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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盲眼少年和美妙歌声 (1)

李劲海常常察觉不到自己是孤单的,因为孤单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同他的安静纠缠在一起,很难分清是孤单使他安静还是安静让他孤单。

家人也常常察觉不到他是孤单的,爸爸、妈妈和哥哥,他们都很忙,忙着生意、忙着应酬、忙着交朋友,他们的习惯使他们忙碌,并且忽略忙碌以外的任何细节。

李劲海十七年的成长岁月中,一切都习以为常。

然而,五月春末的那个深夜,他终于彻头彻尾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孤单。

他一直在看书,床头灯的光芒落在书页上,墨黑的字迹忽然清晰忽然模糊,飘忽不定。他想恐怕是书看得太久了,便把书合拢想要放到床头柜上去,但是刚抬起手转动脑袋时头晕目眩就袭击了他,他这才发觉他很难受,身体里空空的,而脑袋沉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好象在发烧。

下床走动使难受加剧,他勉力支撑消瘦的身体摇摆着走进客厅,客厅里很冷清,明亮的灯光也不能增加热闹感。他扶着沙发靠背发了一会儿呆,终于想起家里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他们都按照他们的习惯忙碌去了。

哦……他们都不在……

他很难形容他这样想时的心情,只感到乏力地倒进沙发里时心头泛起的是心灰意冷的沮丧,孤单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地攥紧了他。

五月,春末的深夜,十七岁的李劲海昏睡得不省人事,等他醒来时,世界成了黑色……

他闻到的是医院里特有的药水味,听到的是父母和哥哥压抑的激烈争吵,他睁开眼,看到的是……黑暗……

“为什么你不好好地呆在家里?”是妈妈激动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

“劲海已经长大了,难道还要人整天跟在后面伺候吗?”哥哥即惶恐又不服气。

“闭嘴!”爸爸低喝,“我跟你妈妈去进货的时候你就不能收敛一点?”

哥哥更不服气:“他生病难道是我的错吗?”

“你是哥哥!”

“那又怎么样?”

为什么要吵?不能安静点吗?天那么黑,应该是深夜了吧,争吵会打搅别人休息。生了病还可以治好,有什么可吵的。

李劲海不愿再听他们争吵下去,他平静地问:“很晚了吗?”

“你醒了?”妈妈惊喜的声音近在眼前,李劲海朝向声音的来源,但他什么也看不到,黑暗凝固不动。

“很晚了吗?”他再问。

爸爸回答:“快吃午饭了,你想……”

接下来的话李劲海都听不见了,眼前的黑暗凝固得更加牢固,在他堕入沉默前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世界在他的脑海中一片死寂。

“风焰。”寒音轻巧地落在洞穴外装了栏杆的平台上,隔着落地窗的玻璃向里张望,“你在吗?我知道你在。”玻璃上印出她的影子,依然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也依然用白丝头巾把浓密的微微卷曲的长发缠起来,当然,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动不动就歪起脑袋好奇地打量别人的小女孩了。

“又是你。”风焰无奈地拉开窗叶,身体却拦在入口处不让她进来,“好,你说,今天打算怎样说服我?”他有一张清秀的不受岁月影响的面容,并不象是脾气不好的人,但他的眉毛一天到晚都是皱着的,说话也不耐烦,再加上一头红发,难免给人不好打交道的感觉,而事实上……(悄声说)他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这一点寒音最清楚,因为寒音就是他有史以来碰到的态度最强硬的傻鸟,简直是不知死活,可他偏偏就是对这样的妖有好感,所以颇为忍让。

“你带我来妖世界的手段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寒音理直气壮地把每次见面都要说的话再重复一次,“不给人选择不说还不准人离开,没有哪个向导象你这样。”

“恩,”风焰简单地回答,“你可以走。”

“但你还会把我抓回来,”寒音笑,“我不想做被猫抓的老鼠。”

“那就别走。”

“我要跟你说多少次呢?我去人世界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的!”寒音最多的表情就是笑,即使是在抱怨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知什么样的事情才足够改变她的表情。

“不关我的事。”

“如果你不跟着追去人世界抓我回来就不关你的事了。”

“说服我我就不追。”

“我带来一首很好听的催眠曲,”寒音状似悠闲地靠着栏杆,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紧张,“如果我能让你睡着你就不会追我了吧?”

“你试试。”

寒音清清喉咙,迅速进入状态低声吟唱,她含着笑意的歌声如午夜里密密纷洒的细雨,听着就想睡,不多久,整座山上其他洞穴里的妖都惬意地打起了呵欠,只有风焰还睁着一对狭长的看不出表情的眼盯着寒音。寒音笑笑,唱得更动情。

渐渐的,风焰的眼皮下坠,奋力挣扎了几次后不甘地密合,他就那样斜倚着窗户皱着眉沉入梦乡。

“哈!睡着了!”寒音惊喜地拍手,“不许反悔!你不可以追去人世界抓我回来!”说完,双臂一张,化做白鸟急急忙忙飞走。

风焰慢慢睁开眼睛,无言地看着消失了寒音踪迹的天空。

寒音,人世界里是什么那样吸引着你?笨啊,人都是不可靠的!总有一天你会同我一样明白。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寒音箭似的一头扎进院子里。

正是白玉兰盛开的季节,那棵树长得更加繁茂高大,寒音站在树下仰视洁白芬芳的花朵,清楚地回忆起那个男孩站在树下仰视她的傻乎乎的脸,尤其是那双仿佛在沉思的眼睛。

“好,”她大声说,“你救过我我也帮你一次,这样我才能毫无牵挂地到处去游山玩水。”

伴随着几声咳嗽,李爷爷走进院子,他老了很多,眼神也差了,费劲地盯着寒音浊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老爷爷,”寒音亲热地搀住李爷爷,“我来陪你好不好?”

李爷爷惊讶地看着她,舍不得拿开她的手:“你家里人会找的。”

“我是孤儿,流浪到这里来,喜欢这个院子,喜欢这院子里的白玉兰,很喜欢很喜欢,您可以留我住几天吗?我会可以帮你做很多事情,吃得也不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寒音生嘣脆响地说了一大堆。

“也好,反正我也是个孤老头子。”李爷爷很爽快。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你叫什么?”

“小丫头!”

“小丫头?哈哈哈——”李爷爷乐开了怀。

栖息在白玉兰上的鸟儿们叽叽喳喳地应和着。

几天后,寒音正在堂屋里读书给李爷爷听时李爷爷睡房里的电话响起来,接过电话后李爷爷原本欢愉的脸色变得很沉重,慢慢踱出来。

寒音合拢书,等着他说话。

李爷爷叹口气:“我们去门口等着,我小孙子马上来。”

李爷爷凝重的脸色并没能影响寒音的好心情,她跳起身快活地说:“好啊,他住哪个房间?我来收拾收拾。”

“等他们来了再说吧。”

“还有别的人吗?”

“恩。”李爷爷步履沉重地跨出敞开的大门。

“等等我,我一会儿就来。”寒音没跟在李爷爷身后,反而跑进后院,纵身飞上树端采了满捧的白玉兰下来,气咻咻地奔至李爷爷身边,“看,我采了花来,很香的。”

“唉——”李爷爷很长很长地叹息了一声,“劲海他……看不见东西了。”

“噢……”半秒钟的错愕之后,寒音又展开笑容,“没关系的,他还可以用鼻子闻、用手摸,他一定会知道我送给他的是花,这一点也不难。”

“就怕他没这个心思。”

“我有。”寒音抬了抬下颌。

一老一少并肩等在门外,一个愁容满面,一个笑容甜美。

他们没等多久,一辆小面包就把李劲海和他的父母送到门口,李父先从车上跳下来,随后是李母,“低头,小心碰着。”她护着儿子的脑袋防止撞上车顶。

李父一言不发地扶住李劲海的胳膊,掺着他从车里下来。

李劲海的头微微垂着,柔软的不是那么很黑的头发遮住他半合的眼睛,他唯一的表情就是安静,非常安静,象个没有思维的布偶娃娃,只有别人的摆弄才能让他做出动作。他任由他的父母一左一右地掺着,慢慢向爷爷走来。

“哦……”李爷爷下意识地伸出手,难过得不知该说什么。

在这沉闷压抑的气氛中,寒音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你就是李爷爷的孙子吧。”说话的同时,她上前一步站在李劲海面前,手里的花送到他鼻尖前,“送给你的。”她谁也不看,只盯住李劲海。

李劲海听而不闻,一动不动地站着,头依然微微垂着,眼帘半合,风吹过来时,只有他的头发在怅然地飘动。

“你挡着路了,让我们进去。”李母不快地说。事情已经够烦的了,哪里又跳出来个不懂礼貌的丫头捣乱?

“她是谁?”李父闷闷不乐地问李爷爷。

“一个孤儿,我留她住几天。”李爷爷解释着,拉住寒音的胳膊,但寒音固执地站在原地、固执地保持着把花举在李劲海鼻尖前的姿势、固执地盯着李劲海微笑、固执地等待他有所表示。

而李劲海,更固执地半合着他的眼帘、更固执地保持他唯一的安静表情……不,那不是固执,而是听而不闻,仿佛他所有的感觉都随着视觉的失去而被黑暗吞噬了。

“送给你的。”寒音再次说,把花再举前一点,花瓣扑在他脸上,她不信这样他还没感觉。

但是,李劲海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皱眉的是李母:“够了!”她把寒音的花挡开,“你能不能安静点?”

“啊,花瓣掉了。”寒音惋惜地整理手里的花,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也不在意李母的不友善。

“小丫头,让大家进去休息。”李爷爷拍拍寒音的肩。

“好!”寒音一跳跳到一边,还在笑眯眯地整理手里的花。

“你……”李母警惕地横她一眼,欲言又止。

“走。”李父闷声说。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靠着李劲海,不声不响地掺他进去,以为多一只手扶他他就能好受一些。

寒音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兀自微笑着低头整理花瓣。

走进堂屋,李母问儿子:“想干什么?”问出口了才想到问也是白问,于是接着说,“好吧,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帮你把房间整理好。”

李劲海被大家摆弄着了无生趣地坐在椅子上。

李父看看表,略一踌躇后在李劲海面前蹲下来,一掌拍在他膝头上,振奋精神说:“劲海,别灰心,爸爸会联系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来给你治,我就不信治不好!等着!”他好象看到儿子的嘴唇动了动,而实际上李劲海什么也没说。

“就走吗?”李母嗔怨地斜瞪着丈夫,“才刚来……”

“生意总得有人照顾,我们不能两个人都在这儿,还等着钱给劲海治眼睛呢。就这样吧。”李父坚定意念后站起身体,“好好照顾劲海。”

“还用你说吗?”李母哀怨的神色加深。

李爷爷摇头,接着李母的话痛心地说:“一天到晚就是生意,劲海可比生意重要!”

“说的什么话!”李父很恼火父亲的指责,又想不出反驳的话,手一甩,气鼓鼓地走出门去钻进一直等在门口的小面包里,车子开走前他从车窗里探出头大声说,“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李母无声地冲丈夫点点头。

寒音一直在笑,李母觉得刺眼,在所有人心情沉重的时候只有她笑得那么旁若无人,她根本体会不到当事人的苦楚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她打哪儿跑出来的?李母心里有气,生硬地问:“你来了多久了?”

“跟我说话吗?”寒音耸高眉指着自己小巧的鼻子。

“恩。”李母用力点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