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的运气还行。每当饿到极点时,他总能找到东西吃。另一方面,他极其虚弱时,还好没碰到什么比他强壮的食肉动物。一次,他刚吃了两天大山猫肉,力气恢复了,碰到一群饿狼扑来。那场追逐既残酷又很远,但他比他们的更有力气。最后,不但摆脱了他们,而且在兜了一大圈后回到原地,消灭了一个气力全无的追逐者。
杰茜对待已经长大的儿子,一点儿也不爱惜。不过,雪狼并不放在心上,他长得已经超过母亲了。于是,他大气地转身走开,向河流上游跑去,在河流叉口走上左边的支流,发现了很久之前他与母亲一起吃掉的那只大山猫窝,就在这个丢弃的洞里待了一天。
初夏,在饥荒的最后日子,他不经意间碰见了利·利,他也逃到了森林里苟且偷生。他们正从相反的方向沿着一处悬崖的脚下跑,绕过岩石转弯时撞上了。他们都惊慌失措,站住,怀疑地互相观察。
雪狼的状态很是不错。他的打猎极为顺利,一星期来都满肚食物,刚刚还捕到猎物大嚼了一顿。然而,一看见利·利,他背上顿时毛骨悚然。这种条件反射,是由于以前利·利的欺负迫害造成的心理状态而产生的。他下意识地耸毛咆哮,像过去一看见利·利就耸毛狂吼一样。他做事干净利索,从不浪费时间。利·利想要逃跑,然而,肩挨了肩,雪狼凶猛地打他,将他掀翻在地,将牙齿咬进了瘦弱无比的喉咙。雪狼硬着腿在周围走着,看他临死前的挣扎。以后,继续上路,沿着悬崖的脚下飞奔而上。
是旧村子迁到这个地方的,他了解那景象、声音和味道,只是与他逃离的时候不为不同。呜咽与哭泣没有了。他听到的都是满足的声音。一个妇女在生气,可以听得出来,那是从饱肚子里发出来的。空气中还弥漫着鱼的味道,有吃的了!饥荒过去了!
雪狼勇敢地走出森林,向营地碎步跑去,直奔灰海獭的帐篷。灰海獭不在,克鲁·库乐意融融地招呼他,用一条刚捉到的鱼接待他。他投桃报李样地躺下来,等待着灰海獭。
十五、众矢之的
即使雪狼天性中有任何与狗的种族和蔼的成份,但当他一旦成了拉雪橇的领头时,这种可能性也不可挽救地消失怠尽。为了米·沙另外给他的肉,为了他所受到的礼遇,为了他老在他们前头奔跑、摇动尾巴和臀部,所有这些,都使那些狗发狂地憎恶他。
同样,雪狼对他们也怀有深仇大恨。他最不想做领头的雪橇狗。三年来,他击垮和压制遍了这群狗中的每一只,无法容忍现在被迫在狂叫着的群狗面前落魄而逃。然而,他只能忍受,否则就得灭亡,但他还想活着。
米·沙一声令下,全组的狗立刻野蛮地大叫着,向他扑了过来,他没有招架的能力。他若转身攻击他们,就会被米·沙抡起的鞭子狠狠地抽在脸上。他不得不跑开。他不能用尾巴和臀部去对付那群狂吼的狗们,尾巴与臀部可不是对付这么多恶狗们的合适的武器。
所以,他只好跑,不停地跳,每一跳都有违着自己的天性,伤害着自己的要强的心。
没有谁能够违反了自己天性的指示而不伤害天性。这种错乱,仿佛一根本来应该从身体内部向外长的毛,现在却反过来向肉中长,注定要疼痛化脓。雪狼的情况就是如此。体内的每种推动力,都驱使他扑向后面叫唤的狗群,但神可不这样认为,而且,抽得使人疼痛的鹿肠皮鞭,实施着神的旨意。雪狼只有暗中痛苦自哀,进行着与凶猛强撼的本性相适应的憎恶。
他没做领袖时,狗们以往知道给他让路。可是此时,他们由于整天追逐雪狼产生的兴奋之情,和脑子上不断闪现的雪狼逃跑的印象对意识的影响,不再甘心地克制自己而对他忍让。他一出现在他们中间,必要引起争吵。他就用连吼带咬为自己开路。即使他呼吸的空气中,也到处弥漫着仇恨与恶意,这样又增加了他内心中的憎恶与残暴。
开始时,后面的狗一齐冲向讨厌的领袖。然而,此时不一样了,米·沙手中的鞭子会给雪狼作主撑腰。渐渐地,狗们弄清楚了,在奉命停止前进时,不要去招惹雪狼。但是如果雪狼没听从命令就停止,那么只要有机可乘,就扑上去咬他。这种情形经历了几次以后,雪狼很快就明白了,没有命令,他决不停止。因为生命提供给他的生存环境如此恶劣,他必须学得快些,唯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不过,那些狗们却永远也弄不明白不要在营地里去招惹雪狼这样的教训。每一天,因为追逐打骂而忘记了头天晚上的教训,到了晚上,再一次领教以后,马上又被遗忘。他们恨他的共同点是,他们觉察到,他们与他种族不同——这本身足以导致势不两立。
和雪狼一样,他们同样是被驯服了的狼,但已经被驯养了许多代,绝大部分的野性都消失了。在他们看来,“荒原”既未知可恐惧,到处充满了敌对与挑战。然而,无论在外貌、行动,还是本能上,雪狼仍然盼顾着“荒原”,是“荒原”的化身。所以,当他们向他张开嘴巴的时候,他们是在保护自我,是在抵御潜伏在森林深处、篝火以外的黑暗中的能够毁灭他们的力量。
狗们懂得了团结一致的重要性。任何一只狗想要跟雪狼单挑,那太可怕了。他们用密集的队形对付他,以防他会在一夜之间把他们全部杀光。实际上,他从来也没有杀他们的机会。他可能会扑倒一只狗,但是,没等他干到彻底——向喉咙那里下毒手,狗们就围攻他。狗们一旦发现有打斗的预兆,就会集体对付他。
另外,他们也想竭尽全力,却并不能置雪狼于死地。
相形之下,他太迅猛,太机灵,太难被打败了。每次他们可能围攻他的时候,他总能游刃有余,化险为夷。他们中间,还没有哪只狗能够将雪狼打翻在地。所以,在与群狗没完没了的战斗中,谁也不如雪狼清楚,生命与站稳脚跟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
雪狼成了众之矢的。作为被驯化的狼,他们为人类的火所同化了,倚仗人类力量的庇护而变得软弱了。雪狼的本性,造就了他的凶狠冷漠。他可怕地实施着“近亲复仇”的计划,向所有的狗作“近亲复仇”。因此,即使自己本人也十分凶残恶毒的灰海獭,也不得不对他的凶猛吃惊,他发誓说从没有有过这样的畜生,陌生村庄的印第安人也这样说,他们的狗常常被他咬死。
雪狼快要五岁的时候,灰海獭带他作了一次长途旅行。路过许多村子,他就凶狠地教训狗们,让人印象深刻。他喜欢向他的种族报仇雪恨。他们都是些老老实实,毫无戒备的狗,对他的迅猛、直接、和迎战而上,毫无准备。他们不知道,他是一个杀生如麻的“闪电”。他们摇身动腿向他挑战,他却毫不浪费时间心血搞这些准备程序,突然一跃而起,当他们惊慌之中还没反应的时候,他已经咬住了他们的喉咙,在消灭他们了。
他变成了一个非常精明的打斗行家,决不浪费精力,也决不纠缠不清。那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允许对手和他纠缠。如果他失手了,他就很快脱身。他非常反感纠结不清。那非常危险,会令他狂躁。这表明“荒原”仍然体现在他身上,借他体现出来。这种情感,由于他自兽仔时代以来那种被社会抛弃的生活,得到了加强。
危险就潜伏在接触中。对危险的害怕,潜伏在他生命的深处,融入了每根纤维里。
因此,碰到雪狼的不熟悉的狗,根本没有抵御的机会。他或者消灭他们,或者径自走开。总之,他们的牙齿咬不到他。当然,这些事中也不会例外。有时,几只狗一齐向他扑来,趁其不备时教训他,或者一只狗狠狠地咬伤了他。但大体上,他非常能干,简直所向无敌。他的另一个优势,是对时间和距离的准确判断,这并非出于自觉或设想,而是自然而然,眼睛看得正确,神经再将影像精准地传达给大脑。这些他比一般的狗做得都好,一气呵成。他更好地调节着神经,心理与肌肉。当眼睛将一个运动中的影象传达给脑筋时,不用思考就明白了限制的空间与完成需要的时间,他就避开别的狗的攻击与牙齿的撕咬,同时抓住片刻机会进行攻击。
夏天,雪狼到了恰巧坐落在北极圈内的育空堡。去年冬天,灰海獭踏遍了迈肯齐河和育空河之间的广阔流域,在落矶山脉向西延伸的支脉中依靠度过了春天。波古滨河解冻后,他划了一只独木舟顺流而下,直到与育空河交汇处。
这里有一座历史悠久的荷德逊海湾公司的堡垒,有许多印第安人,食物繁多,空前热闹。那是夏季,成千上万的淘金者逆流而上,往多盛和科郎代克方向去。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至少已走了四五千里路,许多人来自大洋彼岸。虽然都已奔波了一年,然而距离目的地,遥遥无期。
灰海獭在这里停下来。对于淘金的狂热,他早就听说,所以,他带了几捆皮毛、兽肠并指手套和鹿皮鞋来,倘若不是暴利驱使,他决不会作如此遥远而充满危险的旅行。然而,他的期望与收获相比,简直少得可怜。他做梦也想不到利益会超过百分之百,但他得到了百分之一千。
在育空堡,雪狼首次见到了白人。在他眼中,他们是另外一种活的东西,比他所了解的印第安人更高贵。神性本是驾驭在权力之上的,他们则具有更高的权力。白神更强,这只是一种观念,然而却是一种强烈的感觉,就如同年幼时候,作为权力象征的人类高耸的帐篷触动了他,此时此刻,这些巨大的房屋和堡垒也同样触动了他。这就是权力。这些白色的神们是强大的,比他已知的神们——其中最强的是灰海獭——具有更大的统治力量。相形之下,灰海獭顶多算是一个婴儿。
当然,雪狼只是感觉而并没有体会到这些,不过,动物大多数根据感觉而非思想采取实际行动的。现在,雪狼的举手投足,都是以“白人是高等的神”这种感觉来评判的。他对他们心怀疑虑,不知道他们会造成什么恐怖,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起初,他只是偷偷摸摸地在他们四周绕,相隔一段安全的距离,观察他们。以后,他看到他们近处的那些狗并没有受到伤害,才走近了一些。
与此同时,他们也对他十分感兴趣。狼的外貌立刻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对他指手画脚,雪狼因此小心谨慎了。他们想接近他时,他就张开大嘴走开。没有谁能用手碰一碰他。他们没有碰他可真是万幸!
很快,雪狼就意识到,住在此地的白神寥寥无几,最多六个。且每隔两三天,岸边就会有一只汽船(作为权力的另一巨大表现的)停泊几个小时,许多白人从船上下来,又上去,看上去人很多,比生来见到的印第安人还多。
如果说这些白神是无所不能的,不过,与随主人上岸的狗有些折腾起来,雪狼很快发现,他们的狗并不出众。这些狗的形状大小各异,腿不是太短就是太长,身上不是绒毛而是长毛。有的竟然几乎都没长毛。没有一只狗知道怎样打斗。
作为种族之敌,跟他们斗争是天经地义事。雪狼做了,而且很快就显示出极其轻蔑。他们胆小如鼠,大喊大叫,异常蠢笨地到处乱窜,妄图倚靠力气取胜。而雪狼运用的则是以智取胜。他们大嚷大叫着向他冲来,他跳到一边,在他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他就扑到他们的肩膀之上,将他们压倒在地,攻其喉咙。
有时,这种攻击很容易。受攻击的狗在泥土里爬来滚去,在一旁望风的狗便蜂拥而上,将他撕裂。雪狼非常聪明,他知道神们在狗被杀死时肯定大发雷霆,白人也不例外。因此,他扑倒一只狗并切开了喉咙后,就闪到了一边,让群狗上去收拾残局。当白人大怒而来,用石块木棍斧头等各种武器打在同伴们身上的时候,雪狼已经在不远的地方逍遥观战。他真是聪明绝顶。
然而,他的同伴也因为自己的方式变得越来越聪明。雪狼也更乖了。逐渐他们知道,这种伎俩,只能在一只船第一次靠岸时才能实施。最初的两三条陌生的狗被折磨后,白人就将他们的狗推到甲板后面,而且粗暴地进行报复。
雪狼不爱他的种族,自己聪明又足以逃脱惩罚,而且,灰海獭忙着做生意发财,他悠闲自得。因此,他非常爱玩这种游戏。杀白人的狗开始只是一种娱乐,后来竟变成了他的嗜好。
如果说雪狼是印第安狗群中的一员,并不完全如此。他并不跟他们纠缠在一起,而是孑然一身,离得很远。的确,他和他们一起干坏事儿,但他也让他们感到害怕。他向陌生的狗挑衅时,他们在旁边观战。他将对方压倒,他们就上去结束他。这时,雪狼早已撤退,让他们去代他承受神的处罚。挑起争斗不是难事,他只要在陌生的狗上岸之后现一下身。一看见他,他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冲过来。当他们爬行在原始世界的火旁改变着自己的习性,开始对生养了他们却遭到抛弃和背叛的“荒原”充满敬畏的时候,他就是潜藏在火堆周围的黑暗里,是“荒原”,意味着未知、可怕,永远具有威胁性的东西。从过去到现在,对“荒原”的恐惧一代一代遗传下来,印入他们的天性中。许多世纪以来,“荒原”就象征了恐惧和迫害。他们的主人特许他们去消灭“荒原”的东西。这样做,既是为了自卫,也是为了保护陪伴和庇护他们的神们。
这些狗来自温暖的南方,一点儿也不了解情况。也许他们出生且长在城市,然而对于“荒原”,具有同样的与生俱来的恐惧。他们不仅是在用自己的眼睛,而且也是在用祖先的眼睛看,看到大白天这个狼模样的动物站在面前,根据祖传的记忆断定他是狼,就想起了前世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