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周紫依的绑架公案令本不能和谐相处的人们得以亲密相处。今天是礼拜天,钟吉尔6点就起床了。“妈,我能跟您说件事吗?”钟吉尔一副豁出去的神情,“我找到个主唱,可他因为我的乐队太寒碜跟别人走了。我需要六十万,四十万也行,购买一流的乐器和——”钟吉尔盯着她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你给闭嘴!你以为你妈的钱是从鸡窝里刨出来的……”
六十一
“林肃、温良,十一点五十分!”叫班员的仿佛催命鬼。又经过地狱般十六个小时的漫长煎熬,终于又看到海城那鬼魅似的灯火。十六个又十五个小时的前进我感觉已重复了一生了,原谅我无法保持新鲜感地回忆给你们沿途那些景物的烙印。
我坐在机车上发呆,想着梓莲的脸,不知温良想什么,他也没有立刻要跳出这个钢铁笼子的意思。
“你没事吧?”温良伸长双腿倒进座椅中斜睨着我。“没什么——”“你说姝缦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怀孕了?”“她可能没打算好——这我哪知道呢?”“那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呢?”“碰巧啊,你让我去照顾她。”
“对啊,我为什么要让你去照顾她?我为什么当时只想到了你呢?你觉得她会生下那个孩子吗?”
“你去问姝缦啊,我哪知道,吁——”我的脸像天气一样阴沉下来。“那个孩子?你应该高兴才对啊——那可是你们爱情的结晶。”听上去我像在讽刺那个孩子。我的眼前满是梓莲的影子。
“哦,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谈这样的话题。我说你跟梓莲到底咋回事,我们同事这么多年也没搞明白。是你的问题还是梓莲的?你知道我可不相信周紫依那嘴……”
“她说什么了?”“什么不好听她说什么哪。这回该哑几天了——你说麦伦和周紫依他们早认识不?不如我们去喝一杯,我们都不想回家?”他探究地看着我。
“我想我还是回家的好。太阳能坏了,呃,明儿我得早起,梓莲在等我。”真绕口,梓莲还会等我么?“呀——小张,接班不准时,小心汤大官罚你人民币。”
“汤官人何时变慈善了我们就准时了。”
接班的司机上来,我和温良不得不跳下机车。为了躲避温良我拦了辆出租车,五十九秒后出租车停在了小区那个斜长的怪坡上。
“十块!——”我赶快又掏出五块。司机可能以为这个人在闹肚子。梁继生是突然冒出来的,也许我走路太专心了以致他嗨了一声时我像个女人那样又惊又跳。
“你帮我干件事。”
梁继生拎了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站在小区门口,竖两根水泥柱子的小门这时被梁继生的身躯完全占领了,似乎我不答应梁继生就不放我通过。
不容我争辩,已被他架着往前走。天很黑,隔一段距离,出现一个闪着淡青色幽冥光亮的路灯,忽然扑兹一下灭了,右边那盏哗地亮了,一滴雨落下来。我们似穿行在一个没有尽头的老巷子。
“我们这是去哪?”“到了就知道了。”“去干什么吗?”“这个你不用知道。”“袋子里是什么?你走慢点。”
“跟你说不要问了,走你的就是,到了。”
我仰头看到58的红字在夜幕下孤零零地挂在粉红的墙皮上,梁继生进了楼道,我跟进去。电梯载着我俩颤悠悠直上到8楼。
“嘘——你站在这,观看就行。”我站在电梯里,他走到18号门前,将袋子里的东西利索地往外倒,一把匕首先掉落在地,我盯着那冷光发出女人般的惊叫迈出电梯,他严厉地呵斥,他竖起手指:
“嘘,千万别靠近,靠近你就是同谋了!”
我远远地看着。我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拿那把匕首将一团稀软、黑乎乎的东西抹在安宁了没几日的18号门的锁眼上,在我憨厚地明白过来他在干什么并急欲上前阻止时他已架起我进了电梯,我都没来及看清他的收尾动作。
六十二
我想扑到那个依然温柔善良的怀抱里去,我想听到那声甜蜜蜜的“少爷”,我望着她,我感觉脸颊湿了。我的身体像在海水中浮荡。她刚才关切的脸变了,她想起了什么,她吞咽着那些让她痛苦的记忆。我想抱她,可是,我还有资格吗?
那,我去放水,衣服我放这了。我刚和梁继生——不,你别抛下我,好吧,不能面对,我们就谈论别人吧,我知道你不可能不管别人——梁继生刚找我了。
“我们没钱了啊,他找也没用,公司的窟窿我还没填上!”
她走到我眼前来,像以往那样看着我。不,她把我当成了别人,当成了陌生人。我感觉头脑一下清晰了。我看清了她的脸。
“不,他不借钱,他——他提了个袋子,当时我也不知他干什么。”“他让你干什么了?”她瞪大了眼睛,我忽然感觉心里涌起一阵暖流,充满了感激——她还那样替我着急,她本来还在意我的。她在担心我!
“他逼我跟他走,”我有意夸大刚才的经历,我甚至都听到她胸脯咚咚的声音。“我看不清周围,他走得很快,他提着那个黑乎乎的袋子,”“后来呢?”“他进了一栋楼,我跟上去,”“他要做什么嘛!”
“他站在一个门前,从袋子里倒出一把匕首,”她惊呼起来,她的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他拿黑乎乎的东西弄在门锁上。”
“你怎么不阻止他!”她吐了口气,她生气地盯着我。“你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她的脸忽然僵起来,她往她的房间走。我只好转向那个属于自己的门里。我们能指望梁继生干什么呢!她说。我把这当成一个信号,我往那间屋子走。
“姝缦怀孕了。”我不无讨好地大声地说,然后我就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僵立在门外,我咳嗽起来,忽然是个重病患者。
“那恭喜啊,”她静悄悄地坐了很久才发出这个声音。她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呢?“你也早点睡吧。”她掩上门。我将脸颊贴在门上。我宁愿就这样死去。
六十三
回到家中来的两天她一直哭哭啼啼,仿佛还没从一场大病中痊愈。她没有出过门,没开过手机。梓莲送来些书。“用以引开你的哭泣与抱怨。”
从医院出来后他陪着她在家老老实实呆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他说要看出车计划就出门了。直到刚才他回来了,不知从火车上来还是哪来的,她没问起。与亲人决裂后她就麻木了,大家以为她那是撑也要撑下去的样子。梁继生每在家里出现一次,她知道那是个愚蠢又多余的问题,但她总要不厌其烦地问起,专为了勾起心底那点怨怼来。
去哪了?不要再去了好不好?不去能死人吗?说着说着就像大家问,来了,坐吧。吃了啊。去吧的表情。她常发不明所以的誓试图改变生活,她想起与亲人以死抵抗的年岁。从与梁继生恋爱到结婚生下小语,亲人们没有一个站在她的一边。现在,她也没有一个能联络的人。三天里梁继生有一天半在家,这在以前几乎没有过。他正到各屋里转,寻找盘曲在他脑海里的蛛丝马迹——屋里很安静,也很空阔,像风平浪静时空旷的海面。他转向正在休养的牙医,牙医边休养边患上哭泣的疾病。他们相互观察着对方。她觉得他似乎在找屋里另外有可能存在的一个人,她忽然意识到他会不会又找那人打架了。她就又哭起来了。
他分辨着她的眼泪的成分多少是出于对他的真心多少是为了掩盖一个阴谋的存在。他去厨房端来一盘她准备好的食物,他甚至都没看清那具体是些什么内容一盘菜就吞下去了。对饮食他向来不挑挑捡捡,他也不过问女人跟小孩一天吃什么,她忙了怎么吃?小孩做什么?放下背包他又得出发,她纠缠时他想出一点办法很快就会解决,实在不行时他就运用武力,这些他们之间都太熟悉了。他一边吃一边看她肩膀一抽一抽地伏在沙发里。他盯着那个一抽一抽的肩膀忽然放下筷子,他很怂。他从来没这么认为过自己。他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豆,狠狠地嚼了几口。他站起身来。他走过去。坐在她哭泣的身旁,他看了下表。他想停住那个方向的脚步,可是他停不住,这由不得他自己。他见过许多女人赌博,她们总是凭一种感觉下赌。他不知自己凭什么,也许凭一种英雄主义的勇气——他抚摸她的肩背。
显然,她早就盼着他这么做,伸出双手抱住他乞求:“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给你买回家来让你玩行不?”她数次走进一家家游戏机房,她观察着那些隐在一个角落里的机器想像放到家中的样子。
“你去买些菜吧,我不能下楼。”现实在敲她的门而他仍在睡梦中。
六十四
钟吉尔在候车亭等了两分钟,李米勒出现在他身边。李米勒原来叫李清照,知晓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者中有个叫缪勒的人后她就改名叫李缪勒了,她爸爸说米勒比缪勒叫着亲切她就又叫米勒了。米勒和钟吉尔当年出生在同一个产房里,据说钟锦言当年给钟吉尔起名时对一个故去诗人的执着追随深深感染了米勒的爸爸——他也曾喜欢写诗,只是,那种经过诗的艺术语言让他得到的深刻的情感体验被更实际更美好的一些东西替代了。清照迷恋上写作后他试图阻止,然而,他很快就明白现在的孩子你根本无法左右他们。清照似乎有些才华,她的网络小说让他惊讶不已。他看到的全是成人的欲望:物质的,感情的,他搞不清一个孩子所受的诱导或误导到底从何而来?
米勒的妈妈才不管这些,米勒可让她扬眉吐气了,她走哪都打那个电话:“是啊,又更新了,快去点击阅读啊!一定记得给米勒投一票!”
坐上一辆出租车,米勒问去哪,吉尔说去乡下。米勒说你没病吧,快九点了。那就听你的,吉尔转头对司机说,你想开哪就哪。
“你爸不在啊?”
……“你妈呢,也没回来?他们可真忙。”“假模假式。”米勒不知他在说谁。
“师傅你是海城人吗?”米勒转头望着前方。吉尔身上响起一阵劲爆的摇滚乐,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立刻喊道:
“停!”米勒看到愤怒就像疲倦猝然袭击了吉尔她便明白这个电话是吉尔他妈打来的。司机还在分辨方向,好像是个荒野,他正要转头,他们看去还是孩子,他可不想承担点什么。
“叫你停,听见没!怕老子不给钱啊!”
司机停了车,盯着那张孩子气的脸咬咬牙,本来想给他们几句忠告——鬼才有此兴致,丢下他们像丢掉两个累赘后一溜烟开远了。
吉尔蒙头向左边一条石子路走了几步,米勒紧跟着他。
“别过去了,有狗。”
一排低低的灯火中隐隐望得见一溜儿齐整的院落,铁门里传出狂吠声,锁链撞击在铁门上发出索里索当声。吉尔掉头往右行,米勒仍紧跟着他。沉默地走了一阵,渐渐又弥漫出灯火,原来他们没走远,一直在滨河路的两边打转,再往前上了那个斜坡便是去火车站的路。
“你愿意跟我去乡下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希望我出什么事呢?”“去乡下干什么?”“——住在乡下。”
“喂,你没事吧?住在乡下作什么?养病啊还是养老!”“你不觉得城里人很烦吗?”“我没有觉得,我喜欢城市。喜欢膨胀了欲望的都市。”
米勒转头看远处闪烁的霓虹灯,车流涌动仿佛焰火在水面游走,谁能拒绝这灯火的热闹呢?吉尔转头看着她,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我还要上网续写小说呢。”“你回吧,反正没人管我,我要走到天亮。”“我真走不动了。要不,我们在这坐会?”俩人在路边草坪旁寻了个台阶坐下来,吉尔手里抓着一棵草穗儿有节奏地撕扯着。
米勒哼着吉尔喜欢的《稻香》,后来俩人索性放声唱起来,吉尔站起来手舞足蹈,随着节奏一扭一曲像一截舞动的电线。
“嗨,你说你从来不看书为什么老剽窃人家文学家的名字?”吉尔舒口气,重新坐在米勒身旁。
“我写小说哪有时间读书啊,不过将来我会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嗯——”米勒舒展胳膊,“怎么样,心情好了就回家吧。”米勒低下头又说了句什么吉尔没听太清,因为这时一辆轰炸机一样响亮的摩托车从他们眼前驶过,咆哮了一气飞驰而过,车上人的对话还留在风里:
“你来帮忙不?啥?”
吉尔叫了声操,赶上飞机了,他指那响声,散失在风里的前半句话这时又回到他耳朵里:“明儿得将麦子运到场上去了。”
他们跟着这辆嘹亮得过了头了的摩托往回走,米勒说上学真没劲,要是天天只用来唱歌上网就好了。吉尔说那你跟我去乡下,米勒说到乡下我就写不出小说了,你今儿怎么了,怪怪的。“看样子我妈不会给我那笔钱的。”
“除非你妈脑子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