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橇在向前行进,挽具的响声和领队的狗脖子下的铃声,似乎是一支不知疲倦的歌。默不作声的是他们,劳累困顿的也是人和狗。新下的雪,堆积在道路上,使他们举步维艰。尚未压过的路面上,松软的雪总是紧紧地粘着滑板。走一步退三步,像是跟人较劲儿似的。今夜,他们没有帐篷可搭。
雪,从昏暗的天空中飘下来,不是雪片,而是非常精细的雪晶,气温是零下十度,这算是温暖了,谁也不在乎。在麦思特和比得思的头上,护耳已经翻起,美尔牧特·提德连手套也摘掉了。
早在那天下午,狗已经累坏了,今天却来了精神。那些天性机敏、反应迅速的狗,已经流露出不甘寂寞的神气。想加快速度,套索的羁绊使它们不能随心所欲,只好竖起耳朵,粗粗地喘气。时间一长,它们开始对那些感觉迟钝的笨狗不满意了,想方设法去咬它们的后腿,催它们跑得快些。受到催促的狗,立刻被感染了,又去咬别的狗。到后来,走在前面的那乘雪橇的头狗大声地叫了一声表示很高兴。它在雪地上用力一挣向前挣去。这样,皮带一收,套索一紧,雪橇一辆接一辆地向前冲去。那些赶狗的人连忙抓住舵杆,加快脚步,不使飞速前进的雪橇压着他们。一天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他们大声地吆喝着,快狗加鞭,向前飞驰。那些狗们,也以非常高兴的大叫应答他们的主人,在渐趋浓重的夜色里,撒开四蹄,飞跑起来。
“往右拐!往右拐!”来到一扇窗前,灯光从羊皮纸窗户里射了出来,眼看就到了。呼呼的育空式火炉和茶壶仿佛在等着他们。但是,今天这座木头房子却被人占据着。因此,先看到他们的是六十条爱斯基摩狗的狂吠,这群立刻凶猛地扑了过来,准备攻击领头那辆雪橇的狗。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来,他穿了一身西北警察的红制服,踩着没膝深的雪走过来。那些凶猛的动物,在他的狗鞭下,立刻温顺起来。两人都握了手,美尔牧特·提德在他自己的木头房子前,一个陌生人迎接了他。其实,应当由斯坦雷·普利思出去迎接他。没有身来。这十几个客人真是什么样都有。全是为英国女王效力的执法者和邮递人员。这些人虽然属于不同的血统,但共同的生活却把他们造就成一种类型,一种坚强,坚韧不拔的类型。这种人通常都有着在雪野中锻炼得异常厚实的肌肉,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一颗单纯而无忧无虑的心,他们的眼睛是明亮而安定的,向前直视的目光中总是露出率直和真诚。他们所统领的,是女王陛下的狗,使英国的敌人闻风丧胆,他们所食的,是女王陛下发放给他们的微薄的口粮,他们总是每天都很高兴。总之,这是些见过大世面,做过大事情的人,他们的生活极丰富,不过对于这一层,他们并不知道。
有些客人非常没有礼貌,完全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在美尔牧特·提德的床上,有两个人正在唱歌,他们伸展四肢躺着唱欢乐歌。比得思的床铺上坐着三四个粗壮的押运员,他们盖着毯子,边听故事边搓脚。讲故事的人据称在沃尔斯利的舰队里当过水兵,等他讲累了,一个牛仔又接过去,当年他跟随布法洛·比尔曾经踏遍了各国的首都。在屋角里,有两名曾经在一个战壕里打败了的混血儿。一边修补雪橇上的皮带,一边回忆当初西北到处举起义旗,路易·里尔称霸一方时的经历。
不管是做什么无聊的事,他们都感到很有意思,笑声不断。无论多么危险的事,只要是水旱两路上的,在他们那尖刻的嘴下,都变得平常而稀松。所以还提起这一类的平凡故事,乃是因为其中的幽默可以博得人们一笑。普利思对这些无名的英雄非常着迷,他们亲身经历了历史的转折、参与了历史的创造,但是讲起那些伟大的业绩,传奇人物时,他们却像拉家常一样,讲得声情并茂。普利思为此慷慨解囊,拿出自己珍爱的烟草分给大家享用,作为回报,客人们那锈迹斑斑的记忆链条,又一环接一环地展开了。又重新想起了那旧忘的故事。
大家渐渐停止了说话,客人们装上了最后一斗烟草,打开了那些扎得很紧的皮毯子,准备休息了。普利思回过头去找老朋友提德,从他那儿,能听到更多相关的故事。
“好吧,那个牛仔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美尔牧特·提德说着伸手解开了他的鹿皮鞋的带子。
“那个跟他躺在一起的,有英国血统,那你可能猜到了。其余的人,全是流落在森林中的浪荡鬼没人知道他的血统不过,睡在门边的那两个,却是‘法国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木炭’,就是首批来到加拿大森林中以狩猎为生的法国移民的后代。那个围着绒线遮裆的小伙子,透过他的眉毛和下巴,你能看得出有个苏格兰男人曾经在他妈妈的烟雾缭绕的帐篷里擦过眼泪。这边这个头枕着长大衣的帅哥,是半个法国人,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他不喜欢睡在他旁边的那两个印第安人。但你可能不知道,当年里尔率领‘法国种’的人造反时,纯种印第安人从未支持过他们。这样,彼此就不大友好了。”
“可是,坐在炉边的那个双眉紧锁的家伙是谁呢?我肯定他不懂英语。整个晚上,他一言不发。”
“你弄错了,他的英语很好。从他听别人说话时的眼神你能看得出。不过,他跟这儿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当人们讲他们自己的家乡话时,你看得出来,这个人听懂了。我也确实给弄糊涂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让我们来了解一下。”
“请你给炉子加点柴!”美尔牧特望着那个来历不明的人,大声地说。
他马上照办了。“他肯定在什么地方经过专业性的学习。”普利思小声嘀咕道。
美尔牧特·提德点了点头。他脱下袜子,谨慎地穿过躺着的人堆,来到炉边,把湿袜子挂在二十来双同样的袜子当中。
“你什么时候可到达道生?”他试着问。回答之前,那人先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听说有七十五里,是不是?可能得用两天吧。”细听他的话,口音有些特别,但说话很流畅,遣词造句非常自如。“从前有没有来过这儿?”“没有。”“西北边远地区呢?”“去过。”“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不。”
“那么,那你是来自哪?你跟这些人没有相同的地方。”
美尔牧特·提德把手挥向那些赶狗的,包括普利思床上的两名警察。“你到底从哪里来总觉得见过你似的,但是却忘记是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他答非所问。美尔牧特·提德的问题被岔开了。
“你见过我吗?那是在什么地方?”“不,是你的朋友,牧师,在帕斯提里克,在很久之前。有一回他问我,有没有见过美尔牧特·提德。他拿过我干粮,在那里,我没有多呆。不知道他是否跟你提起过我。”
“是你!你就是那个用海獭皮换狗的人?”他点了点头,磕出烟斗里的灰,显然,他不想谈下去了。美尔牧特·提德吹灭了那盏铁罐头盒做的油灯,同普利思一块钻进毯子里去了。
“喂,这个人是谁呀?”“不知道,他故意岔开我的话不知为什么,一谈到自己,他就像蛤蜊一样紧闭了口。这使人更加奇怪。关于他,我知道一些。八年前,在沿海一带,人人都对他感到非常奇怪。说实话,这个人还真有点儿神秘。在一个严寒的冬天,他从几里之外的北方而来,沿着白令海,像被魔鬼追赶着,他一路赶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从哪儿来,只知道那是遥远的北方。他到过高洛温湾,瑞典牧师给过他一些粮食,并且指给他向南走的路线,当时,他已经走得没有一点力气。这些,都是我们后来听到的。他离开了海岸线,从诺屯海峡笔直地渡过来,气候非常恶劣,真是雪暴风狂,要是换一个人,就是有一千条命也死掉了,但是他却坚持地。由于错过了圣·迈克尔,他选在了帕斯提里克登陆。他扔掉了所有东西,只剩下两条狗,差一点就把性命也丢掉了。”
“见他如此急于赶路,罗布神父就给了他一些粮食,但是狗,一条也不能给他,因为神父只等我一到,也要马上出门。我们的尤利西斯最了解这样的事了,没有狗无法上路,因此有好几天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他的雪橇上有很好的海獭皮,这东西很值钱,跟黄金差不多,这你是知道的。那时的帕斯提里克有个俄商,他有几条狗,要杀了吃肉的。这笔生意一谈即成。当这个奇怪的人继续往南走时,他的雪橇前边已有一群狗了。这个夏洛克于是就有了一批珍贵的海獭皮。我见过它们,真是漂亮之极。我们给他算了一笔帐,他在每条狗身上至少赚了五百块。这倒并不是由于这个人不知道海獭皮的珍贵程度和价格,他虽是个地道的印第安人,但他肯定跟白人打过不少交道,从他话里就能听出来。”
“后来有八个年头他一些消息都没有,今天却在这儿又见了,努尼娃特岛的人说海水解冻时他曾在那儿找东西吃,后来就不知去哪儿了,真不能想像他在多艰苦的地方呆过,做过什么,怎么又离开了那儿?而且他还受过训练,普利思,这个印第安人可真有点神秘。”
“是呀,不过我还是先解决自己的事吧,我的事也够烦的了。”这个年轻的采矿工程师被弄得极度兴奋、幻想不断,在漆黑一片里凝视着屋顶出神,听着美尔牧特·提德的呼噜声,心情才渐渐沉静下来。最后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无尽的雪野中流浪飘泊,在路上与狗一起跋涉,梦见忙碌和艰辛,终于像男子汉一样英雄般地死去。
次日,天亮前几小时这队人马便摸黑匆匆上路前往道生了。七天以后他们就得将运往盐湖的大批邮件带到斯土尔河岸。这是女王陛下利益高于一些的年月,当局是不介意普通老百姓之安危的,无论赶狗的人,还是警察都得拼命赶路,不过狗倒是换了一批新的。
克朗代克是北方新建的一座黄金城市,富饶无比,人们都想多呆些天,可赶到了这儿,又是烤湿袜子、抽完烟,没多少空余时间了。人们大都意识到这一点,两个胆儿大的设想向东越过洛基山麦思基山,到达耶伯温一带,那儿他们最熟悉的。另外几个竟盘算服役结束后冒一冒险,如久居城市的人想去森林中休假一样,先要回到他们的家,预想出行动的方案。
用獭皮换狗的那一位显然对这类事没有兴趣,他的心像被什么锁住了,忧心忡忡的。一会儿,把美尔牧特·提德叫到旁边,小声说着什么,说着俩人竟戴上帽子、手套他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美尔牧特·提德秤了六十两金砂给了那个奇特的人,普利思还看见紧接着,狗队的头头也加入了进去,还跟他做成了一笔生意。第二天那位用獭皮换狗的人带上食物就回道生去了,其余的人继续循河而上。
后来美尔牧特·提德对普利思说:“他肯定隐瞒了什么事,而且他认为不是小事,真搞不懂到底为什么。这就等于是当兵了。他一签了字,就得干满两年,要想开小差只能付出一笔很大的金子作代价。刚一到道生他就不让他再干下去了,着魔似的想留在这一带,可惜他身无分文,又没一个熟人,就是跟我还算有一面之交,他说跟副总督谈好了,一借到钱就能退役。所以借了钱年底就能还,还说要是我愿意,也能赚上一笔。”
“真难说!他几乎眼泪汪汪地把我拉到外边,又哀求又央告,甚至跪在雪地里,我赶紧把他拉起来,他还是不停地反复地说,简直疯了。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只说他为此已奋斗了多少年,如今要是落空的话真没法活了,他就怕把自己派往另外一段路上做事,若两年内回不到道生,他可把一切都耽误了,说这话时他那么伤心欲绝的,我终身难忘——我答应借给金子时,他又一次跪下致谢再三。我说这钱就算我入你的股吧,你猜怎么说,嘿,兄弟!他,发誓要让我阔得不得了,要把他得到的金子全给我,老是这几句他没完没了地说。普利思,一般人借了款后拼命干活,一旦赚了钱,总是分给投资人一小部分,这里头有文章,你信不信,若他还在这地方,准能听到点线索……”
“他要不在这儿呢?”“那我活活倒霉,六十两金子当时就扔了。”冬天来了,夜越来越长。美尔牧特·提德的钱还是悬在空中。一个又阴又冷的早晨,斯土尔河下游一所小屋前来了几辆好多狗拉着的沉重的雪橇。用獭皮换狗的那个人出现了,同时还有一个身材强壮的人,如果大伙围坐在营火边,提起英勇、体健、强悍的故事,一定会谈到阿格赛尔·高帝生,他的名字又跟运气、胆识和一锹金砂五百块连在一起,他成了人们情绪的调和剂,无论谁谈得多没意思,只要一提起跟他患难与共的那个女人就立即情绪高涨了。
上帝创造阿格赛尔·高帝生时一定忽然想起他们古时伟大的身长,便造出这么个仿佛远古时代的巨人来。他简直是一位黄金之王,身高七尺有余,虎背熊腰,手脚跟巨人的一样大,连鞋都比人们的长出一码多。他有一头黄头发——宽大的脸庞,宽阔的下巴,浅兰色永不会褪色的双眼,露出满脸的强悍——那头发像阳光照射着黑发,从头顶一直披散到熊皮袄上。他衣着高贵,漫不经心地从狗队前面的窄道上摇来晃去的,像惯于生活在海上的人那样。到了美尔牧特·提德的门前,用狗鞭的把子猛敲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