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要把黑夜走穿。她在激烈思考的严寒中哆嗦着,我不敢靠近她,预感到要发生惊天动地的事而一下变得绝望。后来,她打了个电话。
“周姐,”她重新获得哭泣的能力,“……不是,突然想打电话,是,想我妈了,好久没回家。没有,挺好的……你说什么?”她背对着他,放低了声音。“姝缦?看出什么了!怎么会,根本不可能,他就那样子你别瞎想!”
不爱她又为了能留住她?紧傍在一起的平静的身体感受到的那正是爱情——剔除了欲望的洁清苍白灰心绝望之爱!她没预料到的浑水上涨。
二十二
出发。接到命令,停车,跳落地面看车。围着机车转一个圈,旷野的风吹醒睡眠充足的头脑。接到命令,开车。前面会车,停车。启动。小站停车。海城南。二十里铺。阳坡。莫顿。庙庄。新李。胭脂岭。停电停车。等待前方施工停车。无聊。不能睡觉。没事可做。无人可说话。荒野看得你心生悲凉。电磁将你密密缠匝成一个巨形的茧,你渐渐脱离不掉那种磁场,正在死去。正在投身荒野,奔跑,挪动不了双脚,你将肉身斜搭在那张座椅上,无限调度电话里传来重联或本务机上大车的声音。你以为那是梦境,梦里你也在行车。荒野的风吹起来,窒闷,无法穿透那个巨形的茧。你一点点死去。突然,列调中传来命令。施工完毕。开车。精神一点点集中回来。一点小故障请示停车。巨量的电磁波冲击人体,巨大的寂寞和空虚,长达十六个小时的路途,一个人守着一堆电磁波,不停地重复。驾驶台上发硬的食物,胃口越来越差。精力越来越不能集中。经历了几趟单班单司机执乘,我几欲崩溃,鲜亮的能跳舞的空虚和寂寞,像小站的站名一样铭刻在身心深处,出省,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填充食物,休息疲顿的身体。再被叫醒,接着上路。出发。停车。开车。小站的站名再倒过来。胭脂岭。新李。庙庄。莫顿。阳坡。二十里铺。海城南。海城。海城南停车六个小时。
这一趟车我无法与梓莲联络。这趟行车有一生那么长。她一直不接我的电话。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往常我们要打二十多个电话。
家是我惟一的向往。是我的生命。是我出了问题时的避难所。我往家赶。我热血沸腾,一点也感觉不到疲倦。
二十三
“少爷——我们谈谈吧。”
注定这是一个艰难的开头。我深信两个人过得太久了都需要谈谈。人们无时不需要停下来说,我们谈谈吧。
对一个过于强悍的女人我怀有本能的恐惧心,而一个不会声嘶力竭的女人更会让人受不了,瞧,她温柔又哀伤地坐在那。我倒希望她能跟我狠狠干一架把这个过于平静的家搞得天翻地覆,那会让我好受些。
暮色渐渐笼罩大地,那些建筑沉默寡言,遮阳树上挂满了灰尘,窗外的人声轻佻,舒缓,正是一天劳作之后放松休闲的好时光。我好不容易赶巧了时间的脚步正好日落而息。
“别这样,你走开,”没容我将脸像往常那样贴向她的怀抱,她一把将我推到沙发另一边去,她的劲可真大。接着,她抽抽塔塔地说起一些夜晚,极其隐晦又极其郑重地引出一些由来已久不过才开始初露端倪的马脚。“我算是明白了,我真傻。”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不停抹眼泪,不停地把怜香惜玉战战兢兢的我的手打到一旁去。
“明白什么了!”“是啊,谁让我向来没脑子呢!我不经心!我不经脑!我没你有文化,不懂你的深情,不是恰当安慰你的药片!我甚至不及她——”“你究竟在说什么!”“啊,是,‘林苏’!这怎么回事?难道还有‘林素’?”“林苏怎么了?他在瀛洲啊,”“啊满熟的嘛,”她开始走来走去,她忽然盯着我。“你心里装着的是不是这个人……”好像此话令她后悔莫及,她蒙住脸。
“我们不是特别熟,乘务员有几千人——”“你这个——骗子——”某个词在她喉咙里打了个嗝。她浑身颤抖着。她双手蒙住脸。
是时候了。“告诉我该怎么做?上帝呀。”我装得非常无辜又难过的样子再次扑到她怀里。“别这样好不?求你了,看在我妈妈的份上!”
我感觉到她安静下来,没有刚才那样愤怒和冲动了,她的胸口跳得不那么激烈了,她叹了口深重的气。“噢,妈妈。”我松下一口气,让我那可怜的心脏落到实处。“可怜的,我知道这不能怪你,可是……”她的脸颊和嗓音因为难过而扭曲变了形。“少爷,我知道,这不好开口,这么多年了,我不会怪你,那不是你的错。”她抚弄着我的头发,我感觉外面下雨了,窗玻璃上闪着宝石般的雨珠。“如果真是那样,我不会拖累你。”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要不要告诉她真相!“也许她比我更懂你的需求,更会照顾你,是,是啊,你不止需要有人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更重要的是,你还得有人照顾你那颗假装呆子的心,我知道,这我都知道。”
“这都是些什么啊?”
“别装了,少爷。哦,天哪,我到底该相信谁!我为什么要责怪你!”她又哭起来,“我还是不能相信。天啊,瞧,你的眼睛……”她抱着我的头哭得越凶了。“看到人家把你揍成那样你以为我会不难过吗!可是,你知道吗?失去你……我活不下去……我会成全你——”既然一件精美的瓷器已经破碎了,那就欣赏它的破碎好了。我不打算解释。我说不出口!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不给她解释。“你从来不那样,你这个阴险的、讨厌的、可恶的——呜——不道德的骗子……自从她——我怎么就没料到呢!你就变了。哦,天啊,我到底相信哪个啊!你羞辱我还不够……”
猝然她住了口,给自己这句话吓倒了,她的手按在我的上衣上,她的眼睛不敢正视我,正像重大事件使人们陷入震慑中那样,她失魂落魄地等待着——她深信她将一切搞砸了。
我听见自己的身体在深处发出呜咽声。一半是黄沙一半是海水或一半是沙一半是青草的景象布满一下变得空阔起来的房间,我感到积雪掩在黄沙之上折射出脏污污的光线蒙住了我的声音,我暗处隐藏的哭泣。
《another day in paradise》混同百合花的香芬无处不在。终究我得开始孤单的流浪。
我们相视而坐。静静地感受那来自天堂的香芬。也许生活需要某些真相。我不能给梓莲示以真相。我耍花招只为了不失去她!“对不起,少爷,噢,我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她痛哭流涕,“都怪我,你不想讲就不讲——你说句话呀,你得告诉我你身上动不动哪来的伤!你常跑去见他吗?呜……你到底说句话呀!”她实在无法克制自己又呜咽起来。我感觉梓莲的眼泪正从自己的眼眶里流出来。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都怪我,怎么可以相信周紫依那张嘴!我真混,汤树查出个林苏来我就疯了,我竟然还……汤树!天哪,我只是——”眼泪又成串地涌出她的眼眶,“少爷,我只是——我感觉很难过。呜——想到要和你分离……我们从小——”
那是个三年也难得碰上一面的同事。我一直在哭泣,可我的身体流不出眼泪,在分辨出那是一颗从我眼里滚落的泪之后我终于放声大哭。
“对不起,少爷,求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会这样气你了。”
下了一夜雨,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接连不断的雷声惊醒。后半夜我辗转反侧,疲倦折磨着我,可是我再也无法入睡,梓莲睡得像一个婴孩那样那深沉安稳,她的心依然沉在一份调查报告的惴惴不安中。她一直把我当病人,现在,她有了较为充分的证据。
我端详她的脸,一遍遍想着死亡才可能与这张脸的诀别场景。
二十四
谁都知道梓莲是个热心人。她花了整整一星期帮黎明终于在海城西、锦篱公司不远处的一个小区里租下一套六十平米、带家俱、地理位置隐蔽的房。
为了表示感谢,他邀请梓莲共进晚餐。梓莲正好不想回家。“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他说了点一个外乡人的感激的话,观察着她。“没有啊。”
“吃吧,吃完我们去我的城堡看看。”她的手机响了。周紫依特意打电话告诉她姝缦和温良在闹离婚。
“你怎么知道的?”他那发不出声音流不出眼泪的哭泣早吓坏了她,这时候几乎无法容忍这个无所不知爱替人瞎操心的女人,“前天见他们还好好的,在水暖气材店转呢,你别扯,”梓莲变得愤怒了,“哪跟哪的事,问什么!我还没问他!我知道——你好心也不能这么瞎扯啊……好好,是我不好,我的好姐姐,我知道,知道。没怎么,家里摔的。”
她将手机摔在饭桌上。
“能给我介绍个……医生么?不是,我也不知哪方面的……算了,我随口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