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独眼已经回来,耐心地站在洞口等着。她低下头,鼻子凑近地面,绕着并在一起的脚附近的一点转了几圈,之后发出一声疲惫的近似呻吟的叹息,身子蜷起来,腿伸开,头向洞口卧了下来。独眼对她露出笑脸,竖起的尖耳朵表示非常感兴趣,借着洞口的白光,她看见他高兴地摇动着尾巴。她也随着身体的蜷缩,将耳朵向后倒贴在头上一会儿,张着的嘴松弛地拖着舌头,表现出高兴的样子。
独眼饿了。虽然躺在洞口里睡觉,但他的睡眠有几次间断。他保持着警惕,耳朵竖起倾听光明世界的动静。外面,照着雪地的是四月的阳光。冰下流水的微弱的潺潺声在他瞌睡时悄悄敲击他的耳朵,他就醒来凝听。又有阳光了。整个苏醒了的北部世界都在召唤他。生命在蠕动,空气里充满春意。这是生命在雪下生长的感觉,甘露滋润树木的感觉,萌芽要挣破冰雪的镣铐的感觉。
他焦急地看了她几眼,但她无意要求,他望望外面,五六只雪鸦掠过他的视野。他爬起来,回头看她一眼,又卧下来睡觉。
他听见一个尖锐而微弱的声音。一次,两次,他迷迷糊糊地用脚掌揉揉鼻子。他醒了。一只孤独的蚊子嗡嗡飞在他鼻尖的上面。这是一只已经长足的蚊子,在一块干木里被冻僵了,长眠了一冬天,现在,被太阳晒醒了。
他再也不能无视外界的诱惑了,而且他很饿。他爬到配偶身边,想劝她起来,但她只是朝他怒吼。
他独自出去。明媚的阳光下,他发现表面的积雪很软,很难走,他走上冻结的河床,那里被遮挡的积雪依然坚硬、晶莹。他在外面呆着,到天黑时比出发前更加饥饿地走回来。他找到过猎物,但没能捕获。一路上,他在正融化的积雪的表层上辗转挣扎,雪兔却仍能轻快滑过。
走到洞口,他突然听到里面传出来微弱又陌生的声音,犹疑地愣住了。那不是他的配偶发出的声音,但也有点印象。他谨慎地肚皮贴地爬进去,母狼迎面发出一声警告的怒吼。他不动声色地接受了,不再前进,保持相当的距离表示服从。但对其他声音——那些微弱、含糊的呜呜哇哇声仍然很感兴趣。他的配偶暴躁地警告他走开,他就蜷曲着睡在洞口。
早晨,一片朦胧的微光透进巢穴,他再次寻找那些略显耳熟的声音。她警告的吼声中有一种新的猜忌的音调,所以他特别谨慎。不过,他发现,五个奇特的小生命掩护在她腿的中间,贴着她的肚子,非常微小可怜,闭着小眼睛见不到光,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他感到惊奇。在漫长而且顺利的一生中,他已经遇过这种事。虽然如此,但对他来说,每一次都很新鲜特别。
她焦急地望着他,时尔低吼一声,当她感觉他似乎离得太近时,喉咙里的咆哮就变成尖利的吼叫。尽管她记忆中没经历过这种事。但本能即一切做了母亲的狼的经验中却潜在一种记忆:父亲们曾经吃掉刚刚出生,无能为力的子女。因此,她非常害怕,阻止独眼过分接近地察看他自己的兽仔。
然而,没发生危险,老独眼心中涌起一种冲动,那是从所有为父的公狼代代相传下来的本能,积淀在他的基因里,既无需刨根追底,也并没有因此惶惑。他无法违背它。所以,他转身离开刚刚出生的孩子,出去完成赖以生存的猎食任务。这实在是世界上最自然事情。这条河在距巢穴五公里处分了岔,以直角在山脉中奔流而去。从这里,他沿左边支流走,见到一条新鲜的足迹。嗅觉告诉他这还很新,便伏下来朝它消失的方向望去,那脚印比他的大许多,他明白,追踪这样的脚印不可能获得食物,因此又回头,踏上右边的支流。
他沿右边的支流走了半里路,听到咀嚼音,悄悄过去一看,是一只豪猪,正直立着爬在树上啃树皮。
独眼小心而绝望地走过去。虽然,他在如此遥远的北方从未遇见过,而且在他长长的一生中也不曾吃过豪猪,但是,他知道这种野兽,知道有诸如“恰好”或“机会”此类的事。他继续向前走去,谁也难以确定到底会怎样,因为对于有生命的东西而言,事情的结果多多少少总是不一样。
豪猪将身体蜷成了一个圆球。尖而长的针四面张开,使人无处下口。年轻时,曾有一次,独眼过分凑近嗅一只像这样一动不动的刺球,被突然甩出的尾巴打伤了脸,一根刺戳入口中肿痛发炎,几个星期后,烂出了头才好。因此,他将鼻子离圆球一尺多远,超出尾巴所及的弧线,以一种舒服的姿势躺下来,十分安静地等时机。没准机会会来。也许豪猪会舒开身体,让他的爪子有机会敏捷而成功地刺进柔软、没有防护的肚皮。
但是,近半小时后,他爬起来,愤怒地对那不动的圆球咆哮着,跑了。过去,他曾多次徒劳地等豪猪展开身体。他不愿再白等。
他沿着右边的支流继续前进。白天在渐渐消逝。他的追捕毫无结果。萌动的做父亲的本能强烈地在鞭策他。他必须找到食物。
下午,他无意中遇见一只松鸡,从树丛里走出时,这蠢鸟正和他碰上了,它栖息在一段木头上,离他的鼻尖不到一尺。双方都看见了。松鸡吃惊地飞起来,他一掌将它打倒。它在雪地上慌忙要逃,再次想飞时,他将它扑住,衔在口中。他咬住那柔软的肉,脆弱的骨,不自觉就吃起来。接着想起刚出生的子女,就将松鸡叼在嘴里,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回家去。
他像影子样,仍旧用轻软的步伐奔跑,仔细地打量路上碰到的每一处新奇的情形。沿河走了一里时,他碰上了早晨发现的那种大脚印刚留下的痕迹,和他同路。他跟了它走,想在河的某一个拐弯处见到它的主人。
在河流的一个大转弯处,他偷偷地将头沿岩石的拐角转过去,眼睛敏锐地看到一个东西,他立刻蹲下,那便是脚印的制造者——一只大雌山猫,像他这天曾做过的那样,她蹲着,面前是那只紧紧蜷成一团的刺圆球。如果说他曾是一个滑行的影子,那么,他现在爬行绕过那一动不动的一对时,简直就是那影子的阴魂。
他将松鸡放在一边,躺在雪地里,透过一株非常低矮的针枞树,窥视面前这一幕生存的戏剧——正等待着的大山猫和豪猪正各自专心致力于生存问题,这一场戏剧的奇特之处是,一个的生存方式在于吃掉另一个,而另一个则在于不被吃掉。与此同时,独眼,这条老狼隐蔽在暗中,在这场戏里扮演自己的角色,等待凑巧的“机会”,这也许有助于他那种生存方式的“猎食”工作。
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啥事没有。刺圆球像一块石头一动不动。大山猫则简直是一块上了冻的大理石。老独眼仿佛死了一般。然而,三只野兽为了生存,都紧张到难以忍受了,实际上,他们的内心都在剧烈运动。
独眼略略移动一下,更加急切地凝视着前方,一件事情正要发生。
终于,豪猪判断敌人已经走开,小心翼翼地展开身披的难以攻破的坚甲的球,由于没有预料的惊恐,竖着刺的圆球慢慢地,慢慢地变直、伸长了。那活生生的肉像一餐食物似地摆到了在一旁观看的独眼的面前。他突然感到嘴里潮湿,竟流起口水来。
还没有彻底伸展,豪猪就发现了敌人。大山猫在这一瞬间进攻了,长有老鹰般铁爪的硬掌,飞快地,利箭似地刺进柔软的肚子并撕裂后迅速缩了回来。如果豪猪已经完全舒展,或者它在这打击前几分之一秒并未发现敌人,大山猫的脚爪是能够安全撤出的,然而,就在这脚爪缩回的时候,豪猪尾巴一个侧击,箭似地尖毛刺了进去。
一切都那么快——打击、反击,豪猪的惨叫,大山猫突然受伤受惊地尖叫,独眼激动得欠起身来,竖起耳朵,直伸着颤抖的尾巴。
大山猫大发脾气,猛然扑向伤害她的家伙,而惨叫的豪猪将撕裂的身体艰难地蜷成圆球状进行抵抗,又甩开尾巴一击,又一次伤了大山猫,吃惊地狂吼,退到一边,打着喷嚏,扎满刺毛的鼻子仿佛一块针毡。她用脚爪挠鼻子,将鼻子插入雪中,在树皮上蹭来蹭去,想弄掉火辣辣的刺。她不停地痛苦地蹦跳,很慌乱。她不停地打着喷嚏,一段残桩似的尾巴急速而猛烈地挥舞,拼命抽打。好长时间,她才安静下来,停止了滑稽的动作。
独眼静静地看着。突然,她出人意料地笔直地向上一跳,发出一声非常可怕的长号。独眼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以后,她就沿小路边叫边跳着逃掉。
当大山猫的喧闹声消失在远处后,独眼才走出来,蹑手蹑脚,似乎雪地上满是豪猪的刺毛,耸立着,随时可能扎进他柔软的脚掌。他过去后,豪猪一声怒吼,咬牙切齿,又努力将身体蜷成一只球,但已不能恢复如初了。它的肌肉被撕裂得太多了,几乎裂成两半,不停地淌血。
独眼含了几口浸血的雪,尝尝,嚼一嚼咽了。这引起了他的食欲,他顿感非常饥饿。但他非常世故,绝对谨慎。他卧下来等待,这时候,豪猪咬着牙,哼哼唧唧地呜咽着,时尔短促地尖叫一声。不一会儿,独眼看到豪猪一阵剧烈地颤抖,那些刺毛倒了下去。终于不抖了,长牙齿肆无忌惮地狠狠地磨了一阵,身体摊开不动,所有的刺毛都倒下了。
独眼用一只爪子神经质般畏畏缩缩地弄直豪猪,将它翻了一个身。没反应。它一定死了。他详细研究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用牙齿叼住它,为了避开刺毛,他将头扭向一边,半提半拖着沿河走。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把豪猪放下,跑回放着松鸡的地方,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毫不犹豫,迅速吃掉松鸡,又回来叼起他的豪猪。
他把捕得食物拖到洞里,母狼察看一番,扭过头来用嘴轻轻舔一舔他的脖子,同时又吼叫着警告他离开狼仔,不过吼声不像以往那么严厉了。不像是威胁,倒像是道歉,为了后代而对做父亲的怀有的那种本能的恐惧缓和下来了。他的所做所为,并没表现出那种要吃掉她刚刚生下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的卑劣的欲念,而是一个做父亲的狼所应该做的。
六、灰仔
在五个狼仔中,他是独特的。其他狼仔的毛色已经显出从母狼那里继承的隐隐的红色,只有他和父亲很像。他是这一窝中一只小小的灰色的狼仔,是纯正的狼种。他长得真是和老独眼一模一样,惟一的区别是,他有两只眼睛,而他父亲只有一只。
他睁开眼睛还没多久,然而他已能够看得很清晰。当他还闭着眼睛的时候,他已能够尝,嗅,感觉外面的世界了。他特别熟悉他的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软弱而笨拙地开始与他们玩。他发怒时,小喉咙发出一种奇怪的刺耳的声音(那是幼稚的咆哮)。眼睛还闲着时,他早就凭着触觉、嗅觉和味觉了解了自己的母亲——慈爱、温暖、乳汁之源。她那条温柔的舌头爱抚地舔过他柔软的小身体的时候,他感到安慰,便紧紧偎在她的怀中进入甜美的梦乡。就这样,他在睡眠中度过了最初一个月的大部分时间。
此时,他终于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东西了。他睡得少了。他要明明白白地渐渐认识自己生存的世界。他的世界晦暗不明,但他不知道,因为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它光线微弱,不过他的眼睛从未接触过其他的光线。他的世界很小,洞穴的墙壁就是界限。然而,既然对于外面的大世界毫不了解,他也就不曾因为生活空间很小感到压抑了。
他已经发现,他的世界中,有一面和其他的不同的墙。这就是洞口——光明的源泉。早在他有任何自觉的思想、意志以前,在他还无法看时,他就发现这面墙不同于其他的墙。对于他,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从那边来的光线照在他闭合的眼睑上,眼睛及视感神经就悸动起来,发生微弱的火花似的闪烁,让他感到温暖,快乐无比。他的肉体的生命、肉体的每一个细胞的生命,以及作为肉体的惟一实质和他个人生活毫不相干的生命,都向往着接近阳光,好比一株植物的微妙的光合作用推动它面向太阳一样。
开始,他的生活尚不自觉的时候,他总是爬向洞口。这一点,和他的兄弟姊妹,那段时间里,大家都不愿意呆在黑暗中。他们就像是植物,光线吸引他们,而他们生活中那种特质需要光线。光线好像就是活下去的必须品。他们幼小的身体如葛藤的卷须,按照光合作用盲目地爬着。以后,各自身体发展了,有了自觉、冲动和欲望。光线更有引力了。他们老是匍匐着爬向洞口,又总是被母亲赶回来。
灰仔就是这样知道母亲除了舌头的温柔的抚慰以外的脾性。他感觉到,在他们坚持爬向光明的时候,她会使劲拱一拱鼻子作为谴责,之后用一只爪子将他打倒,或用敏捷的有计划的打击使他连打几个滚。他就这样知道了疼痛,也学会了躲避伤害的方法:首先,不要自找麻烦。其次,如果惹了麻烦,要退却躲避。在此之前,他是无意识地躲避伤害,就像他无意识地爬向光明一样。在此之后,他躲避伤害,是因为他知道了那是伤害。这些自觉的行为,就是他对世界的初次认识。
不用说,和他的兄弟姐妹们一样,他是只凶猛的小狼仔,一只食肉的野兽,出身于屠杀和食肉的种族。他的父母是纯粹的食肉动物。在生命最初闪烁的瞬间,他喝的就是由肉变成的奶。现在,他才一个月,眼睛刚睁开一周,也开始吃肉了。这肉经过母狼的半消化,喂给五个渐渐长大的狼仔,因为她的乳房已经喂不饱他们了。
他是这一窝里最凶猛的狼仔,能比其他任何一个发出更响亮更刺耳的吼叫,不成熟的愤怒更可怕。他第一个知道用爪子狡猾地将同胞姊妹打倒,第一个咬住别的狼仔的耳朵又拖又拉,咬紧的牙缝咆哮不止。当然,他的母亲禁止他们到洞口去,他却不给母亲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