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思一边不停地瞅着这三位一般的客人,心想如此三个人同在一个房间真是机会难得,一边用他那女人一样的胳膊和着面,被美尔牧特·提德叫做尤利西斯的那个奇怪的人,依然让他奇怪,不过阿格赛尔·高帝生和他老婆更令他好奇。普利思年青力壮,可在这儿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女人。这女人在丈夫因金矿发财后就成天躺在舒服的木屋子里什么活都不干了。身体越来越弱了,加上赶了一天的路,更是辛苦得很,此刻正偎依在丈夫厚实宽广的怀抱里,像墙边开着的一朵柔弱的娇花,慢悠悠地跟美尔牧特·提德说着闲话。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间或对普利思望一眼,普利思马上欣喜万分了。这女人看上去比他大几岁,跟别的印第安老婆可不一样。她游历过许多国家,包括她丈夫的老家英国,白种女人懂的她都懂,甚至许多女人不该知道的事她也知道。她能整顿饭只吃鱼片,搭床睡在雪地里。不过她故意讲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丰盛筵席,她讲得越仔细,他们的口水越得往肚子里咽。她知道麋鹿、熊和蓝狐,甚至北方海里所有两栖动物的习性,熟悉雪地上的脚印是什么动物留下的,总之森林、河湖、人、鸟、兽、畜,什么都知道。不过刚才她正赞赏地看着他们的宿营规定。规定写得简短有趣,是裴特兹一时冲动写的。普利思总习惯把它翻过来迎接女人们,没想到这个印第安女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唉,别提啦。
阿格赛尔·高帝生的老婆的美名,不声不响地传遍了北方的很多地方,跟她的丈夫不相上下,美尔牧特·提德一边吃饭一边像老朋友似的肆意地跟她开着玩笑,普利思也一块逗乐起哄,早把初见时的不自在丢开了。她的嘴挺厉害,多少人都斗不过她,她丈夫口才却很差,也不敢吱声,只在一旁叫好示威。他很爱他的妻子,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表明他是多么珍惜和骄傲。吵吵闹闹中人们把用獭皮换狗的那人全忘光了,他很快地吃饭,一声不吭,别人还没吃完他就跑到外边狗队那儿了。一看见他出去,他的朋友们马上穿戴整齐跟到了外面。
很长时间没有下雪,路冻得又滑又硬,沿育空路滑行跟在冰上一样省劲。尤利西斯驾着头一辆雪橇,第二辆由普利思和阿格赛尔·高帝生的老婆驾着,美尔牧特·提德和黄发巨人自然是第三辆。
“这只能算是预感,提德。”高帝生说,“可我相信这没错。几年前在库特拉地区就听说过那张地图,我想让你同去,可他直言若要别人参与,他就不干。那你就等着吧,我回来第一个拜访你,给你一些矿和新兴城市的一半儿地基。”
他抢话似的说:“这对我可是件大事,一定要提前好好计划一下,喂,老兄,可真称得上格丽布尔河第二,懂吗?格丽布尔河第二!那可不是什么矿砂,完全是石英金矿哪!弄好了整座矿都是我的——价值成百上千万呢。你肯定听说过这地方,我老早就知道这么个地方。到时候我们可以建一座新城——雇人先开一个水道——轮船——大量生意便找上门来——或者弄个小火轮再往上游运——再修上条铁路——木厂——发电站——还有,银行、商铺——唉,如果我没回来可千万别走漏了风声!”
到斯土尔特河口了,冰川茫茫一片,通向神秘的东部,人们停下来了,把雪鞋从雪橇上解下来。阿格赛尔·高帝生跟同伴们一一握手,走到队伍最前头,用他那蹼似的大鞋在鹅毛般松软的雪地上开出一条硬实的路,这样狗就不用耗废更多的力气了。他女人跟在最后那辆雪橇后头,她一定是经验丰富,穿着如此笨重的大雪鞋开路。狗在沉寂的大地上高兴得叫个不停,像在说再见似的。用獭皮换狗的人正在训练一条狗。
一小时过去了,雪橇队行驶在冰天雪野中留下了一条黑黑的长线。
二
几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晚上,美尔牧特·提德和普利思专心致志地探讨着从某张旧杂志上撕下来的一张棋谱。提德从波那泽矿回来先休息几天,然后再去打上一大段时间的麋鹿。普利思在冰雪中几乎呆了一个冬天,在木屋里歇上一礼拜可真算享福了。
“将军,把黑骑士往上跳。不过,没用,下步又……”“用小卒换子儿,别让它进第二步,关键是要消灭主教……”
“你这样往上走是不会有错的。”他俩都对这局面着迷了。第二次更急烈的敲击声才唤醒美尔牧特·提德,他说“进来”后,门一开,一个什么东西摇晃地进来了,普利思面对门坐着,抬头一看,吓坏了,美尔牧特·提德下意识地转过脸,也呆住了,他虽然经验丰富,可这场面还是头一回遇上。顷刻间那个东西跌跌撞撞冲他们过来了,普利思侧转身缓慢后退,手已经摸到了那个挂着他手枪的钉子。
“上帝,那是什么东西?”他悄悄地对美尔牧特·提德一望。
“不清楚。这家伙因为饥饿和寒冷都冻僵了。”提德边说边往对面蹭去,关住房门又回来,“小心!这东西肯定发疯了。”
那东西已走到桌边了。看到明亮的灯光它眼睛一亮就愉快地笑起来。天哪——人!——这家伙是个人!他突地跳到一旁,唱起歌儿来,唱的是起锚时水手们在海浪中一起转绞盘的歌儿:
勇士们,一起拉!美国船,快如飞——你猜船长他是谁?
吉那林·杰司,就生长在南卡罗莱纳。一二拉,勇士们,使劲拉……他突然狼嗥了一声,不唱了,直奔食品柜奔去,他们正听他唱歌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叼了一块生咸肉在嘴里。美尔牧特·提德马上去抢夺,他虽然来势凶猛却没有力气了,交出了战利品虚弱地倒下了。提德和普利思把他抬到坐凳上,他疲惫地趴在桌上。先喂了他一小杯威士忌,提德又把糖罐送到嘴边时,他就自己用勺儿舀开了。一会儿他吃得差不多了,普利思心惊胆战地递过来一杯淡牛肉茶。
这人吃饭的样子很吓人,吃一口,目光就亮出一道狠毒的光,紧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黑暗中。他的脸很难让人相信是张人脸,极瘦,表皮干而且硬,黑紫黑紫的,大半的皮肤都冻坏了,而且没有好就又冻了一层新疤,几道深深的锯齿形伤痕,现在还露着红肉。皮衣服一边的毛靠近火睡觉时给烧焦了,有些全烧光了,脏得很。
美尔牧特·提德注意到晒得黝黑的皮衣上一道道刀割的痕迹,顿时感受到了饥饿的恐惧。
“你——是——谁?”提德一字一句地问。
没有反应。“你从哪儿来?”
“美国船,快如飞”他唱了一句,声音抖动着。
“一定是顺河而来的吧?”提德说着,一边晃他,希望他能更清醒一些。
提德刚一挨着他,他就大叫了一声,痛得手捂着腰,慢慢站起来,半靠着桌子。
“她笑话我,这样望着我,有点气愤的,她就是不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了,若不是美尔牧特·提德抓住他的手腕,他就倒在地上了,提德问:“你在说谁不来?”
“恩嘉,她又打我又笑话我。她打我,就这么着,又笑我,最后——”
“怎样?”“最后——”“最后怎么样了啦?”
“最后她就躺在雪里,根本没有动一下,现在还在——”
两个人都呆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到底谁还躺在雪地里?”“恩嘉,她望我的眼神是那样,愤愤的,然后——”“噢,她又怎么做了?”“她用刀子一下一下地——可她连这么点儿劲都没了。那地方遍地黄金,多极了,我走不快。”“恩嘉现在在哪?”美尔牧特·提德拼命地摇那人,“恩嘉是什么人?她在哪儿?”从这个人的话里看她一定快不行了,正在不远处雪地等着解脱呢。
“她——在——雪——地——里——”
“接着说!”提德用力握着他的手腕。
“我——也——想——在——雪——地——里,可——为——了——还——债,很——重——要——的,我——非——还——不——可,我——的——”他艰难地一字一字地说着,从旅行包里掏出个鹿皮袋子,“这——笔——债——五——镑——金——子——美——尔——牧——特——提——德——垫——款——请——”说到这里他一点儿劲也没了,昏迷了过去。
“他就是尤利西斯,”他把金子放在桌上,默默地说:“阿格赛尔·高帝生和他女人准死定了。好啦,先把这个印第安种儿抬上床,盖上毛毯,他会康复的,到时候还能讲很多故事给我们呢。”
给他脱或者说割下衣服时,他右胸口那儿是两处没愈合的伤口,时间一长血肉都硬邦邦的了。
三
“也许你们会明白,这是我的亲身经历的情绪。从头说吧,说说我,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的事。”
用獭皮换狗的人向火炉靠得更近些,十分小心地听着。美尔牧特·提德挑亮油灯,往那边挪了挪,灯光正照着讲故事者的脸,普利思也从床边挪过来。
“我叫那司,一个酋长的儿子,现在也是酋长。我出生在我父亲的皮船上。那是漆黑可怕的一夜,暴风雨怒吼着,海浪直往舱里灌,女人们全部往外弄水,男人拼命地摇桨,谁也来不及照顾我娘一下,海水竟在她胸前结成了冰……最后她还是抛下了我。”
“在那段时间我是住在阿克顿的……”“在哪儿?”美尔牧特·提德睁大了眼睛认真地问。“阿克顿属于阿力生群岛,比耶哥尼克岛、卡莱达克岛,比乌尔玛格岛还远,四周全是海,东边是几个孤零零的小岛,到处都一样。我们的房子都连在一块儿,房后边是树林,前面是黄色的海滩,我们的皮船就放在那儿的岩石上。我们这伙人就在这一小块地方以捉鱼、捉海豹和捉海獭为生。”
“我的身世还有一段故事呢。听老人们说从前我们岛上不知从哪儿来了两个男人,皮肤是白的,跟你们一样,身体虚弱得很,像很久没吃饭,我们那儿三面是海,他们乘着自己的小船一天到晚四处闲逛。好多天过去了。一开始这两个人不习惯我们那儿的生活方式,但鱼和油脂一天天使他们结实起来,他们变得很强暴。”
“后来,他们造了房子,娶了我们那儿最出色的女人,不久,也都生了孩子——这就是我父亲的爷爷。”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跟同伴们不一样,我有那个从遥远的地方的白人的强壮的血统。这两个白人性情强暴,成天家跟人吵嘴打架,直到再没一个人敢跟他们较量才行。然后他们当上了酋长,废除老一套规则,他们规定男人要跟随他父亲,而以前男人却跟着母亲,并且大儿子要继承他老子的职位和一切,其他孩子不论男女都得自己谋生。他们立了许多文明的规矩,如何捕鱼啦,怎样捉熊啦,怎么保存食品,以防不测。这些又给大家带来不少益处。”
“他们当上了酋长后再没人敢冒犯他们了,可这两个外来的白人内部撕打起来,我得了他血统的那一位,首先抓起捕海豹的大叉直刺过去,刺了有胳膊那么深。这样他们的孩子继续较量,孩子的孩子接着打下去,把仇恨都记在内心深处里,经常互相伤害,直至我这一辈,因为每家只有一个继承人,我们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他家只丢下一个女孩,就叫恩嘉,跟着她娘一块住。一天晚上她父亲和我父亲都出海打鱼,再都没回来。后来给浪冲到沙滩上,两人就在一起了。”
“人们对我们两家的深仇大恨感到很奇怪,老人们既感叹地摇头,又说等我们都有了孩子要继续比试下去。我从小就听到这些,渐渐地相信了他们,认为恩嘉是敌人,将来生下小孩一定会和我的孩子打斗。我对这事难以忘怀,终于长大成了一个小伙子时,我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他们对我讲‘这我们可不清楚,只知道你们祖宗就是那样子了’。我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打过的人都死了,还要让后代们接着打,真是荒唐。可大家偏都认定要打下去,我那会儿还年轻得很。”
“人们告诉我一定要早点成个家,那么我的孩子就先长大成人,占一定优势。你知道我是酋长,有财产,有祖宗的功劳和他们定好的规矩、制度,大家都很尊敬我。要结婚容易至极,姑娘们都想嫁给我,可我一个也看不上。老人们、姑娘的母亲都急着催我赶紧结婚,听说不少猎户都跟恩嘉她娘谈到结婚的事,要让她抢先生了孩子,那我的下一代就处境不是很好了。”
“可我还是找不到一个特别合得来的姑娘,就在那天傍晚,我刚刚打鱼归来,夕阳低低地迎面照着我的眼睛。忽然恩嘉的皮船从我旁边擦过去,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可不知为什么,她望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就是一见钟情。她的脸蛋给浪花打湿了,头发像黑色的云朵轻盈地飘动。等她想起来赶路,划起船桨时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还是那种天使的眼神,只有恩嘉这样的女人才配有。我们一前一后飞也似的窜出去老远,把那些慢吞吞的大船丢在远远的脑后,响起一阵喝彩声。她划得很快,我心情高涨,但还是没追上她。一会儿风更大了,海浪也大了,我们的船像海豹一样迎着金黄的阳光,伴着波涛声,在白色的浪花从中奔驰而去。”
他有声有色地比划着,弯着腰,身体已从小凳上站起来,像划船比赛似的。他早已忘记眼前的炉子,沉浸在美丽的故事中:颠荡起伏的皮船,恩嘉迎风起舞的黑头发,风声,咸味的海水完全把他的脑子占满了。
“她船一靠岸,就大笑起来,飞奔回她母亲的房间。我一宿都没睡,终于做出一个无愧于阿克顿人民的伟大决定。到了半夜月亮升起来时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她母亲那儿,门口堆放着一个强壮的猎户叫亚西奴亚的小伙子的聘礼。在他之前已经有好几个男人把东西放在那儿,然后又自行搬走了,堆的东西却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