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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科隆巴(4)

内维尔小姐有充分的时间来细心打量这个披梅纱罗的少妇,因为少妇停在街心向人家打听什么,从她眼睛流露出的表情看来,她打听的肯定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得到人家的回答以后,她挥起手中的冬青枝条给了坐骑一鞭,直奔到了内维尔爵士和奥索下榻的旅馆门口。在旅馆门口她与掌柜的交谈了几句,便轻捷地跳下马,坐在大门旁边的一张石凳上,随从牵着马进了马厩。莉迪亚小姐一身巴黎服装从少妇面前走过,陌生女子连头也没抬起来。过了一刻钟,莉迪亚小姐打开窗户,看见那个披梅纱罗的少妇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来的地方。过了不久,上校和奥索打猎回来了。这时候掌柜的走过去对那位身着孝服的小姐说了几句话,指给她看年轻的德拉·雷比亚。女人很激动,急忙站起来迎上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动也不动地呆若木鸡。奥索离她很近,非常奇怪地端详她。

“您是,”她声音激动地说,“奥索·德拉·雷比亚吧?我是科隆巴。”

“科隆巴!”奥索惊喜地嚷起来。

他立刻抱住她,温柔地亲她。这使上校和女儿感到很奇怪,因为在英国是没有人在大街上拥抱的。

“哥哥,”科隆巴说,“我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就径自来了,请您原谅我。朋友们说您已经到了,我急于看到您,这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

奥索又把她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身对上校说:“她是我妹妹,若不是她自报名字,我简直认不出她了。——科隆巴,这位爵士是托马斯·内维尔上校。——上校。请原谅,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了……我妹妹……”

“哟,亲爱的朋友,您到什么鬼地方去吃饭呀?”上校大声说,“您也知道这个破旅馆只准备了一顿客饭,那是给我们的。小姐同我们一起吃吧,小女定然非常高兴。”

科隆巴不由得朝她的哥哥望了一眼,奥索也不多推让,大家便一同走进旅馆最大的一间房间,那是供上校作会客厅和饭厅用的。德拉·雷比亚小姐被介绍给内维尔小姐,科隆巴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一句话也没有说。可以看得出她有些拘束,也许她是平生第一次同外国的上流社会人士在一起。不过她的一举一动没有一点乡气。她的异乎寻常的特点弥补了她的局促不安。内维尔小姐也就喜欢她这一点。因为旅馆接待了上校一行,现在已经没有别的空房,莉迪亚小姐居然屈尊或是出于好奇让德拉·雷比亚小姐在她的房间里搭一张床。科隆巴很难为情地道谢几句以后,便急忙跟着内维尔小姐的女仆去梳洗了,一路上在太阳底下风尘仆仆地骑马赶路,应该稍微梳洗一下。

回到客厅,看见猎人放在角落里的猎枪,她不由止住了脚步。

“好枪!”她说,“哥哥,这枪是您的吗?”“不是,这是上校的英国枪。既美观,又实用。”科隆巴说:“我希望您也能有这样一支枪。”

“这3支枪里当然有一支是德拉·雷比亚的,”上校大声说,“他用得十分出色。今天他打了14枪,枪枪命中。真是好枪法!”

说完就你推我让地演出一场赠枪的场面,双方客气了好一会儿,最后奥索终于却不过对方的盛情厚谊,答应收下了,这使他的妹妹异常欣喜,从她脸上的表情就看出来了:刚才还是那么严肃,现在一下子闪耀着孩童般的快乐。

“亲爱的朋友,您自己随便挑吧。”上校说。奥索不好意思挑。“那么,请令妹替您挑吧。”

科隆巴毫不推辞地挑了最朴素的一支,但那是英国曼顿出产的上等枪,口径很大。

她说:“这一支一定能够指哪打哪。”

她的哥哥忙不迭地道谢,正巧这时要吃晚饭了,使他摆脱了困境。科隆巴起先不肯入座,看了哥哥的眼色,这才不再推让。莉迪亚小姐看见她在吃饭以前,像个虔诚的天主教徒那样画了个十字,不禁非常喜欢,心想:

“好呀,原始的习俗开始出现了。”她打算从这个代表科西嘉古老习俗的少女身上观察出许多有趣的事物。而奥索这时很明显地有些坐立不安,无疑是怕他妹妹的言谈举止显得太乡气。可是科隆巴时时不停地注意观察他,一切举动都尽量学着他的样。有时她带着异样悲哀的表情凝视着他,奥索偶尔碰到她的眼光,便把视线移入别处,仿佛他有意想避开他妹妹无声地向他提出而他又心知肚明的问题。大家都用法语谈话,因为上校的意大利语说得蹩脚。科隆巴听得懂法语,而且在不得不同主人交谈的时候,能够应对几个单词,读音还十分准确。

吃完饭,上校考虑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拘束,便本着一贯的爽直,问奥索想不想同科隆巴小姐单独谈些什么,他可以同女儿到隔壁房间。奥索急忙道谢,说他有足够的时间在皮埃特拉内拉谈。皮埃特拉内拉是他需要在那里居住的村名。

上校坐在他平时坐惯的沙发位子上,内维尔小姐想方设法叫美丽的科隆巴开口说话,挑起好几个话题,都没有奏效,只好请奥索读一首但丁的诗,因为但丁是她最喜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描写弗朗切斯卡·达·丽米妮自述的那一段,开始朗读。他把这些雄伟壮丽的三句诗,描述男女共读爱情小说如何危险的诗句,尽量念得清晰有力,富有激情。他读着的时候,科隆巴把身子靠近桌子,抬起原来低垂的头,一双睁大的眸子里,射出一道奇异的火焰,脸上忽红忽白,坐在椅子上抽搐不止,意大利人的生理结构真是奇妙,根本不需要老学究来指出诗歌的美,她一听就懂!

这段诗读完以后,科隆巴叫起来:“多美的诗啊!谁写的,哥哥?”奥索对她的提问有点不好意思,而莉迪亚小姐却微笑回答说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写的。“将来我们到了皮埃特拉内拉,”奥索说,“我教你念但丁的作品。”“我的天,这诗多美!”科隆巴连声地说。接着她把记住的三四节背诵了出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越背越兴奋,竟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诵起来,比她的哥哥念得更激情洋溢。

莉迪亚小姐大为惊异,她说:“看得出来,您似乎特别喜爱诗歌,我真羡慕您的运气,第一次读诗就读上了但丁的作品。”“内维尔小姐,”奥索说,“您看但丁的诗魔力应该有多大,居然把一个只会念《天主经》的小村姑也感动了……噢不,我说错了,科隆巴是内行。从孩提时起,她就喜欢写诗,后来父亲写信告诉我,她是皮埃特拉内拉方圆十里八村之内最有才华的哭丧歌女。”

科隆巴带着央求的眼光向哥哥望了一眼。内维尔小姐早就听说科西嘉有些妇女能够即兴创作诗歌,特别想听一听。因此她急忙恳求科隆巴显示一下她的天赋。奥索十分后悔不该提起妹妹的作诗天才,只好帮着妹妹说话,竭力推说科西嘉的哭丧歌枯燥无味,如果念了但丁的杰作再来念科西嘉的诗歌,等于出故乡的丑,等等。但是越说反而越发激起内维尔小姐的好奇心,最后奥索只好对他的妹妹说:

“好吧!随便作一首吧,不过不要太长。”科隆巴叹了一口气,对着桌上的台毯出神地凝视了一分钟,又望了望屋顶,然后用手捂住眼睛,仿佛那些鸟儿自己看不见别人,以为别人也看不见自己似的,用怯生生的声音朗诵起下面一首诗来:

少女和斑尾林鸽“在山背后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山谷。——阳光每天只在这里停留一小时;——山谷里有一所幽暗的房屋,——门外长满了野苹。——门和窗终年紧闭,——屋顶上难见炊烟。——正午时分,太阳照耀,——一扇窗户开启了,——孤女坐在那里纺纱;——一边纺着一边唱歌——唱着一支凄凉的歌;——没有别的歌声与她应和。——有一天,春季里的一天,——一只斑尾林鸽栖在邻近的树上,——它聆听着少女的歌声。——它说:姑娘,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人在哭,——一只凶狠的鹰夺走了我的伴侣。——斑尾林鸽,请您指给我看那只强盗鹰,——纵使它飞得高入云端,——我也会把它击落。——可是我呀,可怜的姑娘,谁能还我哥哥,——我那个在遥远他乡的哥哥?——姑娘,告诉我,你的哥哥在哪儿?——我的翅膀可以把你带到他身边。”

“好一只有教养的斑尾林鸽!”奥索兴奋地高声叫嚷着去拥抱他的妹妹,他那装出来的玩笑声调和他的激动情绪形成鲜明的对比。

“您的歌很有吸引力,”莉迪亚小姐说,“请您把它写在我的纪念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语,配上曲调。”

老实的上校虽然一个字也没有听懂,但也人云亦云地跟着女儿大肆恭维,接着又说:

“您说的那只斑尾林鸽,小姐,就是今天我们吃的那种烤乳鸽吧?”

内维尔小姐拿来了纪念册,她看见科隆巴写诗不滥用纸的古怪方式极为惊异。科隆巴写诗不是单独成行,而是句句相连,一直写到纸的边缘,同所谓“一句一行,长短不一,两端各留天地”这种写诗的定义南辕北辙。科隆巴小姐拼写单词时的随心所欲,也有些不当之处,不止一次惹起了内维尔小姐的忍俊不禁,却使奥索这位兄长的自尊心大受损伤。

就寝的时间到了,两位姑娘回到自己的房间。莉迪亚小姐在摘下项链、耳环、手镯的时候,注意到科隆巴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长形的东西,有点像裙撑,形状却又有异。科隆巴小心翼翼,几乎是偷偷地把东西往桌子上的梅纱罗面纱下面一塞,然后跪下身子虔诚地祈祷。两分钟以后,她已经上了床。莉迪亚小姐天性好奇,按照英国人的习惯脱衣又慢,便假装在找寻一只别针,随手掀开了那个面纱,只见下面是一把很长的匕首,很别致地镶嵌着螺钿和银,做工精细、考究,是收藏家眼中价值连城的古老武器。

莉迪亚小姐莞尔一笑,问道:“小姐身上藏着这样的小小工具,难道是这儿的习俗吗?”

“不得不如此呀,”科隆巴叹了口气说,“坏人太多了!”

“您真有勇气捅他一刀吗?”莉迪亚小姐拿着匕首,一边说,一边像舞台上杀人那样,做了一个把匕首从上到下戳下去的动作。“必要时我肯定会有这样的勇气,”科隆巴用她的优美动听的声音说,“譬如为了自卫或者保卫我的朋友……不过匕首不应该这样拿,如果对方往后一闪,您就可能伤了自己。”她坐了起来,“您瞧,要这样拿,往上刺,人家说,这样才能致命。不需要用这种武器的人多令人羡慕啊!”

她叹了一口气,把头倒在枕头上,合上了眼睛。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更高贵、更洁白无瑕的脸了。当年菲狄亚斯雕刻密涅瓦像的时候,有她做模特儿就太称心如意了。

我是按照贺拉斯的教导,用半中间插杠子的方法讲这个故事的,美丽的科隆巴和上校父女都已入睡,我趁这机会告诉读者几种不能疏漏的要点,要是读者想把这件真实的故事了解得更透彻的话。我们在前面提及过,奥索的父亲,德拉·雷比亚上校是被人暗杀的,但是暗杀在科西嘉同在法国不大一样,在法国可能因为一个苦役船上的逃犯要抢劫你的财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不得已把您杀死;而科西嘉人则是被仇人暗杀;至于结仇的原因,往往很难说清。有很多家族互相仇恨只是出于传统的沿袭,仇恨的最初原因早已弄不清了。

德拉·雷比亚上校的家族同好几个家族有仇,同巴里奇尼一家尤甚。有人说,16世纪时德拉·雷比亚家族的一个男子勾引了巴里奇尼家族的一个女子,后来被女子的一个亲人用刀捅死了。另一些人的说法却大相径庭,说是德拉·雷比亚的女子被诱惑,巴里奇尼的男子被刺死。总而言之,无论真相如何,孰是孰非,两家之间有过血案是不容置疑的。不过,与通常习惯相反,这件仇杀案并没有引起别的仇杀案,原因是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都受******政府的迫害,年轻的男人都被迫流亡在国外,两个家族有好几代已经没有强健的男子汉了。上世纪末,一个德拉·雷比亚家族的人在那不勒斯当军官,一次在赌场里同别的军人吵架,人家对他破口大骂,还骂了他是科西嘉的羊倌。他扬剑出鞘,但是一个怎能敌得过3个,幸亏当时还有一个在场的赌客大喊了一声:“我也是科西嘉人!”出来拔刀相助,他才化险为夷。那个赌客是一个巴里奇尼家族的人,但是并不认识他的同胞。等到大家弄清了情况以后,双方都以礼相见,发誓永生永世结为莫逆之交;大陆上科西嘉人很容易友好结合,而岛上则截然不同了。比方眼前这例子,这位德拉·雷比亚同那个巴里奇尼住在意大利期间,一直亲如手足,回到科西嘉以后,虽然同住一村,却难得见面;他们去世时,人们都说他们已经有五六年没有说过话了。他们的儿子,按照岛上人的说法,井水不犯河水,见面时以礼相待。一方的一个儿子叫吉富奇奥,就是奥索的父亲,当了军人;另一方的一个儿子叫季迪斯·巴里奇尼,是个律师。他们俩都当了族长以后,由于职业有异,分隔一方,几乎没有机会见面,也没有机会听到别人谈起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