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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雪狼(6)

灰仔越来越向往光明。他经常冒险爬向洞口一码远,又常常被赶回来。不过,他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入口,也不知道什么入口以及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的通道,不知道任何别的地方,更不知道怎么去。因此,那洞口对于他也是一堵墙壁——一堵光明的墙壁。像太阳之于洞穴外面的居住者一样,这光明的墙壁就是他的世界中的太阳。像烛光吸引飞蛾一样吸引他。他总是竭力去靠近它。生命如此迅速地在他身体内部扩展,促使他不断走向光明的墙壁。他内部的生命知道那是一个出路,他很快就要出发。

然而,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压根儿不知道还有什么外界。

关于这堵光明的墙壁,他觉得另一件事也很怪。他的父亲(他已能认出,父亲是世界上另外一个和母亲相似的动物。他靠近光明睡,带来食物)总是一直走入并远远地消失在那白色的墙壁里。灰色的狼仔困惑不解。虽然他的母亲总是禁止他和它接近,但他接近过其他的墙壁,粗硬的物体碰伤了他娇嫩的鼻尖,尝试几次后,他不再去碰壁了。他不想知道,隐入墙壁是父亲的特性,而半消化的肉和奶汁是母亲的特性。

说实话,灰仔并未仔细思考,至少没有像人类经常思考的那样。他的头脑模糊地思考,而他的结论却如人类一般明晰敏捷,他习惯只接受事实而不问原因。这实际上是分类的方法。他从不因为一件事物为什么发生而烦恼。知道怎么发生的,他就满足了。因此,几次碰壁后他认定,他不能隐入墙壁,而他父亲能。但他无意去想他与父亲为什么不同。他的精神活动中并没有逻辑学和物理学。

和“荒原”上大多数动物一样,他早就知道什么是饥饿。一段时间里,肉的供给断绝,而母亲的乳房也没浮汁了。狼仔们先是叫唤,更多的时间在睡觉。不久,就饿得昏迷不醒,不再顽皮吵闹,不再发出幼稚的怒吼,也不再向远处的白色墙壁探险。他们睡觉,生命之火在睡眠时逐渐趋向灭绝。

独眼非常悬虑,他长途跋涉去寻找食物,很少在已经变得毫无生气、满目凄凉的洞穴里睡觉。母狼也离开孩子们出去找吃的。独眼曾经在狼仔出生后的头几天里,几次到印第安人的营地去偷窃机关捕获的兔子。然而,印第安人因为河流解冻、冰雪融化,就离开了。

在灰仔再次有了生机,再次对远远的白墙发生兴趣时,他发现他的世界里的人口减少了,他只剩下一个姐妹,其余的都没了。他更强壮些时,只好独自玩,因为那位姐妹不再抬头也不再走动了。现在有食物热情了,他吃得很饱。而对于她,食物到来得太晚了。她继续睡觉,皮包骨头,渐渐消失殆尽。

后来,又闹了一次饥荒,但不太严重,快结束时,灰仔再也看不到父亲进进出出或躺在洞穴的入口处睡觉了。母狼知道独眼没回来的原因,然而却无法将目睹的一切告诉灰仔。

她自己去找吃的,沿河流左边的支流向上游走,那里有大山猫。她追寻着独眼前一天的足迹,在足迹的尽头找到了他,其实只有残骸了。那里到处可见曾经有过一场大战的斑斑痕迹,以及大山猫的巢穴,有迹象表明,大山猫在里面,然而她没敢闯进去,离开。

以后,母狼猎食时就躲开左边的支流。她知道大山猫的洞里有一窝小猫,也很清楚大山猫那凶恶的脾气,搏斗起来太可怕。六条狼可以毫无问题地将一只耸毛怒吼的大山猫赶上树,但如果一只狼单独迎战一只大山猫,结果将截然相反——尤其大山猫背后有一窝小猫等着吃时。

然而,“荒原”总是“荒原”,而母性总是母性。无论在“荒原”与否,不管何时,母性都是凶猛地保护后代的。如果必要,为了她的灰仔,母狼就要去冒犯左边的支流,岩石间的巢穴和大山猫的愤怒。

七、初试锋芒

母亲开始出去猎食了,灰仔很清楚:洞口是禁止接近的,这不仅因为母亲曾多次用鼻子和爪牙警示他,更因他内心滋生的恐惧。在短暂的穴居生活中,还从没有遇到过任何可怕的事,然而恐惧却存在于他心理深处,那是远古的祖先代代相传的,他直接从父母身上继承的遗产,他们也是由于过去的狼代代相传而继承到的。

恐惧!这是“荒原”的遗产,任何兽类都无处回避,也无力改变。

所以,尽管不明白恐惧的构造,但灰仔接受了恐惧。也许,他是将它作为生命的种种限制之一接受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知道有类似的一些限制。他知道饥饿,在不能免于饥饿时感觉到限制。坚硬的洞壁的障碍,母亲鼻子的剧烈推搡和爪子的打击,几次饥荒造成的饥饿,都告诉,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自由,生命受制于法则,服从法则,就可以逃避伤害,获得幸福。

他并非如此“像人似的”进行推理,而只是将事物分成有害无害两种,然后就躲着有害的,免受限制、束缚,能够好好享受生活。

为了服从母亲确定的法令,为了服从那未名的东西——恐惧的规律,他不到洞口去,而它仍是一堵光明的墙。母亲外出的大半时间,他就睡觉,醒来时也非常安静,极力控制着嗓子发痒,不去咆哮。

一次,清醒地躺着的时候,白墙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一只狼獾站在外面,一面为自己的大胆发抖,一面小心研究洞中情况。狼仔并不知道,只听到陌生的吸鼻子声,那是未曾经他分类的一种东西,也是可怕的和未知的——未知是恐惧的主要原因之一。

灰仔的背上的毛悄悄地竖了起来。她怎么会被陌生的声音吓着?这并非出于他的任何知识,而是心里害怕表现。那声音对于他的经历来说,是无法明白的。然而,与恐惧共生的还有另一种本能——隐蔽。狼仔虽然非常害怕,但他躺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仿佛冻结或石化了似的,像死了一样。母亲回来时,嗅到了狼獾踪迹留下的气味,紧张地奔进洞里,用过分的挚爱和热情舔他,拱他。狼仔感到,自己总算平安了。

然而,灰仔体内还有别的力量,其中最为强有力的是生长。生长就是生命。本能和法则要求他服从,而生长要求他反抗。母亲和恐惧强迫他不去接近那堵白墙,生命却注定了永远要接近光。生命之潮——随着吞食的每一口肉,吸入的每一口气而增长的生命的潮水,在他体内强烈活动,无法遏制。

最后,生命的洪流冲走了恐惧与服从。灰仔大步爬到了入口的地方,这面墙在他接近的时候仿佛后退了,它和他曾接触过的墙不同,他伸向前面试探的柔软的高鼻子并没有碰到坚硬的表面。这面墙的材料似乎和光明同样柔顺,能够直接穿过。

灰仔以为,那面墙是一种有形的物体。于是他走进曾经认为是墙的地方,完全进入这堵墙中。

他穿越坚固的物体爬了过去,光线越发明亮,不知为什么让人眼花。恐惧命令他退回去,但生长驱赶他向前进。猛然间,他发现自己走到了洞口。

他过去认为包围着自己的墙,突然之间,从他眼前退到无边无际的地方去了。光线亮得使人痛苦,照花了他的眼睛。空间也同样在刹那间无限扩大,使他头昏。他的眼睛调整焦点,来适应光明和距离增大了的对象。墙先是跳到了他的视野之外。此刻再次出现,但它已经非常遥远,外观也变了,由河边列队的树木,树木之上高耸的群山和蓝天组成的斑驳陆离的图画。

由于可怕的未知,他的内心重又涌起深深的恐惧。他伏在洞边,盯着外面的世界,怕得要命,因为那既是未知的,又是不怀好意的。由于稚气和惊恐,他背上的毛笔直竖起,软弱地扭动嘴唇,企图发出一声凶猛的吼叫,来向广阔的外界示威、挑战和恫吓。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津津有味地望着,忘了吼叫,也忘了害怕。这时候,生长由于好奇出现了,而恐惧则败给了生长。他开始观察附近的东西:一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空旷的河面,斜坡角下被风摧残的松树,斜坡向他一直延伸到他卧伏的洞下面两尺的地方。

灰仔一直居住在平坦的地上,不知道什么是跌落,从不知道跌跤的滋味。他的后腿站在洞边,前腿勇敢地向空中抬起来,头向下倒栽下去。鼻子重重地撞在土地上,他疼得直叫。之后,他顺着斜坡一直滚了下去。

他恐怖到了极点。现在,生长被恐怖击溃了,像别的受惊吓的兽仔一样,他哇哇哭叫起来。

这种情形,与未知隐藏在附近、在无声的恐惧中冻结似地匍匐着的时候不一样。现在,未知紧紧抓住了他,他不知道未知会造成多大程度的伤痛,就一直哭。

不出声是不行。更何况,使他筛糠般浑身颤抖的不是害怕,而是恐惧。

然而,斜坡越往下越平坦,脚下遍地是草。灰仔渐渐停止滚动时,他最后痛苦地叫了一声,撞着哭了很长时间。好像生来已化过千百次妆一样,自然而然地,他舔掉了身体上的干泥巴。

灰仔冲破了世界的壁垒。未知松了手。他没受伤。他坐起来到处看着,仿佛是第一个踏上火星的动物,然而,第一个到达火星的人的心理体验还不如他。他没有任何提示和常识,一下子成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里的探险者。

现在,可怕的未知放掉了他。他忘了未知有什么可怕的。他只是好奇周围的一切事情,他观察身体下面的草,附近的蔓越橘,竖在树林中一块空地边上一株松树的枯干。一只松鼠绕着干枯的根直向他跑了过来,他很吃惊,畏惧地伏下身来叫了一声。但松鼠也同样怕得要命,爬上树去,站在安全的地方狂吼。

灰仔胆子大了。尽管随后碰到的一只啄木鸟又让他吃了一惊,他却充满信心前进着,以致一只加拿大悭鸟莽撞地跳到他面前时,他竟然开玩笑似的伸出爪子打它,结果鼻尖给啄了一下,痛得他卧下来哇哇大叫,那鸟则被他的叫声吓跑了。

灰仔在学习,蒙昧无知的头脑已做了很自然的分类:活的东西不活的东西。不活的东西总是停止在一个地方。活的东西动来动去,它们的行为难以预知,他必须注意活的东西,对因它们而发生的意外有所防备。

他非常笨拙地走着,麻烦不断。一根枝条看来距离很远,瞬间却会打中鼻子或擦过肋骨。地面凹凸不平,高一脚就把鼻子碰了,低一脚就把腿扭了。有些小石子石块,踩上去会栽倒,慢慢地,通过这些,他了解到不活的东西没他洞穴那样平坦均衡,甚至不活的小东西比大东西更容易让人跌倒摔跤。然而,吃一堑,长一智。走着走着,就走好了。他正在适应环境,在学习算计自己的肌肉运动,了解自己体力的极限,估量物体与物体之间以及物体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作为初出茅庐者,他太幸运了!生为食肉兽(尽管他本身并不知道),第一次走出洞穴闯世界,就碰上好运,他无意中碰到了极巧妙地隐藏着的松鸡窝,掉了进去。他本是尝试着走在一棵倒了的松树树干上,然而,他把腐朽的树皮压垮了。他绝望地叫了一声就倒栽下圆圆的斜坡,撞穿了一小簇灌木丛的枝叶,落地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七只小松鸡。

他把它们吓得叫起来,以后他看见它们非常小,胆子就大了。它们动弹起来。他用爪子碰碰一只,它就动得更快了。他情绪高涨。他闻一闻,用嘴叼起来。它挣扎。他的舌头痒了,也饿了,就咬紧牙齿,脆弱的骨头粉碎了,热血冲进他的口中。

味道好极了!这是母亲喂他的那种食物,但这是活生生地咬在口中的,因此味道也就更好。因此,他吃了那只松鸡,一直把一窝都吃完,随后,像母亲一样舔舔嘴,爬出灌木丛。

一阵羽翼旋风般愤怒的拍击,打得他头昏眼花。他用爪子捧住脑袋,发出惨叫。母松鸡愤怒若狂,打击越加激烈。他也很生气,站起来,吼着,伸出爪子去打。母松鸡用自由的翅膀雨点似地打击他,他咬住一只翅膀,顽强地拉扯。这是第一仗,他非常得意,全忘了未知,无所畏惧。他在战斗,在咬一个打击他的活东西,而且,这个活东西是食物。他杀气顿起。他刚毁灭几个小的活东西,现在则要毁灭一个大的。

他太幸福了。而忙碌着让他忘了幸福。这种激动、兴奋,对于现在的他不仅新奇,而且变得空前强烈。他紧紧咬住那翅膀,透过紧咬的牙缝咆哮。

松鸡将他拖出了灌木丛,她掉过来想将他拖入灌木隐蔽处时,却被他拖进空地了。她不停地大喊大叫,用翅膀拍击,羽毛下雪般纷纷飞扬。他发作起来很吓人。种族遗传下来的全部的战斗的血液,正在发生作用。

这就是生活。虽然他不明白,他正在实现自己活在世上的价值、意义,正在做与生俱来就应该做的事情——屠杀食物并战斗着去屠杀。他在证明自己有生存下去的能力。

生命再做不出比这更伟大的事了,因为生命不遗余力去做它该做的事,它就达到极致了。

过了些时候,松鸡放弃了。他们躺在地上,看着彼此。他仍然咬住她的翅膀,试图发出凶猛的咆哮进行威胁。她啄他的鼻子。这比先前所受的打击更为痛苦,他退缩一步,但仍然不松口。她啄个不止,他从退后变成哀哭,想逃,但忘了他咬住她将她拖在后面这个事实。一阵猛啄,他的鼻子吃尽苦头,他失去了战斗的勇气,他就放弃了猎物,掉过尾巴慌忙逃到空地的对面去了。

他靠在灌木丛边卧下来休息,舌头拖在嘴外,胸部一起一伏地喘气,仍为鼻子疼而哭叫。他卧在那里,突然,有很不详的预感,这未知及其全部恐怖冲他而来。他刚出于本能地缩进灌木的掩蔽之下,一阵风就吹到了他的身上。一个长着翅膀的大东西,悄悄地掠过。一只鹰从天上飞下来,差一点儿抓了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