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说得吉尔又愤怒起来了,拉住米勒问:“你真这么看?”米勒不敢这么看,转了个弯说:“你得想个法子才行。”吉尔在小区门口跟米勒道别,心里琢磨着那个法子。小区里很静,他在楼群间穿梭了一阵,拐过一个弯。上楼。掏出钥匙开门,试了几遍钥匙插不进琐孔,他以为拿错了钥匙,换了把钥匙又试了几次。摁亮手机凑近了细看,锁孔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他给母亲打电话,又给父亲打电话,母亲教他去敲敲领居的门,父亲让他回别墅,他还得六七个小时才能到海城。
吉尔楼道里走了几个来回,这里没有乘务员,不会有人深更半夜地进出以便正好发现他并可以帮他,自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去敲过邻居家的门,也从未遇到过如此大的难题。他不想动弹,不想回别墅。来来回回又走了一阵。背抵着门板他蹲下去。
过道里那个小小的窗口月亮渐渐偏移,最后只剩下一缕清辉撒在窗台上那层厚厚的灰尘上。
钟吉尔蜷缩着睡着了,他看到十几张凶神恶煞的脸一齐对着他发出轰炸机的叫喊声,有些是熟悉的,而有些则很陌生,抽水马桶在抽水,有人大剧烈地咳嗽,他惊醒了,感觉浑身发冷。他看了下手机,三点半,他不知这个时间算早还是算晚,站起来,哆嗦着转来转去。他那尊贵的母亲竟然忘记了打个电话问一声儿子可将邻居的门敲开了?给汤树打电话,手机里传出暂时不能联系的提示。
六十五
“你是个混蛋——这就是真相!”她躲开他的脸,头痛烦躁,望着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她低下头,感觉到他的目光仍在盯着她想大喊大叫。
“天哪——知道不,粗口和怀孕使你越发性感,”他笑着,离开她走到窗前,靠在墙上望着她散披着头发的裸露的肩背、她紧咬的小巧红唇、不适感引起的一阵虚脱使那双长睫毛悬垂下来,她捂住胸口俯下身去。他吸了几口烟,眼睛和眉毛蹙在一处张望着窗外,他又转过头来。“那呆子还传教你什么了?禁欲主义吗?还是畅谈他和梓莲的无性婚姻……”
“够了!你真卑鄙!你——”“啊哈,好,说得好——”他踮着脚走到她面前,手指着她的腹部。“这个早就存在的胎儿促使你和我仓促结婚?当然,啊哈,我相信他千真万确不是‘凭借他而来’……”“混蛋——!”手机铃声响起。他们都停下来盯着那只发出声响的手机。他将它捉在手心看上面的号码,他脸上仍带着那种让她发狂的笑意,笑容忽然僵硬了。
“我这会儿没功夫!你自己看着办吧。过阵儿也没!”他怒气冲冲,“没怎么,没事我挂了!”
那是一个打着颤儿的嗓音。姝缦听得清楚明白。她望着他,他在咒骂电话里的人。她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心跳。
她忽然扑过去将脸颊贴紧了他的背。他得不到一个答案,她自己也无法给予自己。她不允许他靠近,这让他受不了。他们只好停不了那样无从开始无法结束的争吵。他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正穿透他的背脊,他有点犹豫,他想转身将她揽进怀里。就在那一刻,他感觉可能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走得有点远了。他没想过电话中那个人会给他们这样的争吵带来什么。她似乎觉察到了,但她的反应却与他想象中的不同——尽管他根本没想象过这种现实。
姝缦给我打电话,说她猛可里意识到对温良是有感情的(文濂和胎儿究竟哪个是催化剂),如果真散失掉温良——她说她从来没有清醒地活过一天,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想到无数种可能。她不能失去他。
六十六
钟吉尔背抵着防盗门迷迷糊糊睡了一阵,他本来想就那样坐着昏睡直到父母到来发现他并发出一声愧疚的惊叹而让一些事变得美好起来,夜晚越来越安静,楼道里渐渐变得潮湿阴冷,他双手扶着膝盖感觉那里微微地疼痛,他将身躯蜷缩得更紧一些,后来他又睡着了,进入沉沉的梦乡,直到被哪个门里的一声咳嗽惊醒,他忙从地上爬起来,他浑身发冷,他在狭小的楼道里缩着脖子走来走去,抽水马桶持续地发出一阵嗞嗞声,他想起家中的那个上个月自动流水白白流走了十吨水,为此母亲干了父亲一架,他们总为这种事干架,大多数时候是母亲干父亲的架。楼道里透进淡青色的光线。
他不知那时有多早,走出小区大门时就发现蕗山不高的山脊上一抹明亮色,他想到米勒常用的一个词,尖利,而他此刻联想到的是像某种乐器发出最高音时对人感官的那种冲击。他被那抹尖利的明亮的色彩吸引着走到子文桥上去,胸怀中仿佛一阵清风吹过,在乡间的旷野才能吹起的风,困倦和莫名的郁闷的心间忽然就敞亮了。他趴在栏杆上眯起眼睛盯着东方像一个流浪儿盯着某个窗口温暖的灯光,他拿出手机,摁下那一串数字的时候感觉到太阳从蕗山后一跃而出。云朵退后,被收在光束之下。
“又让我帮你请假吧?”“米勒,我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那边愣了半晌,彼此听着那轻微的喘息声。
第四节课下的时候,米勒看到吉尔的爸爸发过一条短信,问她知不知道吉尔将门怎么弄的?这小子他去哪了?
“怎么回事?这么说你一晚上没回家!你说话呀!你马上给我下来,十分钟后我到小区门口等你!”
他的母亲没有听到那个往日里玩世不恭的声音换了种口吻说:“是吧,我昨晚该给你电话的——”看样子她根本不记得另一件事,根本不知他为何现在仍呆在山上。吉尔挂了电话,那点快乐的影子再一次一点点往下沉,像林子深处的一缕儿日影,明光闪闪地罩在上方,后来就转移开去,不知所向了。
米勒的电话似乎是一根稻草,他紧紧地攀住了站起来。
“你封了你家的门怎么做到的?”米勒的声音正像那日光兴奋地上涨,吉尔往下走,说,“你想来就来吧,我还在山上。”
紧接着,好多个米勒一样的声音不断传来:“钟吉尔,你能耐啊,要不要我们帮忙去拆你家房顶啊!”
“拿什么?三秒胶还是万能胶?”“有好事也不叫上咱哥们。”
他沿着那行苗圃直走到了堆着麦垛儿的场上,这时才看清那是一群土里刨食的鸡。它们那肥胖的身躯挤兑着摆动得似乎蛮优雅。这时母亲的电话又来了,母亲真是一个锲而不舍的人啊,吉尔没接听,过了不久,父亲的又来了。
“你快回家来,我已经换了新的防盗门,我都不知昨晚你怎么过的。”“我妈有没有说钱的事?”那头疼爱的叹息让吉尔又有了新的勇气。“她说门都没有,你知道她那人的,快回来吧,我们不会怪你的。”“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怎么这么说你老爸!我会调查清楚的……”
孩子感觉喉咙发紧,他听着父亲的声音愤怒又难过。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仇视父亲的人?那些碎玻璃、飞来的砖头到底是针对父亲还是母亲?
吉尔背靠着麦垛儿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他困倦极了,想打个盹儿,他挺直了背——胸口莫名的钝重迫使他来回急速地奔跑。他大口喘着气。米勒的电话又来了。
他抢先说道:“你给我拿个火机过来,山脚下。”没容米勒说一个字他就挂了电话。半小时后米勒拎了一只袋子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
他们对望了一阵,米勒蹲下去喘气。“这有什么好玩的?回去上课吧。”“那我让你见识一下好玩的。”吉尔喝了两瓶可乐直起腰来向麦垛儿走去,此刻,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吉尔是被一种男儿争勇好斗的情绪控制了,当他冲过去时纯粹是不假思索地条件反射。他被那阵情绪冲昏了头脑还是他早抱有某种目的米勒当时来不及弄清楚。
米勒看了阵苗圃里的花草树木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一阵晕眩使她垂头呆立了片刻,抬起头来时她一下惊呆了:
那个麦垛儿正蹿出一股青烟。钟吉尔回了下头,她感觉他的表情张皇失措。虽然有种预感但她还是侥幸似地发问:“哪来的烟?”
“米勒,给我妈打电话,快!”
米勒呆立着。她看到,青烟扩张起来时,惊慌和胆怯一下俘获了争勇好斗的少年使他僵立在那里,他似乎在做一个决定,可是瞬间一抹米勒不能确定的诡计的浮影在脸上闪跳了几下后那脸上就完全是邪恶的魅影了。
“天哪!你在干什么!钟吉尔,我们得想法弄灭它,快啊,怎么弄啊!”“给我妈打电话,打啊!”钟吉尔来来回回在米勒和那个冒烟的麦垛儿之间跑。“——我正在打,给她说什么呀!你快弄灭,钟吉尔你找死啊。”一阵恐惧击倒了米勒的好奇心,她看看周围,没有她想象的水源扑火。她不敢靠近,浓烟呛得她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她忽然担心钟吉尔会被烧死而大喊起来。钟吉尔!正午的太阳在头顶灿烂无比,蕗山上安静极了,庄稼正似乎被烈日晒得不敢发声儿了,连那些蚊虫们也不知躲哪了,一个人影都没有,那声喊叫像一声尖利的鸟鸣,青烟越来越浓烈,扩散着向外弥漫,一小股火舌从青烟中蹿了一下,她看到钟吉尔的脸一忽儿向东压扁了,一忽儿向西拉长了,扭扭歪歪,狰狞可怖。她尖叫着拨打手机。
“让她来救火!让她赶快上这来!快!”钟吉尔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他也像米勒那样尖叫着,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股不熟练的英雄气概。浓烈的烟雾裹夹着火苗扑卷翻转,一会儿冲向他,一会儿冲向旁边的玉米地,后来就直直地上了青天。钟吉尔连连地咳嗽,在看到火舌腾一下蹿上高空后他将打火机扔到火堆里,烟火越来越浊厚,向着天空弥漫,一阵杂乱连续不断的哔里剥脱声,麦粒儿燃烧起来了。深厚浓烈的恐惧感紧紧地攫住了钟吉尔抖抖缩缩的心。
“快来啊,火——钟姨,我是米勒啊,吉尔烧了,烧了麦垛……啊——”米勒一阵剧烈地咳嗽,“就在山下——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快来呀,帮帮我们,噢,咳咳——钟吉尔,你快扑火啊。”米勒哭起来了,大声地呼救,好像她自己燃烧起来了。也许钟锦言高估她的儿子,此刻我们也不知那个少年的心思,钟锦言威严的声音还在啰里巴嗦地向以为自己也快烧起来了的米勒发问:
“他居然要挟我?你告诉他,门都没有!长能耐了……”
米勒听见吉尔在说快跑啊,就是挪不动脚,俩人在焰火中撕扯,这个平日最喜欢疯狂的女生此时只顾痛哭流涕,她给吓傻了,一个劲喊着吉尔扑火,可钟吉尔只有一个念头:逃离。
六十八
“你说姝缦为什么瞒着我,她怀孕了与我有什么干系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她说要带你去见她的同学,你去啊,她一说你就信了她,而我楚梓莲算什么!”她避开我,在另一间屋子里大声地说话,她在自言自语,可每一个字都是为了说给我听。“是啊,大家都过得不好,得想个法子让幸福的人走到一起,哦,天哪,这有什么错呢?她怀孕了,哈,天哪,她怀的——”她感觉那话说不出口终于停下来。她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她望着我。也许看上去我像个病人吧,她看了两三分钟就哭起来了。我没有走过去,没有扑到她的怀抱里,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我从来不知怎么安慰一个哭泣的女人。“我们怎么办呢?我想离开你,可是我做不到——”她抬起头来,她走过来,挨着我僵硬的大腿坐下来。她重新放声大哭。如果你离开了,我只好去死。我听到自己心底坚定的声音。“好了,钟吉尔出事了,我们得去看看。下午你睡了吗?你几点的计划?”她的手机打断了她的话,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我感觉她哆嗦了一下,电话被她挂断了。
六十八
“早啊,麦伦,天天跟太阳一块出现啊。”他走到单位门口时门房才开始打扫卫生。如果是个女人,这个招呼就会变成:“小姐您总是这么耀眼,与太阳比光芒啊。”麦伦认为准是因为他这么会跟人打招呼才得以在这个大门口已站了四十年,麦伦的父亲从这个门里进出时他就这样跟人打招呼了。不过,他的确是一个令人由不得不愉快的老头。男人女人都喜欢他。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口。他发现一个失魂落魄的女子站在那里,他等着转过身,他觉得那个背影有点面熟。看上去她像在等车,过去了很多辆,她仍旧站在那里。他觉得她好像在哭泣,也可能走错了方向,她忽然抬了下目光,他认出来了,那是梓莲,挡在他和梁继生中间挨了他一拳的女人。他观察着,果然,他的心怦怦跳着,正像他想像得那样,一辆桑塔纳停下来,一个男人似乎是从挡风玻璃上跳出来的,他四处寻看着。她忽然闪进了旁边的美发屋,她站在玻璃门口向服务生点了下头又注视着外面的街道。男人仍在寻找,他拿出手机,放在耳边。她在玻璃门里也拿出手机,她看了一眼,她的手指动了一下,手机被她捏在手心里。男人打了数遍电话,来来回回走了几圈,他上了车,桑塔纳轰隆隆响了一阵才起动了,轰炸机一样一下弹飞了出去。她走出来,继续站在那里发呆。他看了下表,他想下楼去,她往西走,又往东,手提包耷拉在脚面上。她一定后悔了,刚才没有没让他发现她。
“你知道她还好吗?”“她还有别的联系方式吗?我打不通她的手机。”他清清嗓子,这么问,她会怎么看?不,不行,“那件事没给她造成什么影响吧?”这个问题够傻的,他又清清嗓子,该怎么向梓莲打听起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