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息繁衍人口剧增。这么多的人!男女老幼处处声音嘈杂,不能平静。那些狗时不时地争吵哄闹,骚乱一片。以前熟悉的惟一的那种生活中的安闲宁静,全然消失了,空气都在随着生命涌动,不停地发出响声,强度不一,曲调各异,刺激他的感官、神经,令他局促不安,无时无刻不心惊胆颤。
像人类看着他们所创造的天神那样,雪狼看着面前的人们,看着他们在营地里来来往往。根据他一知半解,人是高等动物,是真理,是神灵,是奇迹的创造者。他们拥有各种未知、妙不可言的各种权力,是统治者,主宰着生灵和物体。他们能把静的变动的,使生灵听从于他,使生命——具有太阳一样色彩的会咬人的生命从枯苔藓与木头里生长出来。
他们是火的创造者!他们是神!
十、桎梏
在杰茜被扣压在木棍的这段日子里,雪狼跑遍了整个印第安营地,进行探测、观察和学习,充实了自己的见识。他很快掌握了人类的许多习惯,但没有轻视的心理。相反,他了解他们越多,越是了解他们的优越之处。他们展示出神秘的力量。神秘莫测显得是那么伟大!
人类经常因为看见自己的神被推翻或者香案坍塌而悲哀,然而,匍匐在人类脚下的狼与野狗绝对体会不到这种悲哀。人的神是一种想像,是无形的,是幻想为了逃避现实而产生的气与雾,是期望中的“美好”与“权力”的精神载体,是自我在精神领域里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走在火边的狼与野狗与人不同,他们心目中的神有血有肉,活灵活现,看得见又摸得着。他们的存在需要借助一定的时间和空间来实现。
相信这样的神,不用信仰的支撑和意志的作用。他如影随行。他两脚支着身体站在那里,手拿木棒,具有无穷的力量,有喜怒哀乐,他的神秘、神圣、权力全都置于肉体之中,这肉像任何其他肉一样好吃,被撕破时同样流血。
相比于雪狼,人就是实实在在,摆脱不掉的神。他以为服从他们是他们的特权。因为,他们有将意志变为现实的权力,这权力可以是手打棍敲、向他投石和用鞭子抽他,从而让他得到教训。
他和所有的狗一样,是他们的,听从他们的命令。他很快就得到教训,他们可以随意打他,踢他或者原谅他。这个教训来之不易,因为他们与他的某种关键、强烈的本性格格不入。他在学习时并不喜欢他们,但却无意中在学着去喜欢他们。这是将生存的权力和自己的命运交给了他人,当然,这种行为并非没有报酬,倚在别人身上总比孑然一身要好得多。
当然,并不意味着,在一天之内,雪狼将自己连身体带灵魂都交给了人。他丢不掉天生的野性,和关于“荒原”的记忆。有些日子,他站在森林边,仔细聆听,好像什么东西远远地在呼唤他。他总是心神不定地回到杰茜身边,若有所思地低声呻吟,舔着她的脸总是急需想知道点什么。
雪狼很快掌握了营地的情况,体会到了在抢吃人们给的鱼肉时大狗们表现出来的奸诈与贪婪。慢慢地,他知道男人比较公正,小孩比较残酷,女人则比较亲切,有时丢给他一块肉或骨头。他还知道,不要去惹那些半大的小狗的母亲,最好离她们远点,当她们走来时尽可能躲开。这是在两三次悲惨的遭遇得到的教训。
然而,利·利是他生活中的眼中钉。比他身强力壮年长的利·利,特别选中了他作为欺负的对象。雪狼好斗,但实力过于悬殊,敌人太强,利·利成了他的恶梦。每当他大胆离开母亲时,利·利就必然出现,追踪他,对他叫,将他当猴儿耍,而且趁人不备时扑来强迫他打架。利·利总是打赢他,当作是他生活中一大乐趣,正如这是雪狼生活中的恶梦。雪狼虽然总吃败仗并遭受伤害,但他仍然谁也不怕。
可是,天生野蛮的脾气在无数次的迫害下变得更加强烈,他变得恶毒而阴险。他温和、好动、作为小狗的习性几乎无法表现。利·利不允许他和别的小狗一起玩耍。雪狼一来,利·利就过来欺负他,跟他打架,将他赶走。
所有这些,使雪狼丧失了幼时为发泄而打架的能力,他变得内向狡猾,谨慎成熟。他用很长的时间去琢磨算计。当人们喂食群狗的时候,他因别人挡着而吃不到食,就变成一个机灵的小偷,这往往让妇女们头疼,但他不得不为自己掠食,而且布置妥当。他十分灵敏地在营地里到处窜,知道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观察、倾听并由此认识一切,想方设法顺利地逃避那些死敌。
他首次玩了真正的大阴谋,并尝到了第一次报复的滋味。像杰茜和狼在一起引诱出人们营地里的狗来吃掉一样,雪狼引诱利·利到达杰茜能够报复的地方。
由于长时间追逐猎物,利·利兴奋得忘了小心与处境。当他意识到时,为时已晚,他绕着一座小帐篷拼命奔跑,突然冲到了躺在棍子末端的杰茜身边,他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但她已咬住了他。
他终于挣脱她,滚着爬起来的时候,毛发散乱不堪,肉体与精神受到双重打击。毛一撮一撮地竖着,满身伤痕。他愣在那儿,放声发出作为一只小狗的长长的痛哭。
然而,即便如此,雪狼在他哭到一半的时候又将牙齿咬住他的后腿。利·利丧失所有斗志,就带着耻辱逃跑,雪狼则在后面紧追不舍,一直追到利·利的小帐篷旁。此时此刻,女人们赶来帮助,雪狼则变成了愤怒的魔鬼,最后在投下的石头中离开。
一天,灰海獭认为杰茜不会再溜掉了,就放开了她。雪狼为母亲获得自由非常高兴,快活地陪她在营地到处欣赏。只要他和她在一起,利·利就躲得远远地,雪狼反倒神气起来。但是,利·利不糊涂,无论多么想报仇雪恨,也只能等到雪狼单独一人时,所以放过这种挑衅。
那天黄昏,雪狼一点一点地将杰茜引到营地附近的森林边上。当她站住时,他想再勾引她上前来。他先跑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她一动不动。他哭着求她,故意在矮树林中窜来窜去,跑回她面前舔她的脸,又跑掉,但她仍然一动不动。他停下来看她,她却回头注视营地。他明显流露出的满腔热情与焦急的神情,慢慢地褪祛了。
杰茜转过身来,谨慎地小步返回营地,营地对她的吸引,比木棒有形的束缚更加强烈。这些神的权力,看不见然而玄妙地抓着她,不让她走。
雪狼坐在一棵赤杨树阴下,暗自流泪。空中弥漫的一股浓浓的松树味和淡淡的树木清香,让他想起受约束以前那段自由自在的时光。但是,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兽仔。无论人或“原野”的呼唤,都比不上他的母亲。在短暂的一生中的任何时候,他都依赖着她。他未到独立的年纪,他站起来孤独地跑回营地,进而顿足坐下,呜咽着聆听森林深处仍在发出的呼唤。
在“原野”上,一对母子相依为命的时间很短。然而,人类的统治有时甚至使它更短。雪狼的命运就是如此。
灰海獭欠三鹰的债。三鹰计划沿着迈肯齐河而上,到大努湖,做一个短期的旅行。灰海獭用一块红布、一张熊皮、二十发弹药和杰茜抵了债。雪狼看到母亲上了三鹰的独木舟,想跟上去,三鹰一巴掌将它打回岸上。独木舟驶离了岸边。他跳进水中,泅着追船,仿佛没听见灰海獭呵斥他回来的大声叫嚷。失掉母亲的恐怖,使雪狼竟将一个人,一个神都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神们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的言听计从。灰海獭架了一只独木舟,怒气冲冲地追来。他伸手抓住雪狼的脖子将他拎了上来,但他没有马上放他到船上,而是一只手举向空中,另一只手一顿猛打。
一阵痛打!他不停地打着雪狼且下手很重,雪狼满身是伤。
一会儿打这,一会儿打那,一阵又一阵的打击使雪狼荡来荡去,仿佛一只急剧颤抖的晃动着的钟摆。他内心的情绪不断变化,先是惊骇,继之一阵暂时的恐惧,哀叫了几声以后,心中怒火灼烧。面对暴怒的神,他自由的天性发作起来,露出牙齿一阵嚎吼。然而,这只会使神更愤怒,打击得更快更重,也更加疼痛。
他是第一次完完全全被“人困于掌心”,相比之下,以往偶尔遭受的石子木棍的打击,简直好比是爱抚。他毫无斗志,重又害怕起来,开始叫唤哀嚎。
灰海獭住了手。雪狼筋疲力尽地悬在空中继续哀嚎。似乎满足了的主人粗暴地将他扔到船底。这时,独木舟已顺水而下,灰海獭拿起桨来,嫌雪狼碍事,就用脚野蛮地踢开他。
雪狼自由的天性在转眼间再次闪现,用牙咬了那只穿着鹿皮鞋的脚。灰海獭的愤怒令人胆颤心惊,而雪狼也是同样惊恐。刚才的那顿暴打,跟这时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仅手,硬邦邦的木桨也派上用场了,他再次被扔到船里的时候,满身伤痕累累。灰海獭故意又踢了一脚,雪狼不再动弹了。
雪狼又一次得到关于管教的教训:无论身处哪种情境,都不要去咬作为主宰者的神。主宰者的身体是神圣的,不可以被他这样的牙齿所侵犯。显然,这种罪恶是不可饶恕的。
独木舟靠岸时,雪狼一动不动,等待灰海獭的命令。灰海獭将他扔到岸上,他的腰部被狠狠地碰了一下,疼痛难忍。他颤抖地爬起来,呜呜地叫。
此刻,站在岸上目睹了这一切的利·利冲向他,将他按倒在地,张口便咬。如果不是灰海獭将利·利一脚踢向空中,又摔在十二尺外的地方,雪狼一定会遭殃。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保护自己了。这是人的公平的地方。即使当时已经可怜至极了,雪狼也体会到了一些感恩的颤栗。他从此懂得,神们将惩罚的权利保留给了自己,比他们低的动物没有这个权力。
当天的夜晚,万籁俱寂,雪狼想起了母亲,为母亲悲哀。他的哀嚎惊醒了灰海獭,他又教训他。
以后,神们不在场时,他只是轻声哭泣。但他独自漫步在森林边时,他就纵情地大声哀哭,发泄一下内心的悲哀。
这时,他可以按照有关洞穴和河流的回忆跑回“原野”,然而,怀念母亲的心情使他停住了脚步。打猎的人们出去又回来,所以,总有一天,母亲也会回到村子里来。因此,他继续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她。
这种束缚并非完全是一种不幸。他感兴趣的事情很多,永远爱看这些神们所做的各种各样特别的事情。他边学着怎样和灰海獭相处,他对他的期望是顺从——严格、直接了当的服从。作为报酬,他被容许存在,可以避免挨打。
由于一些毫不重要的小事,也因为棍棒石块手脚的痛打,雪狼被桎梏渐渐死死地拴住了。他所属种族的,使他们走向人类火堆可能发展的某些样子,正在他的体内发展。雪狼根本不了解,营地的生活,固然充满了种种遭遇,但不断地潜移默化,正使他不知不觉地热爱起来。他只知道因失去杰茜而悲哀,渴望她回来,只知道向往曾经属于自己的自由生活。
十一、仇视
雪狼的样子变得更加凶恶迅猛,野蛮本来就是他天性中的一部分,况且,在利·利唆使下发展起来的野蛮愈演愈烈。
在他所栖身的部落中,他有一个恶名。只要营地里一有麻烦、骚乱、斗殴、淘气,或者一个妇女因丢失了一块肉大吵大闹,雪狼一定脱不了干系,而且常常是肇事者。他们并不细想导致他行为的动机,只看结果,而结果总是坏的。他是一个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家伙。愤怒的妇女们骂他是一只狼,一无是处,注定没有好下场。与此同时,他也提防他们,准备时刻躲闪任何向他扔来的东西。
他发现,在这个人口众多的营地里,他总是被呵斥的对象。利·利领导所有的小狗。他则与他们不一样。也许,他们认为他是野种,对他怀有一种家犬对狼的本能的仇恨。但不管怎样,他们与利·利联合起来欺负他。他们全都被他咬过。他感到自豪的是,他咬别人的多,被咬的少。单打独斗,他可以打败他们中的许多只狗。然而,战斗一开始,营地所有的小狗都跑来打他,他没有单对单、一决雌雄的机会。他从打群架中领悟出两件重要的事:一是在许多狗群体攻击时如何自卫。一是在单打独斗时,如何在最短时间里最大限度地制服对方。他心里十分有数,只有在敌对的狗群中站稳脚跟,才可能会有生路,他要变得像猫一样具有站得稳的本领。
他学会了隐蔽自己的想法,冲上来就连咬带撕,使敌人招架不住,从而给对方以凶猛的伤害。他体会到了出其不意的意义。
而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攻击,很容易将狗压倒在地。这样,被掀翻的狗一定将脖子上柔软的一面——这个可以攻击而且致命的地方暴露了出来,雪狼知道这个地方。因此,雪狼是这样实施攻击的:先找一只单独的小狗。其次趁他不注意地将他扑倒在地,接着用牙齿咬他柔软的喉咙。
雪狼还只是半大,并没有长大,所以他的牙齿还不足以使他的“喉咙袭击”把狗咬死。但是,从许多走在营地里的小狗的被撕破的脖子来看,雪狼的想法是没有问题的。
一天,他的死对头之一孤身一人走在森林边,他绞尽脑汁,一再将他打翻,咬住了他的喉咙,割断了大血管。狗死了。被人看到了。消息传到了死狗的主人的耳中,妇女们也记起了以往好几次丢肉,于是,夜里起了一阵骚动,许多呵斥声环绕灰海獭。但他坚决顶住了帐篷的门,拒绝族人要他交出凶手加以惩罚的迫切要求,将犯人关在帐篷里。
雪狼成了人与狗都恨的动物。他在发育期内,没享受过片刻的安宁。同类们冲他叫,人们唾骂他,用石头砸他。每只狗的牙齿、每个人的手,都袭击他。他永远精神紧绷,总是留意伺击进攻或预防遭到进攻,以防意外,突然飞来的打击物,准备沉着地先发制人,跳上去咬一口,或跳开去叫一声吓唬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