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已过。灰海獭的旅行仍然继续。由于长时间任劳任怨地拉着雪橇走路,雪狼的体力增强了,精神好像也更充沛了。慢慢地,他对自己生活的世界,认识得更加清晰了,他的结论既悲哀又现实。在他的心目中,世界遍布凶恶野蛮,没有温暖,没有疼惜、亲切,也没有精神上的幸福和温馨。
他对灰海獭没有感情。没错,他是人,是最野蛮的人。雪狼心悦诚服承认他的统治权,那是以出众的智慧和野蛮的暴力为条件的。然而,他生性中的另一面,还从未被触动过。灰海獭一句亲切的话语,手的爱抚,也许可能会触动心灵的深处。但灰海獭既不说话也不抚摩,他没有这样的习惯。他的要务就是野蛮,用野蛮来维护统治,用木棒实施公正,用痛苦来处罚背叛,而作为奖赏的,也只是不打而不是亲切。
因此,雪狼毫不知情,人类的手可能带给他某种幸福,他不喜欢人的手,畏惧它们。的确,它们扔给他肉,但更多的却是伤害。对于手,最好敬而远之。在陌生的村庄里,他碰见过小孩子,有过惨痛的经历。一次,一个跛脚的小孩儿,差点将他的一只眼睛挖出来。鉴于此,他猜疑所有的孩子,不能忍受他们,当他们带着不吉利的手走近时,他就爬起来。
他从灰海獭那里得到的教训是:咬人是要命的罪过。他逐渐改掉这个习惯,是在大努湖的一个村子里反抗人手作恶的时候。和一切村庄里的狗一样,雪狼在这个村子里觅食。一个小孩正用一把斧头劈开冰冻的麋肉,肉的碎片散落在雪里。小孩追他,但他对这个村子不熟悉,当逃到两座帐篷之间时,发现一堵高高的土墙挡住了去路。
无路可逃,仅有的出路在两座帐篷之间,小孩拿着木棒站在那里,并向被无法逃脱的猎物走过来,准备打击。
雪狼对着孩子耸毛,狂吼,气得抓狂。他知道抢劫的法则,像冻肉的碎屑这样的所有遗弃没用的碎肉,都属于发现它们的狗。他既没违犯规律,什么也没做,但这小孩要打他一顿。接下来的事,连雪狼与那孩子似乎也没弄清楚。雪狼是在暴怒之下做出的,而且动作是非常迅捷。小孩只知道被某种弄不明白的方式推倒在雪堆里,抓着木棒的手已经被撕了一个大口子。
雪狼知道自己犯了戒——他将牙齿刺入不可亵渎的诸神之一的肉里,知道自己将只好忍受一顿非常可怕的惩罚。他逃回灰海獭那里,爬在那双具有保护性的腿的后面。被咬伤的孩子及其家长来了,要求报复,但最后也没有得逞。灰海獭、米·沙和克鲁·库保护着雪狼。雪狼看着他们气愤的架势,听着一翻你争我吵,知道了自己的行为是合法的。从此,他知道神和神也有区别。无论公正与否,只要是自己的神所施加于自己的一切,都必须承受。但他不必领教别的神们的不公平的待遇,这也是关于诸神的一条规律。
这天的天黑之前,雪狼更加进一步深入理解了这个规律。米·沙一人在森林中捡柴,碰到挨咬的孩子。他和别的孩子一起,开始时恶言恶语,随即一起攻击米·沙,拳头从四周像雨点般打来,米·沙吃了不少苦头。这是神们之间的事,与他没有关系,雪狼先是在冷眼旁观,后来想到米·沙是自己的诸神之一,正遭受报复。于是,他愤怒发狂,跳进孩子们中间,只五分钟时间,那些小孩落荒而逃,其中许多人流了血滴,证明着雪狼牙齿的威力。当米·沙在营地里讲述这故事时,灰海獭便要给雪狼肉吃,很多很多的肉。雪狼吃完,就躺在火边睡觉,自己所体会的那条规律得到了印证。
与之相比,雪狼知道了财产的规律和自己身负保卫财产的责任。他已经从保护他的神的身体,进而保护他的财产,为此,应该不顾一切——哪怕去咬其他的神们。
很快,雪狼还知道了,一个偷窃的神通常胆子很小,一听见警告声就落荒而逃,而且,灰海獭在听到他的叫声后很快就会来帮助他。后来,他才知道,小偷儿逃跑,并不是怕他,而是怕灰海獭。雪狼从来不汪汪叫唤,不用叫声报警,而是直接冲上去,用牙齿咬住入侵者。因为他孤僻怪张,与别的狗不和,所以特别适合于保卫主人的财产,灰海獭就激励和教导他。结果,雪狼愈加凶猛,永不放弃,也更加孤独。
数月,狗与人之间的契约越发密切,为了获得一个重情重义的神,他以自由为代价。他从神那儿取得食物、火、保护和陪伴。作为回报,他保护神的身体和财产,为他工作,听他差遣。
获得一个神,就表明要提供服务。雪狼的服务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责任和敬畏。他没有爱,不知道爱为何物。依稀有过的记忆。而且,他投靠人类的时候,已经背判了“荒原”和自己的同类。根据契约的规定,即使再次遇到了杰茜,他也不能丢开他的神而跟她走。作为存在的一个规律,忠顺于人类,似乎比自由和种族更为重要。
十四、饥荒
终于,春天到了,灰海獭结束了他的长期旅行。雪狼拉着雪橇回到村里。米·沙将他从挽具里放出来。
这是第二个四月,他满岁了。虽然长大还早,但却是村子里除了利·利以外最大的一岁的小狗。他遗传了独眼父亲和母亲杰茜的体格和力量,有普通大狗大小,但还不够强壮,身体瘦长,柔软,体质比较脆弱。外表看,他是真正的狼,毛是纯正的狼灰色,他从杰茜那里只遗传到四分之一的狗的特征。不过,他的肉体方面并没有什么标志,他的精神结构在起着作用。
贝斯科是一条老狗,毛发斑白。雪狼年幼时,他总爱向他呲牙咧嘴,吓得他心惊胆颤地匍匐而跑。曾经因为他,雪狼感到自己无比弱小、微不足道,现在,又是从他身上,雪狼看到了自己的成长和变化。贝斯科由于年老而变得软弱了,但是雪狼因为年轻变得强健了。
雪狼明白自己与狗的世界之间已经和从前不一样,是在一只新杀的麋鹿被切断的时候,他给自己搞到了上面带有许多肉的一只蹄子和一些胫骨。别的狗围过来抢食时,他撤到一丛树的后面,偷偷摸摸地享受自己的胜利品。这时,贝斯科冲了上来,雪狼还没弄清楚他想干什么时,就已经咬了对方两口,然后跳在一边。贝斯科对雪狼凶猛而矫健的袭击煞为吃惊,站在那里盯着雪狼不知所措。那块带肉的鲜红的胫骨落在他们之间。
贝斯科老了。他知道,他过去以往欺凌的那些狗变得勇敢。要是从前,他会义愤填膺狂怒地扑向雪狼。而此时,年迈的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得已忍气吞声,凭借全部的智慧来对付他们。他望着胫骨,不祥地盯着雪狼,恶狠狠地耸起毛来。雪狼则觉得自己变小了,以前的恐惧恢复了许多,沮丧、害怕起来,计划如何撤退而又不至于太没面子。
此时,贝斯科犯了一个错误。如果他只是满足于显示一下不可一势的威风,一切也就过去了。已经计划撤退的雪狼就会退去,将肉让给他。可是,贝斯科以为稳操胜券,迫不及待,径直向肉走来。他低下头来,不经意地嗅一嗅那肉。雪狼微微耸了耸毛。即使现在,如果他只是站在那里,护住肉,抬头怒视,也足以保护自己所处的危境,雪狼终会小心翼翼地走开。然而,贝斯科抵制不住新鲜而浓厚的肉味,贪婪地咬了一口。
几个月来,在拉橇同伴中的领导地位的记忆,对雪狼记忆犹新。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吃掉本来属于自己的已到嘴边的肉。按照以往,他立刻就进攻了。猛地一击,将贝斯科的右耳撕成了几条,令他诧异不已,接下来的同样突击也极为可悲!贝斯科被扑倒在地、喉咙被咬,挣扎着爬起来,肩膀已被咬了两次。那种速度,真是闪电一般,让人摸不着头脑。
现在,形势大为不同了。雪狼护住那块胫骨,耸毛吓唬他,贝斯科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准备撤退。但他尽力保全面子,英勇可嘉。他沉着地转过身去,离开那条年轻的狗和那块胫骨,似乎二者都毫不重要,无须伤神,大模大样地走了,直到完全离开雪狼的视野,他才停下来,舔一舔流血的伤口。
这件事使雪狼更为自信、更加自豪。从此,再走到大狗们中间时,脚步没有以前那么轻了,对他们的态度也不再如以往那么让步了。他决不是想要故意兴风作浪,只是要求得到应有的尊重,比如不受阻挡地走路以及不给任何狗让路。他必须得到尊重,仅此而已。小狗们理所应当地受人忽略和轻视,他拉橇时的同伴们现在仍然如此,给大狗们让路、被大狗追赶、忍痛把食物给大狗吃。他们很快学会了让他悠然自得,既不冒昧为敌,也不表示和善。几次交战以后,他们发现,如果他们不打扰他,他也就不招惹他们,这种情况实在最好也不过了。
仲夏时,雪狼又得了一个教训。一次,他跟猎麋的人出去,蹑手蹑脚地去考察村边上一座刚刚搭建的帐篷时,和杰茜撞了个对面。他停下来看她,依稀记得她,她那副张开大嘴,威胁地发狂的样子,使他更加记忆犹新。已被淡忘的年幼时光,以及与这狂吼相联系的一切,一下子全记起来了。
在认识神们之前,她曾经是他生活的中心。那时熟悉的往日情怀又涌上心头,在他的内心激动不已。他兴高采烈地跳到她身旁。然而,她的反应,却是锋利的牙齿,割破他的脸,露出了骨头。
他退开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但那不是杰茜的错误。她对雪狼没有任何印象了。对他很陌生,一位入侵者。她现在的这群幼仔给了她对侵犯者表示愤怒的权利。
雪狼退得更远了些。关于的一切记忆与想象,又都不见了,进入到了它们从中重生的坟墓。他看到杰茜在舔她的小狗,不断地冲着他叫。她镇不住他了。他已经学会了没有她而生存,她的意义被遗忘了。他的心里没有她的位置,就像她的心中没有他一样。
他站在那里,依然怔怔地、疑惑,什么也想不起来,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此刻,杰茜第三次进攻他,下定决心要将他赶出这附近地区。她是他的种族里的一个雌性,按种族的规矩,雄的不能欺负雌的。他不知道任何有关这规定的事,因为那既不是用脑子想出的判断,也不是凭借经验获得的。那是一种暗示,一种本能的驱使——使他对着月光星光长嗥、和让他恐惧死亡的那种本能。
时光流逝,雪狼更重、更壮、更结实了。此时此刻,他的性格也在由于遗传与环境确定今后的生活。遗传可以比喻为粘土的生命特质,塑造性很强,可以被塑成各种各样的形式。而环境的作用就是塑造它,赋予它一种特定的形式。因此,如果雪狼没有走到人类的火边来,“荒原”将会把他塑造成为一只真正的狼。可是,人们给了他另一种环境,他被塑造成了一只颇具狼性的狗——是狗而非狼。
总上所述,由于本性与环境的压力,他的性格不可避免地被改造了,他变得更加孤僻乖张、不合群,也更加凶猛。与此同时,狗们也越来越清楚,与他和平相处要比跟他打架好。然而,灰海獭对他的重视越来越强烈。
表面上,雪狼所有品质都较强,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即不能忍受嘲笑,认为人类的笑很可恨。他并不介意人类无所顾及取消任何除他以外的事物,但嘲笑如果是针对他的,他就会生出令人害怕的暴怒。他庄重、尊敬、谨慎,但一声笑可以使他感到极大的羞辱与恼怒,变得滑稽可笑,长时如魔鬼般胡作非为。即使如此,在这种时候,他也不敢在灰海獭身上泄愤,因为灰海獭有一根木棒和一个神的头脑。但这时与他冲突的狗便要倒霉,在狗的后面,除了空间以外,一无所有。所以,雪狼由于嘲笑而发疯时,他们就从他的面前逃走。
雪狼三岁那年,迈肯齐河的印第安人遭到了一次大的饥荒。夏季捕不到鱼,冬天打不到鹿。麋鹿少得可怜,而兔子全不见踪影。猎食为生的动物濒临死亡。他们失去了经常吃的食物,饿得不得不弱肉强食。只有强者得以苟活。
人们没有任何办法。他们竟吃了鹿皮鞋和并指手套的鞣皮。
而且,人们吃狗,狗们相互吃,先是吃掉最弱的和价值很少的,慢慢地,活着的狗领悟到了。于是,少数最机灵最勇敢的狗就离开人们的火,躲入森林——火堆此时变成了屠宰场,在森林中,要么饿死,要么被狼吃掉。
在这悲惨的时刻,雪狼也悄悄逃进了森林。由于年幼时的训练,他比别的狗更适应这种生活。他特意擅长偷偷跟踪小动物,一潜伏就是几个小时,忍着与饥饿同样大的耐性等待着,监视一只小心翼翼的松鼠的行踪,直到它冒险到了地上。即使这时,雪狼也不打草惊蛇。他要等到稳操胜券以后,一击而中,决不容许松鼠有时间跑上树。于是,他从隐藏的地方露出马脚,不迟不早,快得犹如一个射出的灰色物体一样令人难以置信,稳稳地捉住目标——想逃但为时已晚的松鼠。
虽然捉松鼠比较在行,但松鼠也很少见了。他不能依靠他们生存、成长。因此,他只好猎取更小的东西,有时饿得被迫从地洞里挖小老鼠,甚至敢于与他一样饥饿,而比他更为强壮的伶鼬作战。
在最危急的时候,他曾偷偷返回神们的火堆,但没走到火边。为了防止被人发现,他埋伏在森林里,偷袭难得捕到的个别食物。一次,他甚至偷了灰海獭的捕兽机上的一只兔子,那时,灰海獭正在森林里蹒跚行路,由于时不时体乏气衰坐下来休息。
一天,他碰到了一只年轻的狼,饿得形容枯橘,肉松色衰。要是不饿,雪狼会尾随其后,最终与他的野生兄弟们搭帮结队。但是他饿得难以忍受,于是捉住那只小狼,把它消灭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