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妹妹,我都分不清年月了,你们怎么知道的?”梓莲站起来拥住姝缦,脸颊上滑下两行泪。那不是喜悦和感动,倒像受了多大的委屈。“本来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不该来瞎掺和,就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大家聚一聚。”“要不是姝缦强迫我,我可没功夫,这一上午影响我多少收入!”“就知道收入——你都成了梁继生的奴仆了……”“我真该打,”我赶快阻止姝缦把话说下去,我很怕这个样子的姝缦,我转向梓莲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如果一切靠这几个字可以解决——敲门声打断了梓莲的话。“都四年了。”梓莲说。“哟!妹妹们都在哪!嗳,公子,就知道你在家。”梁继生像一阵风从外面歪歪扭扭地刮进来,工作服耷拉在后背直冲我而来。
“你不是出车了吗?”周紫依撵过来。“我跟公子说点事,”梁继生将我推进卧室,伸手关上门将周紫依挡在外面。“他这是要干什么?”梓莲一定担心他会打我,她的嗓音在打颤。“手机刚被人拿走了,连个电话也不能打。都这娘们给吵的,一上机就输,半小时就七万三。”梁继生双手在身上摸了摸,“公子,有烟没?她们这是干吗呢?”我说要去问梓莲,开了门往客厅走。“梁继生,我没法跟你过了!”周紫依的表情好像刚随旅行家从哪个山头上下来(原谅我一再地记起旅行家),她想在众人面前做出不共戴天的样子来,她早就应该麻木不仁了。我没打算再帮他,梓莲悄悄扯我的胳膊,我只好再一次拿出我的工资卡,梓莲拿出一个存折。梁继生算了一下,不够。他嬉皮笑脸转向坐在沙发里抽烟的姝缦:
“要不是现在你正站在面前,我还真不相信这世上竟有这种人!别指望我,有钱烧着玩也不会借一分给你。”
梓莲推了姝缦一把,她可能担心梁继生会给姝缦一巴掌,梁继生却趁机溜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梓莲一边安慰周紫依,一边让我再找找看哪还能找出点不。“不怕你们笑话,索性都知道了吧!结婚戒指是最后能卖的了!梓莲,当初我为什么不听大家的劝……”
“别担心,大家想想办法。”众人愿意相信梓莲总有办法可想。几百束百合花忽然从门外流溢进来,屋里的空气仿佛中断了,似乎有梁继生的尾巴还夹在门缝里,又似乎屋里的人被百合花的美吓着了,我们半天才看到汤树的脸。
“姝缦交给我和温良这个艰巨的任务——”汤树抱着鲜花仍站在门口,羞涩而惊讶。过后的几分钟,他不得不打电话取消了预订的午饭,他忘了某个游乐场所的电话,他向来办事认真,他只好回办公室去查。
四十六
锦阳家园据说成了政府的形象工程,人们争相在那里购买,锦阳其它地段的房价几天里就飙升到五位数。从沿海大城市取了经回来的钟锦言兴头十足。员工们早学习晚培训,考核训练加强。锦篱公司还要搞大型庆典活动。梓莲一个晚上得赶出几个没有经过调查和考证的方案来。凌晨一时我出车回来她还在苦思冥想。我才洗漱完毕准备休息她已奔公司而去。
“小语你给紫依姐看一下。”“周姐若来了你跟她说说话,可怜见的。”
我们夫妻共同的责任如今只成了我出车回来被迫的义务。她只来及对我说出这么几句话。
不过,生活看样子又步入了不能被言说、不能进行深层次分析的常规。大家都在忙忙碌碌,为了某个不确定的目标把自己赶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至于意义,没人会停下来弄清楚。
汤树仍喜欢打电话,只是他的问候多了。他跟我谈一些工作以外的话,他认为我的某些观点很对。他一有空就给我打电话。我没有力气总结他都说了些什么,但我感谢他此时的电话。
有必要说一下,昨天下班回来我正要去接小语——那对夫妻到点了都没去幼儿园,老师只好打电话给梓莲。我收到她的指令时正要去退勤,我按了指纹,将章子扔给汤树就跑步回来了,汤树没为难我——碰到钟吉尔,他正在筹建一个乐队,伴奏、鼓手都有了就差一主唱,他自己是贝司手,我告诉他很棒,他的乐队一定能唱出小城。这的确是那孩子的天赋。钟吉尔说,不过那得看母亲能不能同意赞助点演出经费,演出需要庞大的开支。为了物色到一个令他满意的主唱,他带着同学跑遍了小城。他告诉我,他和伙伴们在锦篱公司附近的田野里纵情弹唱以期暖风吹醒钟总的耳目并大吃一惊想着那赞助的事。他们也去火车站汤树的办公楼下与那此起彼伏的风笛比撕心裂肺的高音。
姝缦说,这是个既进步又堕落的时代。孩子们没有钱就不能实现梦想。他们不知为什么要那样干,他们惟一明确的愿望就是筹到钱。为此,他们小小的脸上隐去了本该有的纯真和羞涩。
“叔叔,你跟阿姨劝劝我妈妈吧,对她来说还不是九牛一毛的事——不过,这不容易。我知道,所以,叔叔,你跟阿姨能借点钱给我吗?”
我怎么能告诉孩子,阿姨因为挪用了公司的公款去救好朋友的急而好几个月将发不到工资?要不她一定会赞助他一些!为了不伤吉尔的自尊,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工资卡都在梁继生手里。我只好说一定帮他想想办法。
后来,我把这事就给忘了,直到我死也没想起这件事来。那孩子一定会记恨我。
我们一块去接小语,他们在那些塑料薄膜玩了一阵,我看着他们,心里想着梓莲睡梦里的话。他们让我忘掉沉闷和不快。
想给汤树打个电话,告诉他钟吉尔在这儿。风笛声在风里来来回回地缠绕。越过幼儿园的矮墙可以望见火车往东往西拖着长长的身躯。我告诉吉尔他爸爸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工作上了。吉尔耻笑骂那种老练的粗话。他接听手机,一边还在说“没钱顶屁用。”
钟吉尔身上流露的东西让我意识到自己太落伍了。我可能还不及那孩子有智慧和有魄力。我是个暗地里苟且偷生的胆小鬼。吉尔正在打电话,告诉父亲说晚饭不回去吃。我知道,汤树只好又去办公楼后面的食堂将就吃点东西。后来,他返回到办公室。他转来转去,办公室并没多少工作要做。
午夜时分,他感到天有点凉,在候班楼上想找间空闲的房。他进了我的房间,另一间床上的乘务员刚叫班走了。我是凌晨四点半的计划。我听见他在床上躺了一阵儿,我醒着,却不想说话。而他不容许自己打扰我便也紧紧地闭上嘴巴。我知道他没有睡着,他克制自己不发出一点点声响。他只是想找个有人的房间呆一阵。楼道里不时响起乘务员的脚步声,我转了个身。另一张床上也转了个身。他坐起来向我这边望了一阵,他看时间。我拿出手机。还不到三点半。我听见他又躺倒在那张单人床上,他可能睡着。他拿出手机。背对着我。他的思绪被风笛牵引着一忽儿往东,一忽往西。我的紧跟着他的。
我想起姝缦腹中的胎儿,不知她会如何处置他。我极想说说那个胎儿,说说有关这方面的事。我感觉枕巾湿着,我以为自己出汗了。我又转了个身。
“你醒了吗?”“温良走几点的?”
“他昨天下午走的。又跟姝缦闹呢。”我们必得关照到他人才能安抚自己吗。“周紫依来过了。”
“她来干嘛?”
四十七
周紫依在公车的终点站下了车,吁――她从没到过这里,远处一道道隐约的山梁,山脚下园青树绿,视野开阔。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拎着包坐在候车亭的长椅上。临出门时狂躁的心已略略平息,她有点后悔就这么出了门。她想给姐妹们打个电话,先打给谁呢?当然是梓莲了。
那辆出租车停了半天了。司机一边抽烟一边扭头打量着她,她招了下手又后悔了,那人已调转了方向向她驶来,她站起来。
“到哪?”
周紫依没开口,包里拿出手机翻了几翻才慢条斯理地说:“你开吧,到了我告诉你。”司机发动了车子,他观察着后面那张忽然被两只手蒙住了的脸。
正到一个十字路口,那张脸依然被双手蒙着,司机自作主张往东开。出租车忽然加快了速度,风从车窗外迅猛地扑进来撕扯着她的头发,她的耳朵里一片呜呜的响声,对面而来的车只来及听见一声尖利的鸣笛已飞逝不见。她抬起脸来任着风吹。她看了一眼看不清长相的司机。听天由命吧。她将头伸出窗外。
大约狂飙了十来分钟,司机减缓了速度,将车拐向右边停稳了。车窗外是一片荒野,远处废弃的厂房在一片苍青色的背景下突兀地显现。经过的车辆都以飞的速度一闪而过。她曾到过这里。她厌恶地低下头。
“谢谢。”男人开动了车子。“你打算离开他?”周紫依很吃惊。
“那天你提了一提包的钱——我很敬佩你呢……”“停车。停车!”
好吧。
“他还欠我钱呢,我不会蒙你这是他写的借条,那家伙玩得疯的——走吧,我送你回家。夫妻吵架常有的事,那舌头和牙齿……记着提醒他还我钱啊!让他想好了跟大哥联系……”
周紫依往前走。打开手机,最想看到的短信没有。你在哪,赶快回来。是梓莲。走,不停地走,要走到哪去?小语这阵干吗呢?小语大了,她老了。老了,还能为小语做点什么呢,连个安稳的家也保不了。小语巴巴地看着他们。那颗小小的心也一定巴巴地累了。
到哪了。正是灯红酒绿的时候,她不饿,又很饿。她不停地赚钱,她工作就是为了多赚钱。她向一些农民工索要巨额的手术费,她把他们吓坏了,但他们最终会相信她。她也向那些爱面子的人收取惊人的听上去名目繁多的费用,那些人相信那一定是金子做的,一定与别人嘴里的牙不同。大家都一样,为了钱而忙忙碌碌。可她跟别人不同。
他现在干吗呢?她拿出手机,梁继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她还能感受到那渗入骨髓的寒冷。
四十八
凌晨三点,她听见门锁响。他进了卧室,他去了餐厅。冰箱门开了,砰一声关上了。他喝了些冰水,一瓶啤酒?
灯哗一下开了,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转了个身,将裸露的半个后背给他。床上的凉席拉开了一半。她怕冷。而梁继生是一团火,走哪都燃着一丝火星儿。她缩成一团,绵弱的,冰冷的。
“我只有你和小语。”她的身体和嗓音一同抽搐着。她是自卑的。在众人面前她得藏好令人泄气的自卑。她有意不跟同事们来往。小语身体那么弱,像是她的自卑造成的。“我这个儿媳看着也丽质,就知道自己赚钱,我那儿子,都让她给害了。”婆婆的人看不见但声音她能听得到的。可她的亲人也有话说:跟一个败家子儿过一辈子你鬼迷心窍了吗?
“喂,醒醒。”
她一动不动,让他看去像个死人:有一天我死了,你还不知我死了,你还在你狂欢的世界里。
“喂,小语那个存折哪去了?”他抚摸她,他急欲离开。她的怒火起了,又散了,只要他说声对不起,或给她以柔情,她立刻会不计前嫌,把冰冷的身体交给他温热,与他一起融化,带了他的温度。
“存折放哪了?”“梁继生,你真的疯了吗?”
“快点,放哪了!”他连鞋都没换,踩着卧室空无一物的地板,这张床不知还能值几个钱不!她的心狂暴地跳将起来几乎要把她毁灭了。她缓缓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门外的方向:
“出去,请你出去!”她感觉自己马上要没气了,她怀疑自己真会这样离开人世。“周紫依,请将存折给我,你听见没有!”他威风凛凛地立在奄奄一息的她眼前,“姓周的,存折给我,我再说一遍!”存折是小语这几年的压岁钱。就这么多了。周紫依决定不再开口,电视上常见勇斗暴徒的画面。梁继生挥起了掌,终没落下来,却掀翻了床头柜,台灯落下去,稀里哗啦一通响。
小语站在卧室门口,无声地望着那一地的碎片。
“存折给我!”
周紫依从另一边绕过去,抱起门口的小语,小语只穿了小裤头,大概睡衣自己脱掉了,一热一凉的,明儿准又生病了。小语生病还得她一个人抱了去打针住院的。这么多年这也成了习惯。一本书呼一下飞过来,砸中了她的后背,小语紧紧地揪着她的头发。梁继生在各屋里搜索,又有什么碎在地板上。“爸爸喝醉了。”她哽着喉咙哄小语。
“请你等等,小语你接送一下,还有,这段时间我把她放在梓莲那——”
“随便!”
整整一天了。她想着那个“随便的”背影。她一再地拿出手机。她发现自己又走到了公车终点站。
四十九
“这是给小妹妹织的吗?”小语从茶几底下翻出半截毛衣来。梓莲惊叫一声,脸像被鲜血给泼了马上又凝固剥落了,姝缦嘴里绕着小语的儿歌将它放回原处。小语要听音乐,遭到梓莲的呵斥,但她马上去打开音乐并拥抱了小语。
“你们屋里为什么老插这种花?”姝缦盯着那些百合花,这话引起梓莲内心更深更长的忧伤。她没有说少爷喜欢,却说,“插习惯了,”两个年代出生的女人无法很好的沟通。缠来绕去的听上去相互在尽量顾及到对方,最终却僵硬得再蹩不出半个字。
“你家这盆米兰开得很好嗳,”要是换了别人,姝缦对这种救场似的谈话早会没了兴致。她在屋里走动,好让梓莲放松下来。她看上去还没有从某种难堪中逃出来。
两位老人结婚六十五年了,婚姻这么美满,秘诀是什么呢?
“唯一要做的就是用一只脚踩住她的脖子再别松开。”老太太说不了话,老爷爷开心得哈哈大笑。
姝缦和梓莲对望着那句话,两个人真可以美满得能过六十五年吗?这使难堪的沉默成了年龄不同层次不同程度却相同的一股忧伤——她们都清楚明白对方的婚姻,尽管她们从未有过关于婚姻和家庭的交谈。她们不知自己凭了什么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还险些就生疑云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