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无福消受这床。眼睛还没闭,狼群已近得使他感到不安全了,不用想,清清楚楚地看到它们围成的小圈子包围着他和火,火光中,它们坐着,卧着,伏在地上向前爬着,或悄悄地进进退退,甚至有的还打瞌睡。他很容易看见一只像狗一样的狼蜷着身体卧在雪地里,享受他现在都享受不着的睡眠。
他把火烧旺。他明白,这是惟一阻隔他的肉体与它们饥饿的牙齿之间的东西。两条狗一边一只紧靠着他,挨在他身上祈求保护,叫喊着,哀号着,狼一靠太近就拼命叫。
狗一叫,狼们就激动起来,所有的狼都爬起来,试探着前进,四面八方,全是狼嗥狗吠组成的大合唱。然后,狼们又躺下来,在地上睡起觉来。
然而,这个包围圈却在持续着靠近他。一点一点地,这里一只,那里一只,贴紧地面爬了过来,几乎一跃就可以扑到他。于是,他就抓起那些烧着的木块掷向狼群,引起一阵恐慌的后撤,如果木柴正好击中一只冒险的家伙,还会听到惊慌和愤怒的嗥叫。
早上,亨利疲惫不堪了。没睡好,眼睛深陷。他在黑暗中煮了早饭。天渐渐亮了,九点时,狼群后退了。他就做起在漫长黑夜里想的事来。
他砍了些小树,在大树的树干上搭成一座高高的架子,两条狗帮着拉起作为吊索使用的雪橇绳索,将棺材吊到架子上。
他对在树木做成坟墓里的死者说道:“年轻人,比尔被它们吃了,还可能吃掉我,但决不会吃掉你。”
他重新上路,卸去了重负的狗精神愉悦,拉着变轻了的雪橇前进,他们很清楚,只有到了迈硅利堡以后才会安全,而狼群的追逐也愈发放肆,他们安然地排在雪橇两旁,跟踪前行,红红的舌头露在外面,瘦瘦的两侧因动作现出波状的肋骨。它们瘦得皮包骨头,一根根条形青筋清楚地露出来——亨利心里纳闷,它们竟能坚持奔跑,而不栽倒在雪地上。
正午时,太阳不仅晒暖了南方的地平线,而且还把黯淡的金黄色的边缘伸到了天际。亨利意识到,这是一个白天将会变长的标志。太阳就要回来了。他怕天黑不安全,太阳的令人振奋的光明刚刚消失,他就宿营。他利用余下的几小时的灰色的白天和朦胧的黄昏,砍了很多木柴留着生火。
黑夜带来了恐怖。不仅饿狼的胆子更大了,睡眠严重不足也大有影响。亨利将毯子裹住肩,双膝夹住斧头,一边一条狗靠在身上,就这样,他蹲在火旁,禁不住地瞌睡。一次,他醒来,看见狼群中最大的那条大灰狼,在他前面不足十二尺的地方。他看它的那一刻,它甚至还模仿狗的样子伸懒腰,漫不经心地打呵欠,还用充满占有欲的目光注视他,好像他不过是一顿被推迟食用的食物,立刻可以被吃掉的。
这种坚信不疑的表情,所有的狼都表现出来了。他可以指出二十条,它们饥饿地盯着他,或者安然睡在雪地上。这让他联想到,小孩子围在饭桌边等候允许吃饭的命令的情景。
而他,就是这群狼的食物!他不知道这顿饭会在什么时间开始,或何种方式。
添火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从未觉察过的非常欣赏自己身体的心情。他观察活动的筋肉,研究手指的巧妙构造。他借着火光,将手指慢慢地一而再、再而三弯曲,时而一根,时而全部,或者彻底张开,或者迅速攥紧。他琢磨指甲的构造,刺一刺指尖,一会儿轻柔,一会儿用力,试一试由此产生的对神经的刺激可以维持的时间长短。
这让他觉得非常有意思,他突然热爱起他这具工作得如此顺利、美妙而精巧的肉体来。然而,他一瞥见那包围了他,充满希冀的狼群,残酷的现实又让他很受打击:他这具美妙的肉体,充满活力的肌肉,不过是饿到极点的野兽们的一堆食物罢了,被饿狼吃掉,从而成为它们所需的营养品,犹如麋鹿和野兔是他常吃的营养品一样。
从似梦非梦的睡乡醒来的时候,他看到那条略显红色的母狼就在面前,不到六尺远,蹲在雪地里望着他,似在沉思。两条狗不停地呜咽狂叫,但她不理不睬。她在看人。他也回顾了她一会儿。她完全不是吓唬他的样子,只是用那种非常强烈的若有所思的态度望着他。
但是,他很清楚,这种强烈的若有所思产生于同样强烈的饥饿。他是食物。她看着他,内部引起一种味觉,嘴巴张开,直流口水。她满怀希望,快乐地舔一舔嘴。
一阵恐惧使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他急忙去拿一块正在燃烧的木柴砸她。刚把手伸过去,手指还没来得及抓住木头,她却已逃到安全的地方了。由此,他知道,她是熟知人用投掷的办法打击的。
她一边嘷叫一边跳,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直到根部。原来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食肉动物的凶狠——让人害怕的凶狼。
他看一看握着燃烧的木柴的手,仔细观察捏住木柴的手指的精巧灵活,它们适应木头表面粗糙不平,上下弯曲。一根小手指由于太接近燃烧的木头,敏感而本能地从太烫的地方猛缩到较冷的地方。而就在这时,他仿佛看到这些敏感灵巧的手指正在被母狼雪白的牙齿撕开嚼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这样热爱它。
整整一夜,他依靠燃烧的木块击退饥饿的狼群。在他忍不住睡着时,狗的呜咽和狂叫就会惊醒他。
又到早晨了。但是,白天的光明破天荒地没能驱散狼群,人只有等着它们主动离去。它们依然环绕着亨利的火,一副占有者那种傲慢的样子,动摇着他因看到早晨的光明所产生的勇气。
他拼命努力,想上路。但一走出火的庇护圈,最勇敢的狼就跳过来扑他,但没扑到。他向后一跳。狼牙所及,离他的大腿不到六寸,其他的狼也都一拥而上。他将烧着的木块投向四面,使它们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
即使在白天,他还不得不呆在火堆旁。一株枯死的大针枞树耸立在二十步外,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篝火挪到树下,双手抓着燃烧的木头,随时准备向他的敌人投去。他站在树下,仔细研究周围的林子,准备将树朝烧得最多的方向砍倒。
这一夜,如前一夜一样。人越来越难以抵制睡眠的诱惑。狗的叫声也充耳不闻。它们一直在叫,但是感官已太疲倦已经注意不到变换不已的调子和强度了。
他惊醒了,母狼离他不足一码。距离如此之近,无需思索,根本不用投掷,他一下子将燃烧着的木柴塞进她那张开狂嘶的嘴里。母狼发出惨叫声跳开了。
他得意地闻着母狼被烧焦的毛肉的气味,看到她在二十尺外摇头晃脑,狂怒地咆哮着。
再次进入梦乡之前,他往右手上绑了一块燃烧的松节。眼睛刚闭上一会儿,火焰就把他烧醒了。这样坚持了几小时。每被烧醒一次,他就用燃烧的木头击退狼群,添旺火,重新捆一个松节。
一切都很好,但是有一回,松节没有扎紧,他睡了以后,它就从手上滑掉了。
他进入了梦乡,身在迈硅利堡,舒适,温暖,他正和经纪人打牌。狼群包围了城堡,在每一个入口咆哮不已。他和经纪人停下来,凝神谛听,不屑于冲入狼群去冒险。
这是一个奇怪的梦!后来,门哗地一声,被冲开了。狼群涌入城堡的房子,直奔他们而来。它们的吼叫由于门开着而增强很多,令他感到烦恼。他的美梦被别的东西淹没了——他不知道是什么,然而在整个过程中,狂吼一直不断追赶他。
这时,他醒过来。原来,咆哮和怒吼都是真的。一片狼嗥之声。狼群向他冲来,将他团团围住,扑向他。一只狼咬到了他的手臂,他本能地跳进火里,同时,他感觉到锋利的狼牙割破了他腿上的肌肉。一场火战开始了。还好他的手有坚厚结实的并挡手套保护。他铲起通红的炭火投向四面八方,火堆顿时变大很多。
然而,这种情况并不能维持很久。他的脸烫起了泡,眉毛和睫毛被烧掉了,地下的热度使脚也难以忍受。他两手各持一根燃着的木柴,跳到火堆边上。
狼群被打退了。四面八方,只要有通红的炭火的地方,雪嗤嗤作响。
时而有一条撤退的狼踩着火炭,痛得又蹦又跳,大吠大嗥。
亨利将两根燃烧的木柴向最近的敌人投去后,就把在冒烟的手套扔在雪地上,跺一跺脚,使脚凉下来。
两条狗不见了。他很清楚,他们终于成了那顿已经拖了许久的饭上的一道菜。这顿饭在几天前从小胖开始,而最后一道菜,几天之内就会证明是他自己。
他粗暴地对着饥饿的狼群挥舞着拳头,喊道:“吃我没那么容易!”狼圈听见他的声音,又骚动起来,一阵嗥叫。母狼走过来,用那种饥饿养成的若有所思的表情望着他。
他想起一个新办法,将火扩大成一个大圈子,自己在里面呆着,睡觉的被褥垫在身下,隔开融化的雪。
当他在火焰的掩蔽下消失时,群狼全部好奇地走到火边来看。在这之前,它们是不接近火的。而现在,它们却围坐在火边,个个都像狗,眨眼、打呵欠,精瘦的身体不习惯地在温暖中伸一伸懒腰。
此刻,母狼坐下来,鼻子对着一颗星长嚎。狼们跟着她,全部蹲下,鼻子指向天空,发出饥饿的哀号。
黎明来了。又是白天。火不旺了,燃料将尽,必须添加。那人企图迈出火圈,狼却蜂拥而上。烧着的木头逼它们跳开,但它们很快又跳回来。他白忙一场。
在他放弃挣扎,绊倒在圈子里的时候,一条狼跳过来扑他,没扑到,四只爪子却落在火中,惊恐地大叫着又爬回去,在雪地上凉一凉它的爪子。
亨利蹲坐在毯子上,身体前倾,肩膀松弛地低垂着,头伏在膝盖上。他放弃了。他时而抬头看看越来越弱的炭火,火圈已经有缺口,裂成几段弧形,而且,缺口不断地在扩大,弧形不断在缩小。
“我知道,你们可以随时吃掉我,”他喃喃自语,“管他呢,我要睡觉了。”
他醒了一次,看到母狼在火圈的缺口,很近地注视着他。
不久以后,虽然他觉得挺长时间后,他又醒了。奇迹出现了——事情太奇怪,他惊奇得彻底清醒了。
他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后来,他发现狼群早已走掉。被践踏的雪地表明它们曾经接近他的程度。睡眠再次涌上来抓住他,他又睡了。这时,他突然一惊而醒。
有人说话。雪橇的震动声。挽具的吱扭声。拉雪橇的狗的呜呜声。四辆雪橇离开河床,来到树林中的野营旁,六个人站在那个蹲在即将熄灭的火圈中央的人身边,摇晃他,戳他,把他弄醒了。
他看着他们,像喝醉了一样地迷迷糊糊地嘟哝出几句奇怪的话:“红母狼……吃东西时混到狗群里……开始吃狗食……后来吃狗……再后来吃比尔……”
那伙人的头目粗暴地搡着他,朝他的耳朵大声发问:“阿尔弗雷德少爷呢?”
他慢慢摇摇头:“不,红母狼并没吃他……他在上次宿营地的树上睡着。”
“死了?!”“不,只是躺在一只木盒子里,”亨利说道,烦躁地扭一扭肩膀,摆脱掉问话人搭在他肩上的手,“喂,你们别烦我了……我累坏了……晚安,诸位。”他的眼睛颤了一会儿,闭上了,下巴垂在胸口。
他们放他在被褥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几乎是同时,他的鼾声早已在冰冷的空气里雷声般大作了。
在不太遥远的地方,饥饿的狼群伴着他的鼾声在哀号。亨得没成为新的食物。
四、夺偶之战
狡猾而有经验的母狼,最先听出人和雪橇狗的声音,也最先退出战场,从被困在即将熄灭的火圈中的亨利身边逃走。
而群狼不愿放弃到了嘴边的食物,留下来听一会那越来越近的声音后,无奈地跟着母狼走了。
跑在狼群最前面的是条大灰狼——其中的一位狼首领,他指挥群狼跟从母狼。每当狼群中比较年轻的野心家企图跑到他前面时,他就吼他们,或咬他们。现在,他看到母狼用小步慢跑在雪地上,便快步赶上去。
大灰狼的一侧,仿佛是母狼的固定位置,她放慢步子,走在他旁边,与狼们共同前进。当她跳跃、偶然超过他时,他也不向她吼,也不咬他。相反,他老想接近她,好像很喜欢她,简直要讨她的欢心。每当他挨得太近时,她却总是吼叫,露出牙齿,但很有分寸,顶多是偶尔猛咬一口他的肩膀。即使在这时,他也不生气,只是跳到一边,不自然地、怪模怪样地向前连跳几步,就像一个羞涩的乡下少年。
他担心的是母狼。而母狼的烦恼除了他还有别的。
一条毛色灰白、伤痕累累的瘦削的老狼,在她另一边跑着,大概因为只有一只左眼,他总是跑在她的右面。他也特爱和她接近,伸着脑袋靠近她,让自己满是疤痕的面目碰一碰她的身体、肩膀和脖子。和对待左边的竞争者一样,她龇一龇牙,拒绝他的好感。
若两边同时表示好感,她被粗暴地挤来推去的时候,她不得不迅速地向左右乱咬一气,逐开这两位求爱者,并继续和狼群同步前进,看一看前面的道路。
这时,两个竞争者隔着她亮出牙齿,相互威胁地吼叫,好像要打起来似的。然而,在更为迫切的饥饿的要求面前,即使因求爱而争风吃醋,也只有先放一边。
每次遭拒,老狼在连忙回避那位有一副伶牙利齿的对象时,就碰到在他瞎眼右边的一只三岁小狼。这条小狼已经长大,而且较之狼群的衰弱和饥饿,他具有一种超常的勇气和精神。尽管这样,奔跑的时候,他的头也只到独眼老狼肩部那么高。当他斗胆与老狼并驾齐驱的时候,一声怒吼,被咬一口,他又退回到老狼肩膀那里。不过,他偶尔悄悄地放慢步子,从后面插到老狼与母狼之间,招致双倍乃至三倍的愤怒。如果母狼厌恶地吼叫,老狼就凶狠地攻击,有时他们一道攻击,有时左边的年轻的灰狼也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