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给它们两颗子弹,它们就不敢这样了,它们一天比一天近。你睁大眼睛躲开火光看——你瞧!你看见那一只了吗?”
好大一会儿,两个人仔细观察着火光旁边那些朦朦胧胧的影子的动作,作为消遣。只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在夜色里闪闪发光的眼睛,渐渐地那只野兽就会现出它的原形。他们甚至可以看清那些影子时时的移动。
两个注意到狗群里的声音。独耳发出迅急而焦虑的惨叫,拉直了棍子要冲入黑暗中,继而又停下来疯狂地咬那木棍。
亨利悄悄地说:“比尔,你看。”一只像狗的野兽,完全暴露在火光下,悄悄地走过来。它的神情既狐疑又大胆,留神着人,却注意力放在狗的身上。
独耳一边挣直了棍子要冲过去,一边发出哀号。“这个笨货独耳,好像不知道害怕。”“那是只母狼,”亨利耳语道,“这就是小胖和青蛙失踪的原因。她是诱饵,把狗引出去,其余的就一齐上去,共同分享”。
篝火啪地爆了一声。一块木头发出响亮的爆裂声。那只野兽一听见这声音,又逃走走。
“亨利,我想——”“想什么?”
“这就是被我用木棍打过的那个。”“绝对是它。”
“还有,”比尔继续道,“这畜生没有理由这么熟悉篝火。”
“她比一只聪明的狼还要聪明,”亨利表示赞同,“一只狼有些经验以后才知道在喂食时混到狗群中。”
“老威廉曾有一只狗跟狼跑了,”比尔边想边说,“我早就知道。我在小司迪克的放麋场上,在狼群中打中过他,老威廉非常伤心。他说他三年时间没见到他了,一直跟狼混在一起。”
“我想你说对了,比尔,那母狼其实是狗,她从人手中吃过不知多少次鱼了。”
“我有机会抓住她的话,非让这条狗成为食物不可,”比尔下决心地说,“我们再也丢不起狗了。”
亨利不同意地说:“但是你只有三颗子弹。”“我会找好时机开枪。”早晨。比尔还有熟睡,亨利燃旺了火煮饭。亨利把比尔叫醒吃饭的时候,对他说:“你睡得太舒服了,我真不忍心叫醒你。”昏昏沉沉的比尔开始吃饭。他发现自己杯子是空的,就伸手去拿咖啡壶。而壶在亨利那边,够不到。“喂,亨利,”他和悦地责备说,“你忘了什么没?”亨利仔细看看四周,摇摇头。比尔把空杯子举给亨利看。
亨利解释说:“你没有咖啡喝!”“没有了?”
“不是。”
“你觉得它影响我的食欲?”“不是。”比尔愤怒了,脸开始红了。“我要听听你的解释。”“飞腿没了。”
带着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表情,比尔镇定地坐着扭过头去,把狗数了一遍。
他冷淡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亨利耸耸肩:“不知道。除非独耳咬断了他的皮带。可以肯定,他自己咬不着。”
“混蛋。”比尔竭力抑制住满腔怒火,庄重而缓慢地说:“他咬不着自己的,就咬飞腿的。”
“好了,无论如何,飞腿的痛苦结束了。我想,他这时正被消化掉,躲在二十只狼的肚子里在大地上蹦跳呢。”这就是亨利送给刚刚牺牲的这条狗的墓志铭。
“喝点咖啡吧,比尔。”然而,比尔摇摇头。“喝吧。”把壶举起来劝他。比尔把杯子推开了。
“我要喝的话我就是个浑蛋,我说过,如果少了一条狗,我就不喝咖啡,所以我不喝。”
“咖啡好喝极了。”但是比尔非常固执,叽哩咕噜地咒骂独耳的伎俩,以咒骂代咖啡,吃了一顿干的早饭。“今天夜里,我要拴得他们互相碰不着。”出发时,比尔说。
刚刚走了一百多码,前面的亨利弯腰捡起了他的雪鞋碰到的一个东西。天还黑,他看不清,但摸得出,他向后一抛,落在雪橇上弹起来,碰到比尔的鞋上。
“这也许对你有用。”亨利叫道。比尔的回答是一声惊叫。那是飞腿唯一的遗物——他给他拴的棍子。“它们将它连皮带骨都吃了,”比尔说,“把两头的皮带都吃了,棍子像笛子一样干净。亨利,它们饿疯了。不等走完这段路,恐怕你我也成了它们的食物。”
亨利不当回事,哈哈大笑,“以前我没有像这样被狼追逐过,不过,不知多少更糟糕的事我都挺过来了,比尔,我的孩子,让那些讨厌的畜生都过来吧。”
比尔担忧地咕噜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等我们到达迈硅利,你就知道了。”“我不感到那儿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比尔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不正常。毛病就在这里。”亨利若有所思地说,“你需要奎宁。一到迈硅利,我就给你灌下去。”
比尔哼了一声,表示不同意,又不说话了。那天,与平常一样,九点钟天亮。十二点时,看不着的太阳温暖了南面的地平线。之后又是冰冷,阴郁的下午。过了三个钟头,这就完全黑下来了。
太阳彻底落下以后,比尔从雪橇里抽出来福枪,说:“亨利,你继续前进,我去看看能不能看见什么。”
“你还是和雪橇一起走吧,”亨利反对,“你只有三颗子弹,说不定会出什么事。”
“现在谁在叽叽咕咕?”比尔得意地问道。亨利不说话,独自向前跋涉。他常常焦虑不安地向后望,回顾伙伴已经消失于其中的那片灰色的荒原。过了一小时,比尔抄近路回来了,他说:“它们散开了,像散兵一样,一面跟踪我们,一面猎捕食物。你看,它们完全有把握吃掉我们,只是在等待时机。当然,如果附近有可吃的东西,它们也乐意顺手牵羊。”
亨利表示怀疑:“你是说它们认为一定能够吃掉我们了?”
但是,比尔没回答。“我看见几只狼,非常削瘦。我想,除了青蛙、小胖和飞腿,它们一定好几周什么也没吃到了。它们这一群体太大,因此这几条狗根本不够吃。它们瘦得厉害,皮包骨头。我告诉你,当心些,它们可是什么也不顾了。它们会发疯的。”
几分钟后,走在雪橇后面的亨利低低地吹了一声唿哨作警报。比尔小心地让狗停下来,回身来看,一个浑身是毛的东西在他们刚转过的那个拐弯处,鬼鬼祟祟地碎步跑着。它的鼻子贴近路面,走路跟滑一样,看似很轻松。他们停住,它也停住,抬起着凝视他们,转动鼻孔研究他们的气味。
比尔心里说:“就是那只母狼。”狗在雪地里卧下。他从它们旁边穿过去,到雪橇那儿和他的伙伴一起观察这个几天以来一直跟踪他们,吃掉了他们一半狗的不速之客。
这家伙仔细察看清楚后,向前走了几步,几次反复,就到了百码之外。她停在一丛针枞林边,抬着脑袋,同时运用视觉和嗅觉琢磨这两个仔细察看着它的人的装备。她看他们时,那种奇怪的像在思考什么的态度,就像一条狗,可缺少狗的情意。那是由于饥饿而养成的思索如何猎食的态度,就像冰雪般无情。
好体形有狼那么大,柴似的瘦骨表明她是她所属的种类间最大的品种。
“站着不少于两尺半高,”亨利估计说,“我敢说有五尺长。”
“这种毛的颜色很奇怪,”比尔有些疑惑不解,“我以前没看过红色的狼。几乎是肉桂色的。”
当然,那狼并不是肉桂色的,纯净的狼毛主要是灰色的,但上面斑驳的红点的光色时隐时现,变幻莫测,一会儿是灰色,突然又是朦胧的红光一闪,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色彩的闪光。“看上去跟一条大种的赫斯基雪橇狗没什么两样,”比尔说,“她摇起尾巴,我都觉很正常。”
他喊道:“嘿!过来,你这赫斯基!不管你叫什么名字。”
“你根本没有吓倒她!”亨利笑道。比尔高声大叫,挥手威胁,但是那狼一点也不害怕。他们发现:惟一的变化,是她更加小心了,她仍然用那种无情的饥饿所特有的沉思默想看着人们,他们就是食物,而她快要饿死了,要是她够勇敢,她宁愿扑上来吃掉他们。
“嘿,亨利,”想到要做的事,比尔很自然地放低了声音,耳语说道:“我们有三颗子弹。不过,这是百发百中,她吃了我们三条狗,我们跟她了结这事,怎么样?”
亨利点点头。比尔小心翼翼从雪橇的绳索里抽出枪来,准备放到肩上,然而,永远也没能放到肩上。就在那一刻,母狼从雪路上向旁边一跳,跳进针枞林里去了。
两个人相互看看。似乎明白了什么,亨利吹了长长的一声口哨。
“我本应想到的,”比尔大声自责道,再次把枪放好。“一条狼知道在吃东西时混到狗群中来,就一定也知道枪的威力,亨利,我告诉你,这家伙是我们倒霉的根子。要不是她。我们现在的狗就是六条而不仅仅是三条。亨利,我必须杀了她。她太狡猾了,会躲过明枪,但是我可以用埋伏袭击的办法,我一定可以伏击到她的,正如我叫比尔一样准确。”
亨利劝告说:“比尔,你打她时千万别走得太远。要是它们都扑向你,三颗子弹不过相当于三声喊叫而已。这些野兽饿得要死,它们动起手来的话,你指定不是对手。”
这一天晚上,他们早早就停下休息。很明显,三条狗是不可能像六条狗那样拉雪橇拉得那么迅速而持久的,他们已经有疲劳不堪的迹象。比尔首先小心地拴好狗——使它们相距之间相互无法咬到。然而,那些狼却更加放肆。亨利和比尔不止一次被惊醒。狼群近得使狗恐惧得要发疯,因此,必须常常添火,这样那些冒险的家伙不敢轻易靠近。
“我听水手们讲起过鲨鱼追赶船的故事,”一次,比尔添过火后钻回被窝时说,“这些狼就是陆地上的鲨鱼,它们比我们还会打算,所以不愿意这样追着来伤自己。它们就要吃掉我们了。亨利,它们一定要把我们吃掉。”
“照你的话看来,你已经被吃去了一半,”亨利厉声责备说,“如果一个人说自己将被打垮,他已经垮掉了一半,因此,像那样说,它们已经吃了你的一半。”
比尔说:“它们吃掉过比你我更强有力的人。”“别说丧气话。你让人烦死了。”亨利生气地翻过身去侧躺着。比尔竟然没有发脾气,这让他觉得奇怪,因为这不是比尔往常的习惯,他一惯很容易被难听的言语激怒。
入睡前,亨利思考了很长时间,即便在他瞌睡得眼都快睁不开的时候,他还在想,“是的,比尔一定很灰心。明天,我要给他鼓鼓勇气。”
三、生死之战
这一天却没事发生,恶剧没有重演。他们带着很好的情绪出发了,又进入到了黑暗、寒冷和寂静的世界里。比尔仿佛忘掉了前一夜的那些不祥之兆,逐渐高兴起来,甚至还逗一逗那些狗。正午的时候,他们的雪橇在一段艰难的路上翻了。
乐极生悲。雪橇夹在一棵树干和一块大的岩石中间,无法动弹。
他们只好卸下狗来,以便重新组织有序。两个人正俯身将雪橇扶正的时候,亨利瞧见独耳侧身走了。
他站起来,喊道:“喂,独耳,过来!”但是独耳却奔跑起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迹。在他们走过的雪地的那一边,那只母狼正等着他。靠近她时,他忽然小心起来,放慢步子,步伐犹疑,以后就停住不动了。
他盯着她,谨慎、犹豫又带着渴慕,而她似乎在对他微笑,与其说威胁,不如说是谄媚地露出牙齿,像是在嬉耍,她向他走近几步,又站住。独耳也凑近她,但仍然保持警惕,他昂着头,尾巴和耳朵竖向空中。
他想跟她嗅嗅鼻子。她嬉戏而羞涩地后退。他往前走一步,她就相应往后退一步,一步一步将他引诱到他的人类的伙伴的保护范围之外。
一次,他脑中隐约闪过一种警告。他回头张望着那辆翻倒在地的雪橇,他一起拉车的伙伴,以及正在呼喊他的那两个人。
但,无论他有何种想法,总之,它们都被母狼驱散得烟消云散了。她走到他的面前,跟他嗅嗅鼻子,接着就又重演在独耳面前羞涩后退的伎俩。
这时比尔想起了枪,但是,枪在翻倒了的雪橇的下面,等亨利帮他扶正载物的时候,独耳和母狼早已靠在一起,而且射程太远,轻易不能用。
当独耳明白自己犯了错误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两个人只看见,他不知为何忽然往回跑,接着,十几只灰色的精瘦的狼在雪地上跳跃着直奔过来,拦住了他,那一刻,母狼羞怯嬉戏的神情无影无踪,怒吼着向独耳扑来。他用肩推开了她,想回到雪橇所在的地方,因为退路已被切断,想改变路线绕道而行。陆续来了更多狼,加入追逐的队列里。那母狼距离独耳只有一跳之远,紧追不舍。
突然,亨利抓住比尔的胳臂问:“你去哪儿?”他摆脱掉他的手,说:“我受不了。只要我还有力量,就决不让它们再吃掉一条狗。”他拿着枪钻入路边成排的矮树林里了。他的目的很显然:独耳以雪橇为圆心绕圈奔路,比尔则想要突破追踪圈的一个点,白天持枪,也许会威吓住狼,救狗一命。
“喂,比尔!”亨利喊道,“当心!别冲动!”亨利坐在雪橇上,注视着,无能为力。比尔已经走得很远了,只是看到独耳在矮树丛和针枞树丛之间时隐时现,亨利判断他的处境是没有希望。狗在面前奋力拼搏。然而,他跑在外圈,狼群则在较短的内圈,独耳要想远远地超越追踪者而抄近路回到雪橇那里,是不可能的。
不同的线路,很快汇在了一点。亨利知道,狼群、独耳和比尔,在树丛遮住的那边的雪地里,会碰在一起。但是,事情比他的预料快得多。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两响。他明白比尔已经没有子弹了,随即是咆哮和吠叫。他听得出独耳的惨叫哀号,也听见一声狼叫,表明这畜生被击中了。再没别的。
吠声停止了。叫声也消失了。
这片荒凉的土地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亨利在雪橇上坐了许久。事情的结局很明显。他清清楚楚,仿佛这一切就在他眼前发生一样。有一次,他惊慌跳起,从雪橇里抽出斧头,可他却坐在那沉思了更长时间。剩下的两条狗伏在他脚下,浑身颤抖。
最后,他疲惫不堪,站起身来。他把狗驾上雪橇。自己也在肩膀套一根人拉的缰绳,和狗一起拉。
他没走多远。天黑了,他赶紧扎营,备足了柴火,喂了狗,煮了晚饭吃,将床紧挨火堆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