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礼吧。都是一家人,不用同朕这么客气。”康熙平声示意她免礼。
“谢阿玛。”未央很识相地站直身子,露出七岁小女孩可爱无比的笑容,“皇阿玛,儿臣许久没见到皇阿玛了。”
她是康熙的爱女,当然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露出为人父亲的一面,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锦囊道:“阿玛,这是儿臣前些日子绣的,送给阿玛!”
“好、好。”康熙的眼睛眯成了线。此时他还并不老,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龄,未央一时仿佛看到他年轻时的倜傥模样。
康熙让她走到跟前,从她手中接过锦囊细细打量,随后脸上出现一种很微妙的神情。
“怎么了,阿玛不喜欢?”她做出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说道: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上面绣的东西连她自己都看不懂,还不是为了凸显七岁的公主天真可爱的样子嘛!不然,她那一手在老师集训下练就的女红还不让人叹为观止?
“喜欢、当然喜欢。”康熙果真是对这个从小就知书达理,又聪慧可人的孩子宠溺无比,硬是憋出几句话,“这针脚很细致呢。”
“阿玛喜欢就好。”她甜甜地仰起头,啪嗒啪嗒跑到胤禛身旁的空位子,巴不得赶快远离他,“阿玛请快用膳吧。”
未央并没有想到,区区一场家宴竟然有那么多的助兴节目,可惜在听完古筝表演后,她就再也提不起精神——原因是那些似乎很有皇族气息的戏,她基本上一句都听不懂,而且就身边婢女的小道消息,似乎要持续近两个时辰。
说来也怪,对历史古典样样精通的她,偏偏戏剧这一块是彻底的盲点,每次一听见就觉得如同万人在脑中擂鼓一般,只考虑着怎么逃跑。
身边的胤禛和乌雅氏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戏子的表演,为她的开溜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她小心翼翼地绕过胤禛仿佛宣布占有一般横在她面前的手臂,又避开每一个人的视线,从厅堂墙角处一步跨出了大门。
没有了屋内油灯和暖炉的热量,刹那间她就感到寒风扑面而来,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似乎没有被发现呢。未央放下心一般舒出一口气,裹了裹身上的薄披风,抬脚向前走去。
紫禁城虽大,但生活了七年也差不多记住了几条固定路线。她轻车熟路地穿过御花园,眼前出现的是一泊映着晶亮月光的池塘。
红砖墙不论到哪里都能够看到,御花园也不例外,清冷的月光中,墙沿上停着几只乌鸦——这是紫禁城中身份金贵的鸟儿。
即便荣华富贵,又如何?未央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最终逃不出那一场撼动整个历史的争斗。然而,彼时她却不知道,在那之前,远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在等候。
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她从怀里摸索出一管短笛——这是九阿哥胤禟送给她的礼物,据说还是亲手做的。不知为何,胤禟与她似乎特别亲近。
她并不会吹笛,但这温润的玉笛握在手中很让人安心。
未央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笛管,并且用脚尖有意无意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看着它们一颗颗飞进池塘,荡起一片片涟漪。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真像个小孩子,其余的时候,根本就是标准化的特别搜查员的腔调。
“紫禁城啊紫禁城,我在这里到底是好还是坏呢?”她自言自语着:说来好玩,当了那么多年探员,她还是相信命定一切这种说法。回到紫禁城,成为幼童,她觉得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乌鸦从她头顶飞过,接着又是一只。
这样的情况在紫禁城中并不少见。但当未央看见接连五只乌鸦飞往同一个方向之后,她开始觉得蹊跷——乌鸦有迁徙习性么?就算有,也没到时令吧?
她小心地站起身来,看见一群乌鸦正在啄食不知是什么的一团东西。
犯罪现场跑多了,对于这方面的事情特别敏感。她根本不需要去判断,就知道那里躺着的一定是一具新鲜的尸体。
现在手头并没有专业的工具,又考虑到不能让遗骸遭到啄食,她情急之下抓起墙边的一把扫帚,跨在石头上以防破坏现场,用力挥舞着:“滚开、滚开!”
“呱!”乌鸦群尖叫着四下飞蹿,露出尚保存完全的尸首了无生气地躺在另一泊小池塘的岸石边。
未央认出那张似乎在水中泡过许久的、浮肿了的脸:这是惠妃那拉氏的贴身婢女之一——怀月。
她手一抖,扫帚险些掉下去,震惊之下完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一个人渐渐靠近。
背后随即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央妹妹?没想到你也在这?”
这个声音她不会认错——八阿哥爱新觉罗胤禩!清史记载中写过,惠妃那拉氏与他的感情如同亲母子。如果让他看见这具尸体……她不敢想像后果,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地一跨,谁知道脚下踏空,整个人就翻到下去!
“央妹妹!”耳边传来胤禩焦急的喊声,没等她制止他上前,他已经拽住了她的手腕,可一个孩子能有多少力气,连停顿都没有,两个人便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这一下引来了四周巡视的宫人,火把的光芒闪烁着透过御花园的奇珍异草。
完了。未央绝望地闭起眼睛——古代就是麻烦,连隔绝消息的手段都没有。
眼看着宫人们提着灯笼赶来,未央看着那一具尸体,忽然转身在胤禩反应过来之前按住他的嘴,随即高声道:“都不用过来,我不小心将扫帚碰进了湖里罢了。惊动了皇阿玛用膳,你们谁担当得起这个罪?!”
“未央格格?”有带着人的女官回应道,“适才有奴才禀报御花园有异样,可看见什么?”
闻言,她脸色一沉,心想:难道是凶手倒打一耙?连忙应道:“什么都没有,不还是池塘花草石凳子么。你们早些回去巡视,若是放走了什么人便不好了。”
太监和宫女们一听她的声音中隐约有着火气,都自知这个受到万岁爷宠爱的小格格他们谁都惹不起,便纷纷返回了自己的岗位。
“央妹妹?”胤禩已经看到一旁的死尸,却没有任何惊慌的模样,只是静静喊了她一声。
只这平和的一喊,却让她感到背部如压千斤巨石,难以喘息——他在探究什么?是自己为何如此镇定,还是其它?
半晌,她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随后有一只手遮住了她的视线:“别看了,这种东西,女孩子家看不得的。”
胤禩的声音中有着隐忍的伤痛,让她一下子为自己刚才的猜忌自责不已。于是她转身道:“是惠妃姑姑的丫鬟吧?如果被判定为自尽池中,惠妃娘娘会遭牵连的。”
看到她理智如此,反而是胤禩有些惊讶,下意识地问道:“央妹妹……你不害怕么?”
“哎……”未央终于反应过来,但自知为时已晚,只能苦笑,“对哦,是应该表现得害怕一些。八哥,如果皇上当真觉得是怀月自尽于此,你恐怕也要遭迁怒。”
“什么迁怒……”胤禩的表情转为惊讶,“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语,央妹妹切不可胡说!”
她抿了抿嘴并不回答,只是站起身爬回岸石,自顾自靠向那具尸体。
在胤禩不解和惶恐的注视下,她慢慢蹲下、身体前倾,探手查看尸体的情况。
脸部浮肿、耳骨碎裂耳膜出血,这的确是溺死的症状。皮肤已经因为肿胀而堆积在了一起,要再辨别是否有外伤恐怕比较困难。
她看了一下现场——没有任何脚印或是其他人为留下的痕迹,于是放心地踩到地上。
“央妹妹,你……”“嘘!”她示意胤禩噤声,自己靠上前去检查尸体的死亡特征。
虽然溺死的尸体往往比较恶心,但她从前也是处理过许多类似的案件,因此只是有些反胃而已。现在手头没有专业的工具,她只能靠自己的双手去撑开尸体的眼皮,因为没有电筒,角膜混浊的程度也不能判断得很精确,大致能确定死亡时间是在三到六个时辰之内。
再来是僵硬程度。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的八阿哥胤禩惊恐之下带着思虑的眼神,继续进行着检查:基本上全身都已经僵直了,此时的温度并不高,推断的时间与角膜混浊程度并不矛盾,大约是9~12小时,既四点五到六个时辰。
接着是……未央想了想,正想动手,看着自己小孩子的身体忽然愣住:这样的身体要怎么把一个侍女的尸体完好无损地翻过去?她思考着回头看向胤禩——家宴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她必须抓紧。
“八哥,”虽然知道这种行为实在离谱,但她也想不出别的方法,“可否帮未央将尸……将怀月姐姐翻过来?”
胤禩张口似乎想要提问,但最终还是部情不愿地靠过来,帮她将尸体翻了个面,并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确定死亡时间。”不知为何,未央觉得将这一切告诉胤禩,或许并没有问题,同时又附加了一个提问,“还以为八哥知道我的目的。既然不知晓,先前为何没有阻止?呵呵,莫不是八哥也害怕了?”
她没有等到胤禩的回答,便自顾自掏出藏在衣服里的匕首割开尸体的衣服,露出靠近下身的黑紫色斑点。
“因为你的表情,与平日不同。”胤禩看着她按压尸斑,轻声道。
她一愣,随即收敛心神继续观察——按压后退色,这只是确定了她的推断而已。难道线索到这儿就没有了?
她无奈地随手抚摸着尸体,忽然在颈部浮肿程度稍轻的地方摸到了一些擦痕。
这绝对是一个转机!未央俯下身去,辨别出一道紫色的勒痕,再用手接触,发现有喉部软骨碎裂的现象。
“差不多了。”她大致清楚了死因,无意间又看见死者衣襟中的一角白色,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封遗书。
她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成碎片,藏进自己的衣襟内,低声道:“真是个狡猾的犯人。”
算算时间,康熙的家宴应该到了尾声,其余的阿哥娘娘们,应该也发现他们不在了吧。
于是乎,她小心地跨回石头上,并消除自己的脚印,直到退回胤禩身边。
“你要……”“收声。”她微微一笑,随即用小孩子稚嫩的嗓音尖叫道:“啊——!来人啊,来人啊——!”
喊完之后,她又转头关照道:“八哥,一会儿不论是谁问,哪怕是阿玛问,你也要说,是在帮未央捡掉进湖里的扫帚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拖出来一看居然是怀月姐姐的尸体,一定要这么说!”
不等她再交代一些,一众宫人就已经被她的尖叫声引来。
但令她吃惊的是,居然连康熙也赶来了。看着面带怒色的帝王,她才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轻率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