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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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坠入情网(2)

在我的眼里,她远远不是一个凡间女子。她是一位仙女,一个精灵;她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她是一个从来没有人见过,却又是人人想得到的什么。我一下子就坠入了爱情的深渊。在这深渊的边上,我没有停留,没有往下看,也没有往后望,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句话,就一头栽下去了。

“我,”我刚鞠了一个躬,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就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说,“我以前见过科波菲尔先生。”

说话的不是朵拉。不是。是她的女伴摩德斯通小姐!我认为,当时我并没有大吃一惊。对我的判断力来说,我已经全部使尽,没有余力来吃惊了。

人间尘世,除了朵拉?斯彭洛,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吃惊了。我只是说,“你好吗,摩德斯通小姐?愿你一切都好。”

她回答我说,“很好。”我又问,“摩德斯通先生好吗?”她回答说,“我弟弟很健壮,谢谢你。”

我想,斯彭洛先生看见我们互相认识,开始一定很诧异,后来他插嘴了。

“科波菲尔,”他说,“原来你跟摩德斯通小姐早已认识,我很高兴。”

“科波菲尔先生和我是亲戚,”摩德斯通小姐带着严肃镇定的态度说,“我们从前有点认识。那还是在他小的时候。后来情况变化,我们分开了。现在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我回答说,我可无论在哪儿都认得她。这完全是实话。“承摩德斯通小姐的好意,”斯彭洛先生对我说,“接受作我女儿朵拉贴身女伴的职务——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女儿朵拉不幸没了母亲,多亏有摩德斯通小姐来做了她的女伴和保护人。”

除了朵拉,我已记不起还有谁在座。除了朵拉,我一点也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我的印象是,我吃的全是朵拉,把半打没沾过唇的盘子,全叫仆人撤去了。我挨她坐着,我跟她谈话。她那轻柔细小的声音,听了让人高兴,她那活泼快乐的微笑,是那么动人,她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可爱,那么迷人,把一个神魂颠倒的青年变成了永难赎身的奴隶。总的说来,她显得相当娇小,我想,正因为如此,使得她更加可珍可贵。

当我们走进客厅时,看到摩德斯通小姐那阴沉、冷淡的脸色,又引起了我的忧虑,唯恐她在我钟爱的对象面前说我的坏话,不过没有想到事情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使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卫?科波菲尔,”摩德斯通小姐把我招呼到一个窗口说,“跟你说句话。”

我跟摩德斯通小姐单独面面相对。“大卫?科波菲尔,”摩德斯通小姐说,“有关过去的家务事,我不必多说。那并不是什么引人入胜的话题。”“绝对不是,小姐。”我回答说。“绝对不是,”摩德斯通小姐表示同意,“我不想重提过去的不和,还有过去所受的侮辱。我曾受过一个人的侮辱——一个女人的侮辱,说起来叫人难过,她丢尽了我们女人的脸——提起这女人,就不能不让人鄙视和恶心,因此我还是不提她的姓名为好。”

一听她数落我姨奶奶,我心里大为恼火;但是我却只是说,要是摩德斯通小姐愿意,确实还是不要提她的姓名为好。我又补充说,要是有人不客气地提到她,我是不会不断然地表示自己的意见的。

摩德斯通小姐闭起眼睛,轻蔑地把脑袋一歪,慢慢地睁开眼睛,接着说:“大卫?科波菲尔,我用不着掩饰。你小时候,我对你有看法,不喜欢你。也许我的看法不对或者是你长大后学好了。现在,这一点在我们之间已经不成问题了。我相信,我出生在一个以坚定著称的家庭,我不是那种随机应变的人。我对你可以有我的看法,你对我也可以有你的看法。”

这回轮到我把脑袋一歪了。“不过,这两种看法,”摩德斯通小姐说,“没有必要在这儿发生冲突。在目前的情况下,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以不发生冲突为好。既然机缘凑巧,让我们又碰到了一起,而且以后在别的地方,也许还会有碰到的时候,我主张,我们在这儿还是以远亲相待吧。家庭的情况使我们只好这样相处,我们双方都没有必要把对方作为话柄。你赞同我的主张吗?”

“摩德斯通小姐,”我回答说,“我觉得,你跟摩德斯通先生对我都太残忍了,待我母亲也极不厚道。只要我活着,我会永远这样看。不过对你的主张,我完全同意。”

摩德斯通小姐又把眼睛一闭,把脑袋一歪。随后用她那冰冷、僵硬的手指指尖,在我的手背上碰了一下,理了理手腕上和脖子上的小镣铐,便走开了。

那是个晴朗的早晨,曙色初呈,我想我得到那些架有拱形棚架的小径上去散散步,把她的倩影好好玩味一番。走过门厅时,碰到她的小狗吉卜——吉卜赛的简称。我蹑手蹑脚地走近它,因为我连它也爱上了。可是它露出全副牙齿,钻到一把椅子底下,朝我狂吠不休,一点也不容我跟它亲密。

花园里清凉、寂静。我一边走,一边想,要是我一旦能跟这位美女订了婚,不知道会有多么幸福。

我走了没有多久,就在一个拐角处碰见了她。“你……出来得……早啊,斯彭洛小姐!”我说。“待在屋子里太闷气了,”她回答说,“摩德斯通小姐真是荒唐!她胡说什么得等空气变暖了,才能出来。空气变暖!”“星期天早上,我不练琴,总得做点什么。所以昨天晚上我对爸爸说,我一定要出来。而且,这是一天当中最最清朗的时刻。你说是不是?”

我大着胆子冒昧地说:“对我说来,这会儿是非常清朗了,可是一分钟之前还是黑暗一片哩!”

“你这是句恭维话吧?”朵拉说,“还是天气真的变了?”我结巴得更厉害了,回答说,我这不是恭维,我是说的真情,虽然我未觉出天气有什么变化。发生变化的是我自己的心情,我不好意思地补充了这么一句,以此来解释得更明白一点。

她摇了摇头,使鬈发披散下来,遮掩住脸上的红晕。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鬈发,怎么能见到呢?从来没有人有过这般的鬈发呀!至于鬈发上的草帽和蓝丝带,要是能挂在我白金汉街的房间里,那该是怎样的一件无价之宝啊!

“你刚从巴黎回来,是吧?”我问道。“是的,”她说,“你去过巴黎吗?”“没有。”

“哦,我希望你也能去一趟!你一定会很喜欢它的!”“你跟摩德斯通小姐不很熟吧,是不是?”朵拉说道,“我的宝贝!”

末了一句是对狗说的。哦!要是对我说就好了啊!“是的,”我回答说,“一点也不熟。”“她真是让人讨厌透了!”朵拉噘起小嘴说,“我真不知爸爸是怎么想的,找了这么个讨厌的老东西来跟我做伴。谁要人来保护?我根本不需要人来保护。吉卜会保护我的,它要比摩德斯通好多了——你会保护我吗,吉卜,亲爱的?”

她吻了吻它那圆球似的脑袋,可是它只是懒洋洋地眨巴着眼睛。

“爸爸说她是我的贴心密友,可是我敢说,她根本不是这种人。她是吗,吉卜?吉卜跟我,我们才不跟这样一个脾气乖戾的人说贴心话哩。我们只能对我们喜欢的人说贴心话,而且我们要自己找朋友,我们才不要别人给我们找朋友哩!是不是,吉卜?”

吉卜发出了一种很惬意的声音,作为回答,有点像水壶里水沸的声音。至于对我来说,每一句话都是加在旧枷锁上的一串新枷锁。

“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慈爱的妈妈,结果就弄了摩德斯通小姐这样一个紧绷着脸、死气沉沉的老东西来,成天跟在我们身边,真是太倒霉了——是不是,吉卜?不过,不要紧,吉卜。我们不跟她好,不理她就是了,我们自己爱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我要捉弄她,决不讨她的好——是不是,吉卜?”

摩德斯通小姐一直在找我们俩,她在这儿找到了我们。她伸过她那令人作呕、皱纹里填满发粉的腮帮,让朵拉吻了吻,然后把朵拉的胳臂一挽,领我们去吃早餐,那样子,宛如军人出殡的行列。

我们安安静静地过了一天。没有客人,只是散了一次步,4个人一起在家里吃了一顿晚饭,晚上就看看书看看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动身离开了。分别时,她抱着吉卜站在台阶上,我在马车里对她脱帽告别,心中悲喜交集。虽然,由于我这般拜倒在朵拉的脚下,把自己弄成一个可怜的瘸子,可我每天还是走上好多英里,盼望能碰到她。

不用说,我一直巴望斯彭洛先生能再次请我去他家,可总是失望,因为他始终没有再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