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夏末秋初,即将迎来中秋和国庆的销售高峰。公司为生鲜部门新招了几个员工,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当时便是由我这个负责事务工作的行政助理指导他们的入职培训的。
那一天,恰逢生理期的第二天。恶魔般的第二天!我本来想请病假休息,可是培训早先已经安排好了,人事经理也正在外地出差,无奈我咬牙拖着痛得不行的腰身,带着一群新人来到卖场寒冷的生鲜部,为他们讲解公司规章制度、工作流程以及注意事项。
苏琰,就在那一群人之中。他相当引人注目,不仅是因为他漂亮得不太真实的外表,更是因为他自始至终异于其他几个少年仔的沉默态度。
大概是因为我比较年轻,且一张娃娃脸丝毫无威慑力,新人都很放得开地向我咨询,一句接一句地问东问西。我也只好装作不厌其烦地一一讲解。只有苏琰一人静静站在一旁。我讲解时,他细心聆听。我停下之后,他也没接着提问。
最后,小伙子们能想到的问题几乎都问了个干净。这时,我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感觉腹部下坠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我忍过一波折磨之后,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还算职业的笑容。“大家还有问题么?”没有就散场结束!我在心中祈祷:千万不要有啊,再不去洗手间就不行了!
所有人都抿唇思考,半晌没有回应。大概是真的结束了吧。我暗暗松了口气。目光扫过苏琰时,却见他正疑惑地看着我,于是心中一紧:不会还有问题要问吧?
他迅速垂下了眼眸,唇角带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浅笑,说出他的第一句话:“没有了。”略微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散开来,其他人都跟着点了点头。
“嗯,没有了。”
“没有了。”
心中的石头落地!我感激地冲苏琰笑了笑。“好吧。今天就到这儿,明天早上正式到部门报道上班。”
“嗯。”
“哦。”
新人们应着散了场。我解脱似地朝出口逃离,不想欲速不达,没走出生鲜部门就踩在给鱼池输水的橡胶管上,摔了一跤。
那跌下去的后果,如今想起都觉得尴尬。只感觉下体一股暖流汹涌而出,我清楚地意识到裤子经不住折腾地打湿了。我惨白着脸呆坐在地上,不敢动弹,头脑里一片空白。
一只纤细的白手伸到了我面前。我抬头,是他!看着那只友善的手,我无动于衷。
“可以站起来么?”苏琰轻声问。
“不行。”我摇头。
大概是我的回答令他意外了,他诧异看着我,注意到了我脸上扭曲的表情。“身体不舒服?……要不要我扶你?”
“不。”我还是摇头,抽搐着嘴唇,窘到了极点。我该怎么向他解释,我一站起来,屁股后面那一大块血渍会让我丢尽脸!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我面前,尴尬伸到空气中的手看上去有些僵硬,并且渐渐有收回的趋势。
“你……”我求救般地仰视他,生怕他就这么离我而去。现在正是午间用餐时分,卖场里顾客不多,员工也很少,他要是走了,我要等谁来帮我?
我拉下脸皮,扯住他的衬衣角,声音低不可闻:“我不方便站起来,你可不可以帮我挡一下?”
他站着不动,一脸茫然,没有领会话中的精髓。
我咬牙,红着脸提高音量:“我裤子弄脏,你帮我挡一下!”
他终于反应过来,脸上泛起红潮,迅速脱下身上那件红白相间的休闲格子衬衣递给我。“这个……长度应该够。”
我伸手接过衬衣,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在他的帮助下挣扎着站了起来。衬衣的长度正好遮住不雅的部分。“谢谢。”我感激地对他笑。
“没事。”他赶紧避开我的视线,盯着地面微微含首。那尴尬的表情,仿佛弄脏裤子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偷偷近距离打量他:只穿一件白T恤,看上去有些清瘦和单薄。只是一个小男生而已。不过,那连女生都要嫉妒的白净皮肤,以及蛊人心魂的青涩模样儿,还真会让人无端端生出邪念来。我自嘲地暗暗发笑。“衣服明天还你,行么?”
他轻轻点头,又说了一遍“没事”,然后光着胳膊目送我离开。
在那件糗事发生之后,过了好几天了,我都没有再见到苏琰。洗过的衬衣用干净的纸袋装好,一直放在我的更衣柜里。我也会在午餐时间留意食堂里的人来人往,直到一个星期后的某一天,终于等到他的身影。
再次见到他的心情,几乎可以用雀跃来形容,虽然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微妙原因。即使身着蓝色工作服,他带给我的依旧是惊艳:浓黑重笔的乌亮发丝,细心留白的柔和脸庞,尖锋勾勒成月眉星眸,朱色轻点出粉嫩红唇,简直赏心悦目,诱惑无限。
餐桌旁除了他和他部门的同事,还有几个收银部的年轻女孩,无疑是冲着他才坐那儿的,都围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边吃边聊。而他似乎不太喜欢这样闹哄哄的气氛,爱理不理地甚少搭腔。
我在他不远处的桌子旁边坐下,正想打声招呼,他抬起头,视线投了过来。四目交接,我冲他微笑,他愣了一下,而后唇角也带起一抹腼腆的笑。这个表情尚未完成,他又矜持地垂眸收回视线,继续埋头吃饭。目光落进餐盘的米饭上,我傻笑:好可爱!
我吃到一半,他起身离开,从我身边经过。我立刻停止咀嚼,生怕他跑了似地,想都没想就叫住:“苏琰,在休息间等我一下。”
“嗯?”他停住脚步,疑惑看着我。
“你的衣服还在我这儿呢,你忘了?”
他顿了顿,移开视线,双颊漾起红晕。低低“哦”了一声,走出餐厅。
身边女同事“咯咯”笑了起来。“喂,朱夕,他的衣服怎么会在你这儿?”
“那是……”话一出口哽住,不太方便说啊。“不小心被我弄脏了,拿回去帮他洗。”
“呵呵,不太像哦。”她凑近我,“说实话,是不是哪天忘在你家的?”
我恍然,气歪了嘴,狠挖了一眼笑得不怀好意的人:“你以为?!”
“我以为,看他的反应,很像是那么回事儿啊……”
“我说你脑瓜子里能不能装点纯洁的!”我黑着脸胡乱扒了几口饭,一抹嘴巴闪人。快步来到更衣室,打开柜子,抓了纸袋,就往休息间走。边走边叹: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苏琰那会儿,是不是也听出歧义?那小子,脸红得跟桃花似的,没事到像有事了!
还没进休息间,就看见他倚在窗边,阳光从他背后斜洒进来,在他脚下投下暗暗的影子。他的视线似乎一直锁定在门口,因此也第一时间看到了我。那一瞬,他的表情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然后终于等到我出现,嘴角舒心地弯出一个上弦月:就像久候约会迟到的恋人一般……我在心中暗暗赏了自己一巴掌,清醒过来。
幸好休息间里面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我径直走到他面前,伸出拎着纸袋的手:“给你。”
语气是不是太冷了些?似乎还带有一丝迁怒的情绪?后悔已经来不及。他上弦般的唇角弧度悄然消失,接过纸袋,微微点了一下头。
“谢谢。”补救也没用,只是一句不得不说的客套话。
“没事。”他的眼眸垂了下去,配合着我,一幅淡然疏离的表情。
“走了哦,拜拜。”无所谓啦!这小子这么敏感害羞,多扯几句,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我可不想让人误会!我不是收银部的那群小猫,不会垂涎三尺地盯着这条青嫩嫩的淡水鱼。
思索之间,我回到更衣室,无意瞥了一眼墙上的镜子,几分诧异:这个一脸怨怒表情的人是我?我在恼什么?难道是为刚才的事?
脑海中竟然浮现出食堂里那一桌子人交谈甚欢的热闹景象。我几乎要抓狂。真是莫名奇妙的什么跟什么啊!换上正常表情,我抛开头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工作去!
……
雾气弥漫的浴室莲蓬喷头下面,我一边让温热的水冲刷身体的疲惫与汗渍,一边沉浸在回忆之中,禁不住笑出声来。
明明就是在吃醋嘛!明明是第一眼就被他给收了,还要故意轻松地假装无所谓。不过,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刻意被忽略的浅浅萌动,会在今天发展成为爱恋吧。而且,也不会想到,昔日的小子,如今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不幸与折磨。
我来到苏琰的房间。他闭着眼睛静静躺在床上,胸口均匀地微微起伏。终于熬不住了?我靠近他,陶醉地嗅了嗅他湿润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儿,以及那细微的呼吸。
夜已深。我望了望窗外,雨似乎停了。
轻轻推开阳台上的门,凉风贯了进来。我将门开到最大固定好,又栓上纱门。替他调低了电扇的风力,然后悄悄带上大门,离开。
待心绪平静下来,再次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没有后悔。觉得,这件事和他做,应该是理所当然的。甚至有些偏激地认为,除了他似乎不可能再接受与别的男人这么亲密了。这种“他是我唯一”的单纯想法,使我一整天沉浸在柔软的回忆之中,身体的疲倦也让我工作不在状态。
下班回家,本想吃过晚饭就洗漱睡觉,不想妈妈却找我谈话。“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那么晚才回来。”她开门见山地问。
“去苏琰家了。”我很累,不想再兜圈子。
“有什么事需要留到那么晚?”她直直地审视我,目光逼人。
我下意识避开。“他妈妈去世了,我一直陪着他。”
“去世了?”她意外地怔了怔,“怎么会去世?”
“癌症。”
她愣了几秒,而后声音又平静响起:“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
我必须把一切摆在阳光下了。我知道,我躲不过这个问题。于是,这一次,我将苏琰的事一字不落地招了,当然,是苏妈妈去世以前的所有事。
罢了,她淡淡开口:“癌症,这有家族遗传的可能性。”她看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跟她说的话,她到底听进了多少。已经无力感慨她思维的停滞或是跳跃了。
“有没有想过结婚?”又绕到这个问题上!
我闭口不答。
“他甚至没有组建家庭的能力,欠下一大笔债没还。”
“妈,你不要老是把物质摆在第一位。”我蹙眉,“你怎么不问一问他的人品,他对我怎么样?”
“夕夕!”她打断我的话,“这是现实,我以前也提醒过你,不考虑物质条件,后面的事根本没法谈!”
“你说的那根本就不是在谈恋爱吧。如果连最基本的感情都抛弃了,只考虑物质这具空壳,那算什么?充其量只是找个能提供物质生活的伴侣!”我激动地一口气说完。
她不以为然地轻嗤:“柴米油盐和花前月下是有区别的。贫贱夫妻百日哀。你看看我们一家三口。在这个家里生活了26年,你不会体会不到物质的重要****?你爸爸在公司里做了几十年还只是一个技术科长,省吃俭用大半辈子的钱用来买一套房子都还不够。几年前刚刚申请房贷,公司又倒闭了,起早贪黑出去打工也挣不到几个钱。还有,他办个4050养老金补贴,求爷爷告奶奶地拉下脸皮找人帮忙,没少花钱花气力,也就为那一个月多拿几百块。夕夕,我不想你以后的生活也和我们一样,不停地被这些事情搞得心力憔悴。”
我承认,妈妈所说的话,都是活生生的现实问题。我静静听着,无语反驳。
“而且,”她语气柔和了一些,继续说,“就算你不考虑物质方面,其它问题也是要面对的。他才20岁,太年轻了。玩都没玩醒,更不会去想结婚这件事。男人和女人不同,他即使再晚个10年考虑婚姻问题也不迟,可是你呢?你的时间紧迫,不能再等了。过几年,你再发现你们不合适就晚了。你的青春消耗了。夕夕,你赌得起吗?”
我沉默无言,我当然知道其中的风险。选择和某个人走一生,就是用自己对对方的了解和信任来赌博,赌自己未来的幸福和快乐。而参予这场赌博,需要遵守的第一条规则便是:愿赌服输!苏琰是个不多见的好男孩。百善孝为先,他对苏妈妈有多孝顺,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所以我也能相信,被他真心爱着的人,应该会是幸福的。可是,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不长,才半年。他的心,是否会一直停驻在我身上?尽管口头上硬撑着说确信不疑,可是心底还是有一个不安的声音时不时纷扰着我:他对我的情感会不会仅仅只是青春期的荷尔蒙作祟?这场爱恋就像生病发烧一样,热度迟早会随着时间而在他心中消退?
会是这样的么,苏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