”
她语气淡淡地夹着伤感,“我顾不了那么多人,只要爸爸相信我那就够了。如果我沉默,那我爸爸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他那个人好胜要面子,难道让他一辈子被人耻笑?”
“安瑶,你有时候真像孤独的战士,凭着自以为的勇敢,去做力不能及的事情。”
“那么……Donna,当初和我签约,你也是这种看法吗?”
Donna答不出来,只能保持沉默。
安瑶放下电话,走到阳台上。阳台外是一片两层洋楼,更远的地方群山起伏,连绵不绝。山的背后,苍茫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丝曙光,曙光慢慢在天边扩散,一轮红日开始缓缓上升。大地逐渐被照亮。
她不禁想到很久以前,那天也是一样的地点,她跟Donna坐在阳台上,Donna不断地打着电话,对电话那头的记者说着好话,求人家不要刊登她的负面消息。当时Donna求了那个记者一晚上,直到天色泛白,记者才同意撤下了她的负面消息。其实那也不算什么负面消息,只是她跟朋友去了酒吧,刚巧被记者拍到。但是Donna怕损坏了她玉女的名头,于是放下身段哀求了记者一晚上,只差没给人跪下。
她当时一直坐着看日出,心里很温暖。那种温暖不是金钱能换取的,这世上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地维护自己,为了自己甚至抛下身份,低声下气地哀求别人。
可是现在,曾经的美好,不过是捏在手心的幻象。
满手的谎言碎片。
公司安排的新闻发布会在五星级酒店,保安措施相当严密,出入必须出示证件。台前更是安排了四名保镖站岗,防止有人乱来。安瑶在后台,化妆师想要替她上妆,她却摇摇头。化妆师说:“安瑶,你必须上妆,这样影响形象。”
Donna站在一旁,淡淡说道:“不用了。”
安瑶看向Donna,不管什么时候,Donna都是最懂她的人。现在巨大的镜子里,她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头发凌乱,憔悴得像变了一个人。而且她故意穿了大一号的T恤,更显孱弱。
就是要这样的效果。
安瑶走出后台,场上的记者简直人山人海,至少有上百家新闻媒体。闪光灯剧烈闪烁,她安静地站在台上,刚开口说了句“大家好”,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微笑着继续说下去:“很开心你们能来到这里。对不雅视频事件我希望做个说明,很感谢公司和粉丝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依然对我不离不弃。”这些都是假话,但明星就是要说这些。
记者出奇地沉默,没有了以前的尖锐。
她说:“昨天有一个男人告诉我,说,‘安瑶,我相信视频上的人不是你,因为视频上的女人没有酒窝,而你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其实我觉得这个说法很荒唐,甚至有点可笑。但我愿意相信这是他的真心话。”
会场上安静下来,她的孱弱衬着背后的火红帷幕,更显得楚楚可怜,让人有几分动容。
她扬起手心一直紧捏着的东西,那是一份电话清单。她将电话清单摊开在镜头面前,“唐凯说是我男朋友,那么,请问有哪个男朋友可以几年只给女朋友打过五个电话?这份清单我托人公布在网上了,有兴趣的朋友都可以去下载。”她顿了顿,语气凄凉,“Donna说我傻,在唐凯求婚的时候应该顺势答应他,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一直把他当成普通朋友,一个努力向上的三线明星。我觉得是朋友就应该帮他一把,于是让他利用与我的绯闻炒作自己。其间他的经纪人Toni打了数十个电话来跟我道歉,我都不去计较,因为信任他。可是这次视频事件,把我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彻底击垮了,我甚至对未来的人生都失去了信心。”
按快门的声音此起彼伏,所以人都屏息听她诉说。
她一字一句,肝肠寸断,“昨天晚上,我看到我爸爸被人殴打,最后被警察抓进警车的视频。在这里,我要跟爸爸说声‘对不起’。女儿这么多年一直让你操心了。”她的肩膀开始剧烈颤抖,“爸爸,就算全世界都冤枉我,就算所有人都抛弃我,可是你依然相信女儿是清白的。就凭这一点,就算没有人相信,我也要告诉你,视频上的人不是我。我还要对公司所有帮过我的人说声‘对不起’,是我让公司损失惨重,是我把形势弄得如此糟糕。还有代言商,我所有的代言费会一分不少地退回。”她泪流满面,“最后,我对不起所有的粉丝,登上贴吧,看到那些粉丝就算被人攻击谩骂,却依旧选择支持我,我真的很难过……可是总有一天,我会揭出真相还自己清白。”
她说完一鞠躬,转身步入后台。
后台里,Donna还是有些吃惊,刚才安瑶在场上的每句话传入耳中,连她自己也忍不住要动容,甚至要为她喝彩。Donna看到安瑶被保镖簇拥着走来,立刻迎了上去,对她说:“你刚才的表现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还有那份电话清单……安瑶,你总有办法化险为夷。可是代言费一分不少退回,你哪儿有那么多钱?”
她淡淡说道:“今天早上整理了我名下所有的存款,这几年来演电影出唱片,还是赚了一些钱的。再卖掉股票房子车子,应该够。”
Donna怔了怔,迟疑问:“那你岂不是一无所有?”
她惨然笑了笑,“可我还有自尊。”
Donna感到一阵心酸,其实她带了这么多明星,对安瑶的感情最深,“虽然我不再是你的经纪人,可是以后还在一个公司,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
安瑶没有回答,只是绕过Donna。擦肩而过的瞬间,安瑶眼中的泪水又在翻涌。但她拼命忍住,不敢停下脚步,一直往前走去。
媒体的报道果然有了转变,互联网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截图比赛,所有人都在分析视频里的女人跟安瑶的相似度,除了酒窝,更有细心的人发现视频里的女人发型比安瑶要短些。安瑶很久以来一直是长发,所以有一批人尽管感觉这些理由有些荒唐,可还是愿意相信她是无辜的。
安瑶在网上浏览,各大网站都发起了热门话题的投票:“你相信安瑶还是唐凯?”虽然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人选择相信她,她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是公司打来的。她接起,对方叫了声“安瑶”,说:“老板让你来趟公司。”
虽然公司在这件事上做得很过分,但她毕竟签了长期合约,只能听从。她换好衣服,到楼下看到公司派的车已经到达。
坐上车才发现还有保镖在车里,这阵势让她感觉有点可笑。
车一路疾驰,她虽然勉强保持平静,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总感觉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果然车并没有开到公司,而是载着她去了老板的私人别墅。别墅的客厅里除了老板黄盛伟,还有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三十五岁上下,一米七五左右的身高,一身西装,显得很儒雅。
圈子里的人都认得,这是丁乔杰导演。
她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黄盛伟态度亲热,“安瑶,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丁导演。”
丁乔杰起身,笑容温和,“安瑶小姐,我是丁乔杰。”
她礼貌地应了声,“你好。”
老板笑呵呵的,“都别客气。安瑶,我跟乔杰是好朋友,所以这一次他找你拍戏,我当时就答应了。”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你就别再拒绝了。”
她知道老板这是在警告她。
丁乔杰笑了笑,“盛伟,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如果安瑶小姐觉得合同有什么问题,或是对这部戏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跟我谈。鄙人很期待跟你合作。”
安瑶说得直白,“我不想拍三级片。”
丁乔杰愣了愣,继而笑道:“这不是三级片,你是不是误会了?”
老板黄盛伟当下脸色变得很难看,“安瑶,你怎么跟导演说话呢?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找你拍片?乔杰要不是我兄弟,你以为能轮得上你?我告诉你,想当他片子主角的艺人没有上万也有上千,不少明星甚至托关系都想当他的女主角。他能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
她说:“对不起,我只能拒绝。”
老板勃然大怒,“你别以为昨天的发布会很成功,就跩得二五八万似的。我告诉你,如果不是公司找人去刷评,帮你刷票,帮你去各大论坛洗脱,你以为你会有百分之三十的支持率?凭个酒窝就认定视频里的人不是你?真是天大的笑话。”安瑶冷冷地笑了笑,老板更加火冒三丈,“你冷笑什么?你出了这种事,公司不但没有索赔,还给你找戏拍。人家丁导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你档期,现在甚至直接找上门,你还拒绝?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丁乔杰连忙安抚,“老黄,你发什么脾气啊?接戏又不是儿戏,安瑶小姐考虑考虑也是正常的。”丁乔杰温和地问,“安小姐,听说你已经托律师处理了名下所有财产,用来退回全部的代言费?如果真是这样,委实让人敬佩。因为现在敢这样做的明星已经不多了,大家都只顾着自己的利益。”阿谀奉承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味道。
丁乔杰站起身,十分体贴地说道:“安瑶,想必你也饿了,不如我们先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聊。”
她缄默,不应也不动。老板见她不想答应,已经替她决定,“行,我也饿了,一起去吃。”
她完全被动,只能跟着他们出门。车子里气氛稍微有些僵,没有人开口说话。老板朝她使眼色,她也视而不见,只是把目光移向窗外。窗外水泥钢筋建成的大楼飞快闪过,公路旁的绿化隔离带成列种植着枝繁叶茂的大树,醒目的大标志随处可见。她忽然瞧见路旁竖立的巨大招牌上有她的照片,是英柏地产的广告。那广告词至今她还记得——英柏地产,给你家的温馨。
丁乔杰忽然开口,“安瑶,其实我有把剧本给你的经纪人,让你看过之后再考虑签不签。剧本你没有看到吗?虽然有露,但那绝对不是三级片,而且……”旁边的车道忽然闪出一辆车,那辆车飞快地超过了他们的车,横挡在路的前面。
司机猛踩刹车,车头几乎贴上了那辆车的车身。前面的车里钻出一个年轻人,跑过来敲车窗玻璃。司机下车,火大地吼他,“你为什么拦在前面?你想做什么?”安瑶心跳加速,这年轻人就是凌柏。
凌柏冲她喊:“下车。”
后面被堵住的车辆在疯狂地按着喇叭,她按下车窗玻璃,问他:“什么事?”
凌柏二话没说,直接伸手进来打开车门,把她拖下车。
公路上风很大,刮在身上生疼。
她不耐烦地问:“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要拦车?为什么要拉我下车?”
他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塞到他的车里,然后立刻开车离开。
她坐在车里,惊得目瞪口呆。他竟然敢拦路抢人?!她咆哮着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是违法的?”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头看。”
她半信半疑地回头,只见老板的小车旁又多了一辆车,那车上走下来两个拿着相机的记者。
他说:“那两个记者从你出了别墅就一直跟在后面,如果你到了酒店,让他们偷拍到照片,那么明天的报纸一定会把这件事夸大其辞。”如果真的拍到她跟丁导一起进入酒店的照片,明天的报纸头条一定是安瑶与三级片导演接洽,打算破罐子破摔接演三级片了。那么她辛苦得到的信任度会再次崩塌,全世界就真的没有人再相信她了。
车拐过弯,那些人通通不见了踪影。她一脸警惕,“那你也跟了我这么久?”
他看了眼车上方的后视镜,嘴角微扬,“如果我不跟着怎么救你?”回答得冠冕堂皇。
她声音低了下来,“我不需要你救。”
他笑呵呵地接话,“可我就是想帮你。”
她不再搭理他,疲惫地靠在车座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凝重起来。
过了好久,凌柏才主动开口,“那天你跟我借三千万……”
“你不用解释。”她飞快地打断,没有耐心听他说话。
但他固执地解释给她听,“我没有跟我爸爸借到三千万,反而被他关到了房间里,没收了所有能跟外界联络的东西。所以……对不起。”
她看向窗外,压根儿不相信他的话。
他问:“你是想借三千万跟公司解约?因为你老板逼你拍那种片子?我听说你退了代言费,现在是不是身无分文了?”
她动了动唇,什么话也没说。
他伸手打开音乐,一首好听的《Valder fields》传来,节奏轻快却带着淡淡哀伤的吟唱,这样的旋律一听就让人沉沦。
他一边开车,一边跟着那旋律哼唱。他的声音好听得出奇,那声调传进耳中,竟然跟原唱不相上下。他笑着问:“有人说我长得像元彬,就是《蓝色生死恋》里的韩泰锡,你觉得我像吗?其实我感觉呀,我就像我自己,凌柏!独一无二的凌柏!”他不管她是不是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说个网上看到的笑话给你听。有个护士看到病人在病房喝酒,就走过去小声对他说:小心肝!病人微笑着回了句:小宝贝。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你不觉得好笑吗?那再说个。唐僧说:此番取经应该找个快捷方式!悟空提议:坐飞机比骑马快!八戒说:神七更快!沙僧拿出一支枪说:听说这玩意儿立马就送人上西天。哈哈哈哈——”
她还是一声不吭。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突然踩油门,将车拐上高速公路,飞快地超车,将所有车都抛在后面,速度像在飞。
她心惊胆战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说:“回家。”
“可这不是回家的路。”
“你老家。”
不过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她心潮澎湃。她几乎是颤抖着问:“你知道我老家在哪里?”
他说:“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家?”
“你不是想看你爸爸吗?”
“我……”她语结。这几天她一直关注报纸网站的新闻,却再没有一条与爸爸有关的了。家里的电话她每天都会打无数遍,可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很担心爸爸的健康,他身体不好,一点小病都可能要住院治疗。她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有时候甚至会整晚做噩梦,梦到爸爸血淋淋地趴在地上。
她顿了顿,凄凉地说道:“狗仔队一定埋伏在我家附近。如果我回去,只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他认真开车的同时,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是怕回去了会被邻居嘲笑,我知道你是怕记者看到你会提让你难堪的问题。可是如果你相信我,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我会保护你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所有的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甚至有时候只用一个眼神一句话,他就懂了。这个男人真的好奇怪。
他说:“回你家是两个小时十五分钟的路程,你小睡一会儿,到了我会叫你。”
他竟然连回她家的时间也计算得这么精确?虽然心里疑惑,但她愿意相信这是仅存的真心待她的人。车像离弦的箭一样直奔目的地,她闭上眼,睡得异常安稳。
他安静地开车,眼睛不时地瞟向后视镜,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她分外熟悉的五官。
他记得五岁那年,父亲在老家建了房子,她家的房子离他家并不远,只隔了一栋楼。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着碎花布衣,梳着两根辫子,坐在她爸爸的肩膀上。后来才知道,她妈妈生她时就难产死了,她跟父亲相依为命。
当时只是同情她。
小学初中,他跟她都是邻班,每次课间休息时他都会故意经过她的班门口,瞥一眼她那埋头读书的脸。她的成绩很好,年年考第一。而他每年都因为成绩差而被学校点名批评。下课回家后,他最开心的事就是坐在阳台上眺望,因为可以看到她家的阳台,可以看见她坐在椅子上安静地捧着书看。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些日子,落霞光辉耀眼,阳台上的盆栽五颜六色地开着花。她坐在阳台上,整个人沐浴在金光里,他从一旁看去,只能看到她的侧脸,线条流畅,那样精致的五官伴着夺目的霞光,像是雕刻般的美,亮丽得好比烂漫盛放的鲜花。
有一次她突然站起身,在漫天霞光里伸了个懒腰,看到他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风刮过,她的长发在空中凌乱飞舞,笑容有种摄人心魄的美。他看着她,心跳如同擂鼓。
高中时,他报了和她相同的学校,可惜父亲把他接走了。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不曾忘记那天,落霞满天,风在轻拂,而她对着他微笑。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后视镜。她睡得很熟,长长的眼睫垂下,脸色憔悴得仿佛瓷娃娃,一碰就会碎。她眼睫微微一动,他立刻飞快转头,不敢再看。
你有没有感到过心脏忽然剧烈跳动?你有没有过一秒钟就爱上一个人?这世上最大的距离,不是咫尺天涯,而是永远遥不可及。
手机突然响起,来电铃声是她唱的那首《错过的,地老天荒》。他飞快接听,耳塞里传来父亲急躁的声音,“你去哪里了?你签约当什么明星?到底在玩什么?”他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容颜,直接把手机关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山脉飞速闪过,一脉接着一脉,仿佛永无止境。车下了高速,再拐进国道,道路两旁的景物熟悉得如同掌心的纹路,他闭上眼也知道这条路怎么走,甚至连路边的房子也记得清清楚楚。
以前司机开车带他回来,他归心似箭地盯着窗外,只想快点到达。
可是这一刻,他宁愿慢一点,最好这条路永无终点。
车速渐渐慢下来,熟悉的房屋映入眼帘。他将车停在一栋三层别墅前,前方不远处就是她家的房子,大门紧闭。大门右边的树旁,挂着相机的记者随处可见。他转过头,而她刚好睁开眼,直直对着他的眼。
她的视线绕过他看向前方,忽然睁大了眼。
他转头一看,安伯伯微驼着背从远处走过来。他把车钥匙扔给她,毫不犹豫地说:“我引开记者,你快点进屋。”他打开车门朝那群记者冲过去,抡起拳头就打。他打了每个记者一拳,还抢了其中一人的相机,飞速逃离。
记者们骂骂咧咧地追了过去。家门口蓦然一个记者也不剩。
安瑶走下车,爸爸看了她一眼,已经明白了,迅速打开大门。家里灰尘遍地,杂物凌乱,窗帘垂下遮住了光线,整个屋子死气沉沉的。安瑶跟在他身后进了屋,他嘶哑地问了声:“你怎么回来了?”她站在他身旁,清晰地看到他鬓角花白的细发和青肿的下颚。
她心里一酸,气血堵住了咽喉,开不了口。
他没出声,只是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手上拿着一本红色的存折出来。他将存折递到她手里,语气冰冷,“听说你所有财产都赔偿给代言商了,这些钱你先拿着应急。”
她打开存折,存折上竟是她的名字,存款的数额是二十六万。
这是父亲的所有财产。
她咬着唇摇头,将存折递回给他,“我不需要钱。”
他用手挡回存折,语调疲惫,“叫你拿着就拿着,没事就回去,让镇上的人看到又要生是非。”
她站着一动不动,只是捏紧了那本存折。
他一味催促,“回去吧,让人看见就麻烦了。”
她喉咙哽得难受,说不出话来。她很想告诉他,她不是来要钱,只是很想见他,很担心他的身体,担心得快要发疯了。可她只能僵立在原地。他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转身上楼。她只能退出大门回到车里。
街道上还是空无一人,她开车沿着街道缓慢前行。开到前面好远,才看到凌柏被记者围在中央。凌柏正赔着笑脸跟记者道歉。她加速超过这群人,凌柏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面招手一面快步跑过来。
他坐到车里终于松了口气,“我骗他们说我认错了人,一直道歉。”他的袖子挽起,小手臂大块大块的淤血极为刺眼。他喘着粗气,故意笑了笑,“那群人真是笨蛋,我说认错人他们也信。”
她踩着油门,车开得飞快。
道路两旁熟悉的景物在飞快后退,山边那抹残阳依然炙烈,光线入眼,刺得她眼睛酸疼。
“安瑶……说个笑话给你听?”他声音低低的,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安静地开车,嘴唇发抖,“面对他,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甚至一句爸爸也叫不出来。”
“安瑶……”
“小时候不懂事,爸爸罚我抄作业,还拿尺子打我手心,打得我很疼。我当时就在想,等我长大以后一定要气气他。我要交无数个男朋友,让他后悔死。”她抿了抿嘴,吃力地继续说下去,“可是有一年回家,他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看到的是他鬓角丛生的白发。当时一直强忍着什么话也不说,最后还为了签约影视公司的事跟他吵了起来,他当时骂我贱货不要脸,做什么不好要去混娱乐圈。我当时也脾气火暴地跟他对骂。最后他太生气了,甩了我一个耳光。从那天开始,我没有再打电话给他,我甚至故意不跟家里联系,只是为了气他。”
他不敢说话。
她笑了笑,握紧方向盘,眼泪却掉了下来,“可是那天我回家看到视频,看到他为了维护我跟别人打架,我的心就像被千刀万剐一样,疼得要死。他那个人争强好胜了一辈子,从来不跟别人动手,却为了我去打架,最后还被关进了警察局。他以前替我交学费、照顾我,甚至在我受伤的时候哄我,我都觉得理所当然,他生下我就应该关心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有这样一天,驼着背,步履蹒跚,身上全是伤痕淤血地走向我。他甚至不关心自己,还担心我没有钱应急,担心我被别人发现……”她猛地踩了刹车,把车停在一旁,痛不欲生地哭出声,“他为了我做了很多,生我养我教育我,可是我呢,生气的时候朝他吼,动不动就在他面前说要去死,甚至当初考北影,还威胁他说,如果不让我去读就死在他面前。我一直对他耍小性子,固执地不听他的话,可是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多离谱。我一直想挣钱给他用,却不曾想过他要的只是我平安健康地活着。”
他说:“你放心,伯父从来都没怪你。”
她泪如雨下,“可是我怪我自己……”她将头伏在方向盘上,痛哭流涕,“我让他丢脸,让他连门也不敢出,让他被全世界的人笑话……这辈子都洗不清这个污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他将手慢慢伸向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视频里的女人不是你,你并没有让他丢脸。”
她拼命摇头,放声大哭,“没有用,天下没有人相信我,现在他们全在看我会怎么死,看我怎么堕落去拍三级片,公司也会不择手段逼我,我真的撑得很辛苦……处处都是敌人,人人都想让我死,我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说:“我会帮你。”
她抬起头,泪眼迷离地看向他,他看着她的眼,一再承诺,“我一定会帮你,我知道你现在需要解约金,你不想拍三级片,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车窗外尘土飞扬,远处的青山永无止境地延伸,群山相叠的尽头,火红落日慢慢滑下,光芒渐渐柔和。
他抬起手,温柔地替她拭去眼泪,“请你相信我。”
四周寂静无声,日光洒在他脸上,细碎如同金粉。她转过头,心怦怦直跳。
他尴尬地说了声:“对不起。”
她瞥了他一眼,心跳得更急。
他说:“不如我来开车送你回去。”
她沉默地和他换了座位,一路上都没再说话。直到晚上八点多,他们才回到城市。他并没有送她回家,而是直接开车到了海边。海边光线暗淡,但偶尔还有三五个人在海里嬉戏。
他陪她在沙滩上走,笑道:“你的个人资料里写着最喜欢的地方是海边,所以我把你载到这里来。”
她没有吭声,站定看向海面。海面上浪花狂乱飞溅,海风刮得衣衫猎猎飞扬。他用脚猛地把地上的沙石往海里一踢,笑着问:“你有暗恋过谁吗?”
她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有。”
他双手插进裤兜,衬衫被海风吹得鼓起来,声音空而远,“我也有。”海浪疯狂拍打着海滩,溅起万千浪花。他落寂地笑了笑,“喜欢别人却不敢表白,你说这种人傻不傻?”
她笑容温暖,“怎么会傻?很痴情。”
他看着她,笑容变得甜蜜,“可也辛苦。”
她问:“那你怎么不去追她?”
他低下头,勉强地笑,“我怕我配不上她,更害怕如果我接近,她就会躲开。有人说这个世界上两个人相爱就是奇迹,我恐怕不能拥有这种奇迹。”
她没有再说话,看着平静的海面。海的远处天黑下来,近处因为岸边的灯光,仍有粼粼波光。她掏出手机,手机设置成静音了,所有电话和短信都听不到。屏幕上显示了一百多个未接电话,全是老板的号码。
手机又在微微震动,来电显示是助理陈雪珊。对方焦急地叫了声“安瑶”,问:“你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老板在找你?你知不知道老板已经下令要把你所有工作全部暂停?”
她声调平和,“我知道了。”
陈雪珊说:“还有Donna,她已经告诉所有人,不再是你的经纪人了。”
海风迎面刮来,缀着珍珠的长耳坠在剧烈晃动,打在脸上能感到一阵寒意。她眼眶微热,声音随着风有些颤抖,“我早就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安瑶,千万不要难过。”
“谢谢。”她说完这两个字就挂了电话。
凌柏不安地问:“你的老板会对付你吗?”
她点头,惨淡地笑了,“因为Donna是金牌经纪人,公司一直很相信她的眼光,只要她签的明星都会花大价钱捧。公司光为我都砸进上千万了,所以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
他甚为担忧,“那他们会怎么对付你?”
她无奈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能顺其自然了。”她对他笑了笑,反过来安慰他,“你不用替我担心,今天的事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永远没有勇气回家一趟。”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送你回去。”
车外霓虹灯不断掠过,车拐进别墅区的时候明显放慢了速度。
他抓住方向盘,忐忑不安地叫了声:“安瑶。”
她轻轻“嗯”了声。
他说:“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随时打我电话。”
“好。”
“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你一定要找我。”他不放心地交代。她扬起嘴角,再次应了声,“好。”
车停了下来。她看了眼车窗外,已经到了房子前。她打开车门,刚准备下车,他再次叫了声:“安瑶。”
她错愕地盯向他。
他黑色的眸子里光华流转,字字深情,“送你五千万好不好?”她一动不动,任由他说下去,“千万要开心,千万要健康,千万要乐观,千万要撑下去……最后……”他声音低低,却字字清晰,“千万不要忘记我。”
别墅里只有窗外惨淡的星光。她摸着黑在墙壁上摁亮灯,房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走上二楼,将房门反锁,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手机响了起来,只听老板在电话那端咆哮,“安瑶,你到底搞什么鬼?那个男人是谁?”
“普通朋友。”
“我已经停了你所有工作,如果丁乔杰那部电影你不想接,公司直接将你雪藏。”老板暴跳如雷,“还有,我现在跟几个投资商在谈生意,你立刻过来,如果表现好,我可以再考虑考虑。”
她知道老板的意思,直接拒绝,“已经很晚了,我需要休息。”
老板威胁,“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你知不知道,是谁掌握你的生杀大权?安瑶,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知道老板想叫她过去干什么,所以不再回话,直接把手机扔了走到阳台上。轻风吹来,远处楼房灯火闪烁,像是忽明忽灭的星子。她不经意地往门口看了眼,赫然看到凌柏双手抱在胸前,斜斜地靠在车门边。
她叫了声:“凌柏。”
他看向她,轻轻“嗯”了声。路灯的光芒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俊颜温柔。
她的心跳得很快,“你怎么还不回家?”
他沉默不语。
她说:“你回家吧,我在这里很安全,公司要收拾我也是明天,半夜不会派人来。”虽然他没有开口,可是第六感告诉自己,他在担心她的安危。
果然,他迟疑地应了声“好”,转身打开车门,开车离去。
她站在阳台看着红色车尾灯越离越远,心底深处开始变暖。
安瑶早就料到第二天的腥风血雨,只是不知道会这样猛烈。先是公司派人收房将她赶了出去,然后在路边看到杂志刊登她与凌柏在车里、沙滩上及她家门前的照片,紧接着她在陈雪珊家上网,发现各论坛都有大量帖子披露凌柏是她的男友。
《L潮流》发表的那些照片拍摄角度很好,比如:漫天霞光里,凌柏伸手替她拭泪;海滩上他们在细碎星光下并肩看向海面;她站在阳台,而他站在灯光下抬眼看她……照片上的两个人情意绵绵,衬在那样的景色里,像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陈雪珊忍不住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她没有说话,心里分外平静。
陈雪珊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笑容勉强,“你跟他真的是男女朋友?网上有人猜测你抛弃唐凯就是要跟他在一起。”
她表情冷凝,抬眼看着陈雪珊。
陈雪珊身子一僵,在她的注视下不安起来,“不好意思,我多嘴了。我忘记了这是你的私事,我没权过问。”
任何人的私事,别人都没权过问。
可是明星哪里有什么秘密?比玻璃还透明的过往,祖宗八代都会被人挖出来,暴露在全世界的视野里。根本没有所谓的隐私权,就连恋爱婚姻也会在众人面前被放大无数倍。
陈雪珊移动鼠标,看着电脑屏幕说了声:“原来还有视频。”
安瑶看向视频,视频画面是她家门口,拍摄者是跟在他们车后拍摄的。视频上凌柏从车里冲出,打了记者抢走相机就往前跑。而她从车里出来,跟爸爸一起进了屋。拍摄者没有停下来,也跟着追上前。凌柏再次出现在视频上时,被记者团团围住,众人不断发生肢体碰撞,场面一度混乱。电脑里传来他的声音,“对不起,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