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我问你,你喜欢被人揍?你们都怎么了!真是抱歉,我也不知怎么就跑到你家门口了。是啊,我一直在等你解释给我听——我想……我在做梦。
你经常那样做梦?只是近来。我感觉我无法逃避,它追着我,我想——一想到与她分离——我无法逃避死亡……你跟梓莲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
请相信我,这不是因为我对梓莲没有感情,而是……我觉得,它起于一个夜晚——就是一个梦,对,就是梦,我们一直……你是说摆脱不了梦境?我是说——啊,是的,梦境,它成了我的困境,我无法摆脱它,它给我和梓莲的生活带来了麻烦。这样啊,我早说过了,强迫症。你太紧张了,工作压力?你究竟遇到什么了?
你心里到底藏匿着什么?向我忏悔吧。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学会放松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得学会释放——她要抛弃我了,我只有去死。你这人有时候真让人受不了。怪不得——好,我相信你,对,哈,继续讲故事?如果这样能缓解你的忧伤——好,讲故事。(我感觉无法开口,向她言说我真正的痛楚。)她敲敲门,将一沓文件轻轻放在他面前,他放下电话抬头发现她还没有离去,怎么了?
她在哭泣。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温柔软弱的哭泣。那些水珠子从她淡蓝色的眼睛里溢出来,他想拥抱她。可是他不能。隔着办公桌他又问,还有什么事吗?她哭泣了一阵,她早就知晓这不会有结果。可这由不了她自己。他只能像一个父亲所应该做的那样伸出手摸一下她的额头——他一直以为她有某种头晕或类似于此的疾病,他也知道,那会很快过去——她抬起胳膊挡开他的手掌。
等一下。她背对着他手抓在门上心里充满期待。如果不舒服让小宋陪着上医院检查一下。
还有什么要吩咐?她仍旧向着那扇将要打开的门。
——没什么,去吧。为了锻炼她、给她更多学习和成长的机会他开会也带着她,但避开了宴会度假。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口碑很好,工作做得完美无缺,没人不信服这个年轻女子的能力。他在主席台上神情激昂时感觉到那颗歪斜的脑袋一直向着他,他感觉到正在被逼视,朝那个方向望去,记者的摄像机跟随着他的手势转换着角度。如果只是一场被摄像机框定需要演的戏,他就不会感到那个面影所施加给他的沉重——她勇敢仰起头与他的目光对接,他回到现实里来,宣布说散会。
黄昏,开完全市社会劳动保障会议司机直接送他回家。家中静悄悄的,亲生女儿与这个家半似决裂后那位母亲便辞掉了妇联主席的工作颐养天年了。每天黄昏她都去老年宫跳民族舞。看样子钟点工刚离去,茶几上留着几行清洁工作过后的水印儿。阳台上花花草草湿漉漉的散发出异香,君子兰将大脸盘儿仰成一个舒服的角度。那另一个女儿——她不会在这,他仍旧习惯地往各屋里探看,唤她的名字——他掩上卧室的门,冷得抽搐。背后蓦然出现一个人影吓了他一大跳。
你这孩子走路连声儿都没,心都快被你吓破了。他着着实实地抱怨,抚着胸口顺气。我等你半天了。
他无言。不敢看那张年轻温柔的脸。宇航。她唤他的名字。脸颊贴上他的后背,双臂缠过来。她感觉到他的心在颤抖。我可以为你一辈子隐藏起来。说什么呢!你还是个孩子。
你永远以为她还是十五岁!杨宇航,你看着我!我是我,不是她!我都二十五了!她冲到他面前去。他的目光受伤似地抽搐。他躲藏。
什么年代了!她也嫁人了!是啊,这些孩子在什么年代!他的亲生女儿一生都愿意是十五岁!你们就当我死了,可不可以!
她这样对他吼。他无法了解她,无法使她开口对他说一句话。无法让她清醒地活在现在。并且无法使早已长大成熟的她明白史文斯是个骗子!为了权利不惜伪装自己。正因为他是个骗子她才愿意相信他,爱他!这就是这些孩子的年代!我是我,她是她。我为了你才千里迢迢跑到这鬼地方来。你早就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是不?那么,你还留下我做什么!不,不是那样,我一直把你当孩子,当我的女儿。虚伪。你以为我是傻子,我很清楚你心里的鬼。越来越没礼貌,我有什么鬼了?
张秋耕的电话是不你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站起来,走到窗口去,又返回来直视着他。那如水含怨的目光刺得他的心跳又开始错乱了,他唤她的名字,过来,坐这,听我讲。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她一点也不像他的亲生女儿。她叫着,哭着。为什么?你担心什么?我不是你的女儿!我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威胁!我可以为你把自己藏起来!宇航——住口!一声没有力气的呵责。你这孩子,怎么跟大人说话呢!张秋耕同学说他那里正好有个空位,我只是在斟酌怎么样把这件事办好,他一直在等你你不是不知道……孩子,你别这样,我得为你的今后考虑。
老天,他这一生怎么了?他叹息,悔恨,酸楚。如果他的亲生女儿没有受到那十五岁时的挫伤——宇航,我不会离开你——告诉我,此刻你的真情实感,张秋耕我可以不要,名利、社会地位我可以不要,只要你告诉我——他盯着那双眼,她看出来他一直在发抖。他的手环上她的肩,她期待着。她的眼睛好奇怪啊,怎么会这样,他从未见过身边哪个女人的双眼有那样的色泽。
抱歉,故事就进行到这,我有事要处理。再见。姝缦的头像一下就黑了,她抛下我独自在屏幕前发呆。
二十六
姝缦从蕗山上下来,正碰上周紫依自行车上推着两袋大米从机务段的院子里出来。
“温良出车了?你们没事吧?听说你们吵架了?两个人一块生活哪有不吵架的!像我和梁继生,哎呀,就像是为了吵架而生活在一起,你看看他,不让我到处跑去借钱就等于又躲过了一劫,该死的,你说我能怎么着?要不是小语……”一阵风笛从东边的方向扭扭捏捏地传来,正穿过涵洞,光线一下暗了,姝缦伸手扶着自行车。哗一下又到了日光下,周紫依看到姝缦嘴角一抹笑意,她观察这张脸,完全忘了昨晚有人将她新买的空调又搬走了。风笛声逼近,刺透桥洞,震天动地的一阵震荡随即包裹了她们,一列火车从她们身后呼啸着渐渐减缓了速度。周紫依心头掠过一丝丝儿的荣光,那是梁继生的火车,她愿意小语将来也去开火车,回头看了一阵,火车减速最后停下来,那一点点隐含着温暖的荣光也在逝去,最后成了一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是惆怅,又是孤寂,是茫然又近于一个决心的突现。可是,对她的生活来讲什么作用也不起。
昨晚她又哭又嚎也没能留住空调,来人拿着一张梁继生签写的借条,括号里注着:以空调抵押,剩余的七千下月补上。那七扭八歪的字迹除了梁继生不会是别人的。陌生人突然会闯入将家搬得空空的生活她现在已习惯了。这种时候——无论何种时候——梁继生都不会出现,他挽救不了自己。家中的空间又宽了,广了,她再转身的时候,梁继生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一脸倦容,胡子从脸颊直长到脖子里。她靠近他,发现他早就睡着了。
失去一件家什老公就可以毫发无损地回到她的身边,好吧,空调还可以再买。梁继生何时又离开了,她向他诉说梓莲生活的变化时才发现身旁躺着的人早就不见了。他带着他的包走了——这样好躲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直到叫班员喊他出车而省去了跑回家拿行囊受她盘问的麻烦,那等于一次远行,有时候跨越几个省,每次遥想他的远行心里就起小小的惆怅,小小的忧伤。也许他请了假,根本没远行,她不得而知。
哎,梓莲可真让人担忧。后来,她的心思转为对另一个家庭的慨叹。就这样,她抱着对身边姐妹们感情生活的猜测和忧伤过了极其复杂的一夜。
后来,她为自己的恻隐之心完全感动了。她从床上坐起来,猛一下觉得梓莲对她来讲太重要了,有时候甚至重于梁继生,简直就是她的亲姊妹。周紫依后来心生悲壮,她绝不能容忍亲妹妹遭人欺负。一早她跑去锦篱,她不知自己要去干什么。一直以来遇到不顺——她的生活如果排除梁继生给她不间断造成的麻烦而外还算顺当如意,但就这些已够她筋疲力尽的了——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她,一见到梓莲她的心就踏实下来了。今天早上,她投奔梓莲而去的心多了一层责任和义务的悲壮和迫切,所以,她比以往更加理直气壮。绕过那个交警,进入到门厅,她甚至都没向门卫像往常那样讨好地笑一下就冲上了二楼。
她走进顶头第二间办公室的时候,梓莲正和黎明一道儿谈得热火朝天。那是办公室里流行的笑话,黎明又给她讲了一遍,一点也不好笑,梓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周紫依忍耐地听了一阵,一把将梓莲急煎煎地拉到门外。她一下闻到一股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