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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雪狼(8)

本能告诉他要立刻逃开,但是,他体内突然也是第一次涌起另外一种对抗的本能。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敬畏。一种自我软弱渺小的感觉压得他挪不开腿。

做为狼,他很难明白,这就是主宰的权力。狼仔一动不动。他从没有见过人,但他天生具有知道人类的本能,隐约感到,人是通过战斗而成为动物中的统治者的。现在,他不仅在用自己的眼睛、而且在用他的一切祖先的眼睛看着人——这些眼睛曾经一代一代地在黑暗中环顾过无数的冬季营火,曾经一代一代地在密林深处,隔着安全的距离窥视这种怪异的高高在上的两腿动物。许多世纪的斗争,和许多代狼积累的经验、遗传下来的先天的符咒,让狼仔产生了一种敬畏之情。这种遗传,对一只很小的狼仔,太有震摄力了。如果他是一只成年狼,他会跑掉,然而现在,他只会在恐惧的麻痹状态中趴在地上。从最初的一只狼走到人类的火旁坐下取暖以来,他的种族所表现的投降归顺,他在心里已经做了。

一个印第安人站起来,走到他身旁,弯腰看他。未知终于体现为具体的血肉。他贴近他身上,伸出手来抓他。狼仔紧张地缩卷身子,毛发不由自主地耸立起来,嘴唇向后收拢,露出小小的虎牙。

高悬在他上面的命运之剑般的手停住了,那人笑着说:“瞧!雪白的虎牙!”

其他的印第安人大笑,催促那人将狼仔捡起来。那只手降下来,越来越近,狼仔体内的两种本能产生的巨大冲动——退让和战斗发生了斗争,最后,他折衷一下,先是退让,当那手几乎碰到他身体上时,他突然战斗了,牙齿一合,咬住那只手。接着,头旁边受到一击打得他侧身倒下。于是,他全部的斗志消失了。

幼稚与投降的本能控制住了他。他哇哇叫着坐在后腿上。然而,被咬的人非常愤怒,又打了一下他头部的另一边。这样,他爬起来后,更使劲地叫。

四个印第安人笑得更响亮了。被咬的人也笑了。他们围着狼仔,笑他,他则因恐怖和疼痛大声哭诉。

这时,他和印第安人都听到了什么。然而,他知道那是什么,因此发出最后一声胜利多于悲哀的长嚎,停止吵闹,静静地等他的母亲,那位凶猛无比的母亲,听到狼仔的叫唤,就吼叫着冲过来救他。她跳到他们中间,由于急切地忙于战斗,样子很不好看。然而在狼仔的眼中,她因为自卫而发的愤怒极为悦目。他高兴地叫着欢迎它。与此同时,那些人慌忙倒退了几步。母狼护住狼仔,耸着毛,和人面对面站着,喉咙深处呼噜着发出咆哮。她咆哮得非常厉害,以致脸都扭曲了,露出威胁的凶相,从鼻尖到眼睛的皮肤都皱了起来。

一个人惊叫了一声:“杰茜!”狼仔觉得,一听见这声音,母亲沮丧下来。那人又严厉地叫了声:“杰茜!”是命令的口吻。接着狼仔就看见母亲,这位无所畏惧的母亲肚子趴在地上,摇摆尾巴,呜呜叫着表示和解。狼仔难以接受,吓慌了,对人的敬畏之情重新袭上心头。原来,他的本能是对的,母亲向人的投降又一次证明了它。

说话的人走到她身边,将手放在她头上,她不咬,伏得更低些。也没打算咬。其余的人走过来围着她,摸她,拍她,她一点也不愤怒。他们高兴地交谈着。狼仔靠近母亲爬着,不时耸起毛来,但尽力投降,他认定这些声音不会带来危险。

“很显然,”一个印第安人说,“她的父亲是狼,母亲是狗。在她交尾的时候,我哥哥将她在森林里整整扣了三夜,所以杰茜的父亲是一只狼。”“她已经跑一年了,灰海獭。”第二个印第安人说。灰色海獭回答说:“不奇怪,鲑鱼舌。那时候正闹饥荒,没有肉给狗吃。”

第三个印第安人说:“她和狼群一起生活过。”“好像是这样,三鹰,”灰海獭摸着狼仔,答道,“这就是标志。”

狼仔在受到手触摸时,微微叫了一声,那手便抽回去打了他一下。狼仔收起牙齿,乖乖趴下,那手就伸过来揉擦他的耳朵后面,抚摩着他的背。

“这就是标志,”灰海獭继续说,“显然,他的母亲是杰茜,父亲是狼,所以,他身上狗的成分很少,狼的成分多。他牙齿雪白,就叫雪狼吧。说定了,他是我的狗,杰茜是我哥哥的狗,而我哥哥不是死了吗?”

于是,世界上一个有了名字的狼仔,匍匐在那里,观望着。大家又讨论了很长时间,灰海獭从挂在脖子上的刀鞘里拔出小刀,在林子里砍了一根木棍,在棍的两头刻上凹痕,在凹痕里扣了生皮带,用一根皮带把杰茜的脖子扣住,然后将另一根皮带扣到一棵小松树上。

雪狼跟过去,在母亲身边躺着。鲑鱼舌伸出手来,弄得他仰面朝天。杰茜焦急地望着。恐惧又在雪狼体内涌了上来。他没能完全管住自己的叫声,但没有咬。那只长着弯曲而张开的手指的手,开玩笑地揉搓他的脖子,将他翻来翻去,那种脊背朝地,四脚朝天的姿势,非常滑稽,他完全无能为力。雪狼全部的天性都违背它。如果这个人要害他,他无法逃避,四脚朝天,如何能逃?降顺使他控制住了恐惧,却不能不吼。他轻声吼叫着,那个人竟然没生气,没打他的头。更奇怪的是,那只手揉来揉去的时候,雪狼竟感到很舒服。

当滚成侧卧的时候,他不叫了。手指压迫刺激他的耳根,尤其舒服。最后,那人搔一下,揉一下,丢下他走开的时候,雪狼的恐惧全部消失了。这是预示他与人之间消除畏惧的伴侣关系的征兆,终于是可以建立起来的。当然,在将来与人交往时,他还不免会体验到许多次恐惧。

一段时间后,雪狼听到一些陌生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敏捷地判断,这是人的声音。几分钟后,其余的印第安人排成一列队伍,像行军那样开了过来。其中有些男人,还有许多妇女儿童,四十个人全都背着沉重的营帐装备和物品。此外,还有许多狗,除半大的小狗,他们也都驮着营帐装备,每条狗背着二三十磅的东西,紧紧地绑在身上。

雪狼从来没见过狗,但一看见他们,就感到差别不大。然而,狗们发现狼仔和他母亲时,却不友好。

于是,冲突爆发了。面对凶猛扑来的狗们,雪狼毛发耸立,连叫带咬,摔倒在他们下面,他感到牙齿在自己身上尖锐地切割,同时自己也在撕咬着身体上面的腿和肚子。打了挺长时间。雪狼听见杰茜为他在战斗时的吼声,也听到人的喊声,棍子打狗的声音,以及被打着了的狗由于疼痛发出的叫唤。

只是几秒钟,他又爬起来,站住了。现在,他看见,人们为了保护他、帮助他脱离那些似是而非他的种族的野蛮的牙齿,正用棍子石块把那狗赶开。

以为雪狼的头脑里有公正之类的抽象的概念,是缺少理由的,然而,他以自己的方式,感觉到人的公正,准确地了解了这些法律的制订者和执行者,钦佩他们执法时具备的那种权力。他们不同于他所见过的任何动物,不咬,也不抓,而是运用死东西发出活力量,死东西服他们管。因此,在他们的指挥下,棍子石块在空中活蹦乱跳,重重地打击了狗们。

他想,这种权力非常特殊,难以琢磨而超越自然,是神一般的权力。单就他的天性来说,他不可能知道任何关于神的事情。他最多只知道有些东西他无法明白。但他对这些人充满了敬畏与惊异,就像人类看到天神站在山顶上、双手分别向吃惊的世界投掷电闪雷鸣时所产生的敬畏与惊异一样。

所有的狗都被赶走了。骚乱平静了下来。雪狼舔一舔伤口,思考着第一次被引入群体中所尝到的群体的残酷,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种族所包括的成员并不止独眼、母亲和他自己。他们曾经自立门户。然而现在,他突然发现,显然,还有许多成员与他同种。

因为他的种族一见面就扑上来想毁灭他,他感到本能地愤怒,对于母亲被拴在一根木棒上,他也同样愤恨,尽管那是优越的人做的,但其中不包含束缚与陷害的意味。当然,关于陷害与束缚,他完全不懂,随心所欲地游逛,奔跑,卧伏的自由,是他继承先代的遗产,现在却受到了侵犯。母亲被限制在一根木棍的长度内活动,因为他仍离不开母亲,而他也就被这根木棍限制住了。他不喜欢这样。

人们再次出发时,他也不喜欢,一个小孩儿拿住棒的一头将杰茜当作俘虏,牵在后面走,雪狼又跟在杰茜的后面,担心着即将面临的新环境。

他们沿着河谷走下去,一直到达盆地的终点,远远超出了雪狼所到过的地方。河流在这里汇入了迈肯齐河。他们在这里扎营,雪狼在一旁惊讶地观看。人类的优越性时时刻刻都在增加:独木舟高高地撑在杆子上,用竖直的网架晒鱼。人类主宰了所有长着伶牙利齿的狗,这已经显示出了权力。然而,在狼仔看来,他们更让惊奇的,是对于死的东西的主宰。他们赋予不动的东西以运动的本领——那种改变世界面目的本领。

将杆子做成的架子竖起来,引起了他的注意。但竖架子的人既然就是那些将石头棍子掷出很远的人,这还勉强可以接受。然而,当这些架子披上布料、皮子,变成了圆锥形帐篷,雪狼大为惊讶了。他惊骇这些帐篷的巨大躯体。它们把他包围起来,仿佛刹那之间拔地而起的有生命的形体,狰狞可怖,弥漫了他的眼帘。他感到害怕,它们不祥地隐隐地浮现在他上面。当它们被风吹得晃动时,他就恐惧地趴下,目光一直注视着,以防它们冲过来,立刻跳开。

不过,时间不长,对帐篷的恐惧就无影无踪了。他看到,女人们孩子们从那里来来往往,竟毫发无损,那些狗常想走进去,又被呵斥和飞奔的石子赶开。过了一会儿,他离开杰茜,小心翼翼地向最近的一座帐篷爬去,渐渐突出的好奇推动他向前,为了获得经验去学习,去生活,去实践。

距离帐篷的最后几步,他简直痛苦难耐地小心缓缓地爬着,这一天的经历,已经使他完全能够应付以最令人吃惊,令人费解的形式显现出来的未知。最后,他的鼻子接触到帆布,他稍等片刻,什么事也没有。于是,他嗅一嗅那未知且夹杂人的味道的组织,用牙齿咬住帆布稍微一拽,帐篷挨近的部分轻轻动了一下,但无关紧要。他更拖得用劲儿,动得更加剧烈了些。他感觉非常有意思,更使劲儿拖,一次又一次地拖,结果,整个帐篷摇动起来,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他急忙逃回到杰茜身边。

从此以后,他不再害怕那些高高矗立的帐篷了。没多久,他又从母亲身边胡乱跑开。她的身体被扣在地上的一根木棍子上,不能跟他走。一条身材、年龄比他稍大的小狗,慢慢向他走来,一副自恃不凡,骄傲蛮横的神气。关于他的名字,雪狼后来听见人叫他利·利。利·利在打架方面很是在行,可以说是一个凶狠的家伙。

利·利与雪狼同属一个种族,而且只是一条小狗,似乎没有危险。所以,雪狼准备以亲切的态度接待他。然而,这位陌生的来客步伐变硬,嘴唇翻起,露出牙齿的时候,雪狼也就以这样子予以回敬。他们沿着半圆来回绕个不停,竖着毛,都想探探对方的底细。

这样持续了一会儿,雪狼渐渐感到非常有乐趣,认为不过是游戏而已。不料,刹那间,利·利一下子地扑上来,使劲咬了一口,现在还深深作痛的那半边肩膀,然后跳了开去。雪狼惊诧不已且忍着伤痛,叫了起来,顿时怒从中来,扑到利·利身上狠狠咬了起来。

这是他与利·利相遇以后无数次战斗中的第一仗。好像上天安排好的,他们永远会发生冲突。从一开始,他们就成了死对头。

杰茜伸出舌头舔着雪狼,安慰他,想诱使他留在身边。然而,几分钟后,出于难以自控的好奇心,又驱使他开始新的探险了。

他遇见一个人,就是灰海獭,后腿蹲着,面前地上散落着一些棍子和干苔藓。雪狼走上前看看它。灰海獭发出雪狼以为没有敌意的信号,于是,他就更近了些。

女人与孩子又找来了许多根树枝给灰海獭,很明显,这是一件大事。雪狼走到跟前,碰到灰海獭的膝盖,好奇已使他忘了人是一种可怕的动物。

突然,他看到一种奇怪的东西,从灰海獭下面的棍子和苔藓下面,冒出一团似雾的东西,继而一种活物在棍棒间盘旋其中,那种颜色像天上的太阳。关于火,雪狼决有丝毫了解,它像他幼时洞口的光明一样让他心动。他爬近几步。他听到灰海獭趴在他身上咯咯地笑,知道没有敌意,接着,他的鼻子碰到了火焰,此时此刻,伸出舌头也去舔它。

转眼间,他几乎全身麻木了!隐藏在木棍和苔藓间的不明物,粗暴地抓住了他的鼻子。他摔倒了,吓得嗷嗷直叫。杰茜听到他的声音,跳到了棍子的尾端,但又帮不上忙,只好发出吓人的怒吼。然而,灰海獭放声大笑,拍着大腿向营地里所有的人讲述这件事,于是,大家都哈哈笑起来。雪狼坐在后腿上哇哇乱叫,在人们的围观中孤苦伶仃,真是令人怜惜。

接着,他感到了羞耻,明白为什么人们都在笑它。我们不知道有的野兽如何懂得讥笑以及何时被人嘲笑,但是,雪狼知道了。他因被人嘲笑而感到羞耻,就转过身来逃走,因为嘲笑比火更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他逃到杰茜的身边——她正在木棒的末端气得发狂,杰茜,是世界上惟一不会嘲笑他的动物。

暮色来临。他的鼻子、舌头还在隐隐作痛。但是,一种更大的烦恼折磨着他。他想家,感到空虚,非常向往对于绝壁上的洞穴和河边的寂静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