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诗宋词元曲300首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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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元曲篇(7)

本首曲子直披肝胆,一点儿也无含蓄,理解上自然没有阻碍。尽管诗人这时怒不可遏,我们倒有必要冷静下来好生分析一下他怒从何来。中国有句古话叫“人生识字忧患始”,此话颇有道理,读了书,就能知是非,明善恶,就希望把自己所学所思用到改造社会的实际生活中去,因为不论何时,社会总不可能尽善尽美,总有需要完善修补的方面,那么这个“忧患”,显然就是忧国忧民。所谓展始才华,就是指通过自己的努力使社会变得更尽人意。没有一个人是想饱读圣贤书后心甘情愿去做樵夫钓叟的。封建社会中出现的所谓“隐士”,也没有一个是纯纯粹粹的,关键在于能否为社会所容。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才真正把知识分子的全部的内心与行为囊括殆尽,“达”是追求的目的,“穷”则是说不得已而退步抽身。认识了这个规律后,我们就找到了解开诗人内心愤懑与无奈两种心态的钥匙,这不仅有利于我们理解这首曲,也同样会对诗人那些哀叹人生如梦、愿做乡夫野老的曲子有了更详细的认识。

折桂令(叹世)

马致远

咸阳百二山河[1],两字功名,几阵干戈[2]。项废东吴[3],刘兴西蜀[4],梦说南柯[5]。韩信功兀的般证果[6],蒯通言那里是风魔[7]。成也萧何,败也萧何[8],醉了由他!

【注释】

[1]咸阳:秦代都城,在今陕西省西安市北。百二山河:以二敌百,喻山河险固之地。《史记·高祖本纪》:“秦,形胜之国,带河山之险,县隔千里,持戟百万,秦得百二焉。”集解:“得百中之二焉。秦地险固,二万人足当诸侯百万人也。”索隐:“言诸侯持戟百万,秦地险固,一倍于天下,故云得百二焉。言倍之也,益言秦兵当二百万也。”[2]干戈:古时的两种兵器,即戟和矛。此处代指战争。[3]项废东吴:指项羽兵败,被刘邦追至乌江自刎。乌江在今安徽省和县东北,古属吴地,故称。废,失败。[4]刘兴西蜀:指刘邦被封为汉王,兴起于汉中及蜀地,最终战胜了项羽。[5]南柯: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说,淳于生梦入大槐安国,被招为驸马,在南柯郡做了二十年太守,享尽荣华富贵。醒来后方知是梦,所谓大槐安国,原来是宅南槐树下的蚁穴。[6]韩信:淮阴人,他一生南北征战,辅佐刘邦夺取天下,以功封楚王,后因谋反,被吕后杀害。兀的般:这般。证果:佛教语,指遭到报应。[7]蒯通:本名彻,汉初谋士。他曾劝韩信背弃刘邦,与刘、项三分天下,韩信没有采纳。蒯通怕受牵连,便假装疯癫,逃名而去“成也萧何”二句:韩信因萧何力荐被刘邦拜为大将,后吕后欲杀韩信,又出自萧何之谋。宋洪迈《容斋续笔》卷八:“韩信为人告反,吕后欲召,恐其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称陈豨已破,给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即被诛。信之为大将军,实萧何所荐,今其死也,又出其谋,故俚语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语。”

【鉴赏】

本首曲子是由楚汉之争生发感慨的,本曲中所说的所有人物,又都是围绕着“功名”二字加以评判。所谓“咸阳百二山河”,代表着天下,代表着政权。这个政权,首先是刘邦、项羽二人相争,最终是“项废”而“刘兴”,没话说,刘邦是完成了功名。而刘邦这个大功名,是由韩信等无数的小功名组成的合力促成的,因此诗人来了个“话分两头”:先说刘邦,一辈子机关算尽,好不容易坐上了金銮殿,没多久就死了,什么也没有了,这不跟南柯梦一样吗?再说那韩信,为刘邦出生入死,戎马倥偬,终于混出了个人样儿来,可是好景不长,甭管真假,反正是不断有人告他谋反,于是由楚王降为淮阴侯,又由淮阴侯入朝送了命,不但功名没了,连脑袋也搬家了,难怪他临刑时感叹“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功名”是什么?是你韩信杀了成千上万的生灵换来的,允许你杀别人,就不许别人来杀你吗?这就叫“证果”。如此说来,古人所谓“功名如浮云”的说法还算是客气的了。再说韩信就不能不提蒯通,此人也算得上十分聪明,他早就看出韩信为刘邦卖的力气越大,刘邦最终除掉他的决心也就越大,古人称这种大聪明叫“知机”。他劝告韩信的话绝没有错,然而究其内心,他是不是也想在韩信那里求点儿功名呢?如果不是,他根本就犯不上给韩信出那样的主意。可惜他碰上了韩信这样一个大傻瓜,算了吧,功名咱也不要了,还是装疯卖傻保住小命吗。这一次显示了蒯通的知机。

说起韩信还不能不提到萧何,这位对刘氏忠心耿耿的萧丞相,既救了韩信,又害了韩信,说穿了还不就是为保住自己的功名?可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后人怎样看你呢?在刘邦眼里你是功臣,那是他哄你的,因为你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粒棋子而已。韩信是个特别自我的人,他的功名立马就烟消云散了;萧何是个没有自我的人,那功名也就无所谓功名了。

拨不断(布衣中)

马致远

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1]禾黍高低六代宫[2],楸梧远近千官冢[3]。一场恶梦!

【注释】

[1]王图霸业:王业与霸业,皆指帝王之功业。《孟子·滕文公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2]“禾黍”句:言宫殿都变成了庄稼地。唐许浑《金陵怀古》诗:“楸梧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禾黍,《诗经·王风·黍离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宗周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六代,指曾在金陵建都的六个王朝,即三国吴、东晋和南朝宋、齐、梁、陈。[3]楸梧:楸树和梧桐,多植于墓地。

【鉴赏】

本首小令的主题与上首《叹世》皆同,都是消极地否定人生功业的。“布衣中”三字是说自己的身份。身为布衣,便想探究一下英雄的王图霸业。自古及今,英雄们都在何处呢?你只看那六朝的宫殿和成千上万王侯将相的坟墓就知道了。死者固已矣,就连他们生前用尽智数、拚尽气力谋取功名的过程,也不过如同做了一场恶梦,这实在是一种悲观厌世的态度。

古人有时也十分可恨,他们心里向往什么,却偏偏说什么最要不得,“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这是古今往来许许多多假撇清的人惯用的手段,诗人也绝没脱俗。其实诗人由于怀才不遇,未能捞得一官半职,曾经气得死去活来,眼瞅着那些峨冠博带、高车驷马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说这些家伙饭桶也好,恶棍也行,到底也算是有名分的王侯将相,他何曾不眼热呢?只不过这样的好事轮不到自己身上来,于是便说:一切都是恶梦,不如自己无官一身轻。如果我们追问一句:你作者的一生算不算一场恶梦?不知他该做如何回答。以上这几句话大概会把诗人的心刺痛,我们还是从积极的方面略作分析,或许会给他九泉之下的灵魂一点安慰。其实人生一世,不妨把心境放平和些,既要有所追求,又不要为追求所苦。比如曲子中这些帝王将相,不光是“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更可悲的是,他们只能作为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想想也怪没意思。而“马致远”三字,至今为人们所崇拜,因为他是青史留名的元曲高手,人们并没有因为他生前不是达官显宦就鄙弃他,这也算是失便宜处得便宜吧!人活着的时候往往会为当世穷达所困苦,如果真活得通透,就不必于此计较太甚,因为许多生前的荣耀到了身后会成为罪证,而许多生前的遗憾,却会成就万世佳名。一个人生前的得失里,掺杂着太多的人事因素:为权势所抑,为嫉妒所损,为贫困所窘,为诬陷所伤,谁能说得清?身后就不一样了,后人会用公正之心来评论你的功绩,那些假冒伪劣、阴暗潮湿的东西,不等打击便会销声匿迹。

拨不断(莫独狂)

马致远

莫独狂,祸难防。寻思乐毅非良将[1],直待齐邦扫地亡,火牛一战几乎丧[2]。赶人休赶上[3]。

【注释】

[1]寻思:元人俗语,相当于今言“思忖”、“琢磨”。乐毅:战国时燕国大将。燕昭王时,燕与赵、魏、韩、楚五国合兵伐齐,以乐毅为上将军,五年之间,连下齐七十余城,皆归于燕国版图。燕惠王即位后,齐人以反间计谗之,于是惠王改命骑劫为帅。乐毅知自己受到惠王怀疑,西降于赵国。[2]火牛一战:骑劫代乐毅后,齐即墨守将田单以油草缚于千头牛尾,夜半点燃牛尾,火牛冲入燕军,燕军大败,骑劫亦死于乱军之中。[3]赶上:追上,指与人齐头并进或超过别人,这样就会招来嫉妒和谗害。

【鉴赏】

本首曲子是说世情的,在唐诗宋词元曲中,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为主题的作品并不多,但它却是人生必读课程之一,诗人以过来人的经验禁告读者:切莫当了别人的靶子。

全曲六句,前两句直切主题,短短六字,明白地道出做人要善于收敛,不可轻狂。中间三句以例说明,像乐毅这样的良将,受到中伤后尚且死里逃生,而接替他的骑劫也没见有什么好下场。末句总结出一套哲理:争强虽然是人的本性,但一定要适可而止,可不要做那立于鸡群的白鹤。本曲所揭示的,是一种带有普遍意义的人生真谛,中国民间也有不少类似的谚语,如“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之类,与“赶人休赶上”说的是同一道理,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人这种动物固有的劣根性,即被儒教、佛教等列为“四贼”之一的嫉妒,这种嫉妒之心,往往会使受害者防不胜防,一部二十四史里,多少人死于非命、诛杀九族,都是由于赶人太赶上的过,大则嫔妃争宠,中则将帅争功,小则百姓之间,也是“恨人有,笑人无”,你比我强了,我就要想点损招儿置你于死地,我不好受,我就要想方设法地让你比我更难受,看你还敢比我再强!

其实说真的,是利益的问题,比如项羽看见秦始皇威风八面,从心底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欲望,耕于垄亩的陈胜,也坚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贾谊少年得志,绛侯灌夫就要把他撵到长沙去,灌夫敢在田丞相面前不恭,就整你个家破人亡,还不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当然,古往今来也不乏明白人,也比如春秋时越国的大夫范蠡,尽管勾践许下诺言说:“灭吴之后,与范大夫各分天下之半。”范大夫还是一叶扁舟到了五湖,如果他真敢于与勾践平分天下,那他的死期也就为此不远了。孔夫子提出个中庸之道,曾救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可惜真懂中庸的人毕竟不多,更有不少人直到上了断头台,才明白“赶人休赶上”的道理,这时岂不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