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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古瓶恨(1)

奥古斯特·圣克莱尔在人们所谓的上流社会中远不是个被人喜欢的人物。主要缘故是他只专门结交他所喜欢的人。有的人他千方百计讨好,有的人他又惟恐避之不及。再说,他还生性疏懒,事事心不在焉。例如,一天夜晚,他步出意大利剧院的时候,A 侯爵夫人问他宋塔格小姐唱得怎样。“对,夫人。”圣克莱尔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可见心里想的是其他事情。我们可别把这一可笑的回答归咎于他的腼腆,因为他和达官贵人甚至时髦妇女说话都能像与他同辈的人谈话一样镇定自若。侯爵夫人因而得出印象,圣克莱尔是一个傲慢无礼、自命不凡的怪人。

一个星期一,B 夫人请他吃晚饭。席间,她频频和他交谈。在离开夫人家的时候,他宣称他从未遇见过这么可爱的女人。原因是:B 夫人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从别人那里搜罗的风趣谈吐,在自己家里一个晚上全使用光了。同一个星期的星期四,圣克莱尔又见到这位夫人。这一次,他觉得有些不耐烦了。第三次访问以后,他决定再也不去她府上做客了。B 夫人公开宣布,圣克莱尔是一个缺乏修养言谈举止粗野不堪的青年。圣克莱尔生来就有一颗温柔仁爱的心,可是一个人在他那样的年龄,很容易把某些印象永远铭记在脑子里。他过分外向的感情往往引来同伴们的讪笑。他心高气傲,像孩子一样怕别人说。从此,他仔细研究,把他认为有损自己名誉和尊严的缺点尽量藏而不露。他达到了目的,但也付出了很多代价。他可以向别人掩盖自己过分温柔的内心里激动的感情,可是,越是隐藏,感情就越比原来强烈百倍。他也许明白,这其实是强烈压抑所致。有压抑就会有爆发。在上流社会中,他获得了麻木不仁和玩世不恭的坏名声。而在孤独之中,他忐忑不安的心里令他生出了许多烦恼,他越是不想把秘密告诉别人,这些烦恼就越是捉弄他。

知音实在难觅啊!

难啊!世界上可曾有过两个彼此无话不谈的人吗?圣克莱尔不怎么相信友谊,这一点大家已经感觉出来了。和社交界的年轻人在一起时,他总是显得冷漠而拘谨,从不主动打听他们的秘密,而对他们来说,他的全部思想和大部分行动都是难解的谜。法国人乐于谈论自己,所以,圣克莱尔不知不觉也听到了许多心里话。他的朋友们(朋友这个词指我们每星期见两次的人)抱怨他不信任他们。的确,不用我们询问便主动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我们的人自然也想知道我们的秘密,不能知道自然感到非常恼火。一般人都认为,吐露心曲应该是相互的、对等的。

“他把自己包装得严严实实,”一天,一位名叫阿尔封斯·德·泰米纳的漂亮的骑兵队长抱怨道,“我一辈子也休想得到圣克莱尔这个鬼东西的丝毫信任。”

“我认为他有点像耶稣会教士,”朱尔·朗贝尔接着说道,“有人对我说,碰见过他两次从圣絮尔皮斯教堂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一天在想什么。与他在一起,我总感觉不舒服。”

他们分手以后,阿尔封斯在意大利大街碰见圣克莱尔正谁也不看地埋头走路。阿尔封斯喊住他,挽起他的胳臂,还没走到和平路便已经把自己和某夫人偷情的事全告诉了他。那位夫人的丈夫是个妒劲十足、性情粗暴的人。

同一天晚上,朱尔·朗贝尔打牌输了钱,便去跳舞。在跳的过程中,他胳臂肘碰了一个也输了钱,气正没处撒的人。两人大吵了起来,便约好日期决斗。朱尔请圣克莱尔做他的副手,并趁机向他借钱。但此人历来是只借不还的。

不管怎么说,圣克莱尔是个易于说话的人,他的缺点只对自己不利。他喜欢助人,往往使人觉得很可爱,很少讨人厌烦。他曾经周游各地,博览群书,而对去过的地方和看过的书,除非别人一再要求,否则他从来缄口不提。此外,他身材魁梧,体格匀称,相貌生得旣高贵又聪明,神态几乎过分严肃,不过笑起来却很有魅力。

有一点很重要,我忘记说了。圣克莱尔对所有女性都表现得很殷勤,找她们谈话比找男士们多。他是否有心上人呢?谁也不清楚。不过,假若这个如此冷酷的人真的产生爱意的话,谁都知道他选择的对象一定是美丽的马蒂尔德·德·库尔西伯爵夫人,一位年轻的寡妇。大家发现他往这个寡妇家跑的颇勤。有关他们关系亲密的根据是:首先,圣克莱尔对伯爵夫人几乎是毕恭毕敬,而伯爵夫人对他也是如此;其次,他在社交场合总是力避提她的名字,不得不提到她时也没有任何赞扬;第三,圣克莱尔在认识她以前酷爱音乐,而伯爵夫人则酷爱绘画。自从他们认识以后,两个人的兴趣都改变了。还有一点,去年伯爵夫人去温泉疗养,她走了六天,圣克莱尔也动身走了。

我是史学家,责任驱使我不得不告诉诸位:七月的一天夜里,快要亮天的时候,一幢乡村别墅的花园门打开了,从门里走出一个男子,蹑手蹑脚地,犹如一个害怕被人发现的贼。这幢别墅是德·库尔西夫人的,而那名男子正是圣克莱尔。一个身上裹着斗篷的女人一直送他到门口。当他沿着花园墙边的小径走远时,女人还把头伸到外面看了他好一会儿。圣克莱尔止住脚步,往四面留意地看了看,打了个手势叫那女人回去。他就着黎明的微光清楚地看见女人那张苍白的脸在原地一动未动。他又折转回来,走到女人身旁,温柔地把她搂在怀里。他想叫那女人回去,但又觉得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他们谈了十分钟,忽然听见一个农民出来下地劳作的声音。于是,彼此匆匆一吻,门关了,圣克莱尔只一跃,便到了小径的尽头。

他沿着一条他觉得很熟悉的路走。有时兴奋得要跳撺来,边跑边用手杖抽打路旁的灌木,有时又停下来或者放缓脚步,望望东面逐渐泛出红霞的天空。总之,谁看见了都会认定他是个由于打破牢笼而兴高采烈的疯子。走了半小时以后,他终于来到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门前,这房子是他租来用于消夏的。他有钥匙。进门以后,便仰卧在一张长沙发上,双目凝神,弯曲的嘴唇绽出一丝甜蜜的微笑。他在思考,在睁着眼睛做梦。脑子里全是幸福的想法。“我是多么幸福啊!”他每分钟都在想,“理解我内心的知音终于遇到了!……对,我寻到了自己的理想……我既有了朋友,也有了情妇……多好的性格!……多热烈的内心……不,在遇到我以前,她从没爱过别人,除了我,她一辈子不会再爱别人……”由于世界上的事情总免不了有虚荣心作祟,于是很快地他又想:“她是全巴黎最漂亮的女人。”接着,他把这位美女的迷人之处重新回忆了一遍。“她在所有人当中挑选了我,而仰慕她的人全都是社会的精英。像那位轻骑兵上校,那样英俊,又那样勇敢——也不太花哨;——还有那位年轻的作家,水彩画画得那么漂亮,格言剧又演得那么出色;——那个去过巴尔干、曾经在狄埃比什手下服过役的俄国拉犬勒斯;——特别是卡米耶·T,他无疑很有风趣,举止优雅,额头上还有一道漂亮的刀疤……这些人都被她一一地回绝了。而我!……”于是,他又吟起了他的迭句:“我多么幸福!多么幸福啊!”接着,他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因为他激动得连呼吸都困难了;然后,他踱了一会,便又乐得在长沙发上打滚。情场得意的人几乎和情场失意的人同样令人厌烦。我的一个朋友经常不是得意便是失意,他想让别人听他倾吐心曲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请人家美美地吃一顿午饭。吃饭时,他毫无顾忌地谈他的爱情经历。咖啡一喝完便非换个话题不可了。

由于我不能请我的读者朋友们都来吃午饭,因此,他们就不必听我絮絮叨叨地继续叙述圣克莱尔有关爱情的想法了。再说,一个人总不能老是腾云驾雾。圣克莱尔疲倦了,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胳臂,发现天已经大亮,该考虑睡一会了。一觉醒来,他瞧瞧表,知道时间来不及了,急忙穿衣服,直奔巴黎,因为有好几个他认识的年轻人请他吃午饭,要一直吃到晚饭结束这顿“午饭”才算完。

又开了一瓶香槟。到底是第几瓶,读者尽可以自己去猜。只需知道,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即大家都想同时或抢先说话,头脑清醒的人开始为头脑已经模糊的人担心,未婚青年在一起吃饭很快便会这样。

“我希望,”一有机会便喜欢谈论英国的阿尔封斯·泰米纳说道,“我希望巴黎也和伦敦一样,把为情妇干杯看做是一种时尚,这样,咱们便能准确地知道咱们的朋友圣克莱尔到底在为谁长吁短叹了。”说着,他往自己杯里和邻座的杯里斟满酒。

圣克莱尔有点尴尬,正准备回击,不料朱尔·朗贝尔抢在他前面:

“我同意这种做法,”他说道,“我立刻就实行。”说罢,他举起酒杯:“为巴黎所有的时髦女人干杯!但是年届三十的、独眼的、瘸腿的等等除外。”

“乌拉!乌拉!”年轻的英国迷们喊道。圣克莱尔举杯站了起来。“先生们,”他说道,“我的爱心不如我们的朋友朱尔那样广泛,但却比他忠贞。我和我思念的女人分开已经很长时间,因此我的忠贞就更值得称道了。只要你们不是已经成了我的情敌,我敢断定,你们肯定同意我的选择。——先生们!为朱迪特·帕斯塔干杯!但愿咱们很快就能再看到这位全欧洲首屈一指的悲剧演员!”

泰米纳想提出异议,但欢呼声把他刚要出口的话打断了。圣克莱尔躲过了这一击,心想当天不会再有事了。

话题先是移到了戏剧。从剧本审查扯到政治。从惠灵顿勋爵侃到英国马,从英国马又谈到女人,这种联想很容易理解,因为,对某些年轻人来说,先有一匹漂亮的骏马,然后再有一个美丽的情妇,是他们最憧憬的两件东西。

于是,大家便讨论起如何获得这两件宝贝的诀窍来。马可以用钱买,女人也同样可以买,但这件事可千万别说。圣克莱尔先是很谦虚地说自己在这一微妙的问题上经验不够,然后下结论,认为要讨一个女人的欢心,第一个条件是要显得特殊,与众不同。可是显得特殊有没有一般的规律呢?他认为不存在。

“那照你看来,”朱尔讥讽道,“瘸子和驼背的人比身子笔直、长得和大家一样的人更能讨女人欢心啦?”“你扯得太远了。”圣克莱尔回答道,“可是,如有必要,我愿意承担我建议的全部后果。比方说,假如我是个驼背,我便不会用枪自杀,我便希望俘获女人的心。首先,我只追求两种女人,一种是确实感情丰富的女人,另一种是自以为性格特殊、英国人称之为行为古怪的女人,这种女人数量不少。对第一种女人,我可能向她描述我的境遇如何困厄,命运对我如何无情,努力获取她们的怜悯与同情,使她们认为我会热烈地爱恋她们。我会在决斗中杀死我的一个情敌,会服少量的阿片酊自尽。几个月以后,她们就再也看不到我的驼背,而我则只须感受她们感情的第一次冲动就行了。——至于追求特殊的女人,则很容易得手。只要使她们认定驼背的人运气不可能好,这是大家公认的规律。她们便会马上用行动来否定这条普遍规律。”

“真是个唐璜!”朱尔失声叫了起来。“先生们!那就让我们把自己的腿都打断好了,”博热上校说道,“既然我们不幸生来不是驼背,但是变成个瘸子还是能办到的。”

“我完全赞同圣克莱尔的看法,”身高仅有三尺半的埃克多·罗坎丁说道,“每天都有一些最漂亮、最时髦的女人扎进你们这些美男子永远意料不及的人们的怀里……”

“埃克多,请你站起来按铃叫人给我们拿点酒来。”泰米纳泰然自若地说道。

矮子站了起来,大家即刻想起被割掉尾巴的狐狸那篇寓言,忍不住都笑了。

“依我看,”泰米纳接着刚才的谈话,说道,“我越活越感到,只要有一个过得去的脸蛋,”说着往墙上正对着他的那面镜子踌躇满志地看了一眼,“一个过得去的脸蛋和在穿着上有品味即是特殊,就能打动心肠最硬的女人。”说完,他手指一弹,把沾着他礼服翻领上的一小颗面包屑弹掉。

“算了吧!”矮子大喊道,“有一个漂亮的脸蛋和一件斯托普做的礼服固然可以弄到女人,但这些女人只能玩一个星期,第二次约会你就腻烦了。要得到女人的爱,必须有其他的东西,而所谓爱……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