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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科隆巴(8)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送给他们一些面包,凡是吃的对谁都不应该吝啬;可是我不愿意供给他们军火。”

“哥哥,”科隆巴的语气十分严肃,“您是一家之主,咱家所有的一切都属于您,可是我必须警告您,我宁愿把我的梅纱罗送给这小姑娘去卖,也不肯拒绝送火药给一个强盗。拒绝送给他火药,这不是等于把他拱手送给警察吗?除了子弹,他还能有别的法子抵抗他们吗?”

这时候小女孩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面包,同时还轮番密切注视科隆巴和她的哥哥,竭力想从他们的眼睛里和表情中看出他们谈些什么。

“你的那位强盗究竟干了些什么?他是因为犯了什么罪才躲到丛林里去的?”

“布朗多拉奇奥没有犯过什么罪,”科隆巴大声说,“他在部队里的时候,焦万·奥皮佐谋害了他的父亲,他回来把焦万·奥皮佐杀死了。”

奥索回过头来,拿了灯,一言不发,上楼到他的房间去了。科隆巴把火药和粮食给了小女孩,一直送她到门口,一再叮嘱她说:

“千万要请你叔叔好好关心奥索!”

十一

奥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久未能入睡,第二天醒得很晚,至少对一个科西嘉人来说是不早了。他刚起床,第一件进入他的视野的东西就是敌人的屋子塔楼和他们刚凿开的箭眼。于是他下楼找他的妹妹。

“她在铸造子弹的灶间里。”女仆萨娃莉亚回答。这么说来他每走一步都被一场恶斗的阴影追随着。

想摆脱掉是非常困难的。他发现科隆巴坐在一张矮凳上,周围摆着新铸的子弹,她正在把浇铸的铅弹边缘切断。“见鬼,你在干什么?”哥哥责怪地问她。“上校送您的那支枪还没有子弹,”她用甜蜜的声音回答,“我找到了一个子弹模子,您今天就能有24发子弹了,哥哥。”

“谢天谢地,我并不需要子弹!”“有备无患嘛,奥斯·安东。难道您已经忘记了您的本乡和您周围的人了?”“即使我忘记了,你还不是很快就会提醒我?告诉我,前几天是不是有一个大箱子运到了?”“是的,哥哥。您要我搬到楼上您的房间里吗?”“你,搬上去!你连抬都抬不起来……这里有男人可以帮忙搬搬吗?”“我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娇弱,”科隆巴一面说,一面卷起衣袖,露出一段滚圆的粉臂,样子异常完美,却又显得特别有气力,“来,萨娃莉亚,”她对女仆说,“来帮我一下。”

她自己一个人已经把沉重的箱子搬起来了,奥索急忙过来帮她。

“在这个箱子里,亲爱的科隆巴,”他说,“有些东西是给你的。我送给你这样微薄的礼品你不会见怪吧,因为一个退伍的中尉只拿半饷,钱包里是瘪的。”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箱子,拿出了几件袍子,一条披肩,还有一些年轻姑娘的用品。

“啊!多漂亮的东西啊!”科隆巴惊叫起来,“我得赶快藏起来,免得弄脏了。我留着等结婚时用,”她凄然一笑,又说了一句,“因为现在我还戴着孝。”

她吻了一下哥哥的手。“妹妹,你戴孝戴这么久,未免有点过分吧。”“我已经发过誓,”科隆巴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说,“我决不除孝,除非……”她从窗口望出去,凝视着巴里奇尼家的房子。“除非等到你结婚那天吗?”奥索赶紧接茬儿,惟恐听见她说出下半句话来。

“要我嫁人,”科隆巴说,“除非那个男人能做到3件事……”

她始终带着凶狠的神情凝视着仇人的房子。“科隆巴,我真奇怪像你这样标致的姑娘怎么到现在还不结婚。来吧,告诉我有谁在追求你。不过,我总会听到向你求爱的小夜曲的。但这些歌得非常精彩才行,因为你是一位伟大的女歌手啊!”

“谁愿意娶一个可怜的孤女?……何况能使我脱下孝服的男子,必然要使对面的女人们穿上孝服!”奥索心想:“这简直是疯了。”不过他嘴里没有说什么,以避免争吵。“哥哥,”科隆巴用温存的口吻说,“我也有些东西要送给您。您身上的衣服在乡下穿着显得太漂亮了,太不入俗了。如果您穿着这身打扮到丛林里去,用不了两天衣服就会被刮扯成碎片。应该留着等内维尔小姐来时再穿。”

说着,她开启了一个衣柜,取出一整套猎装。“我给您做了一件天鹅绒上衣,这顶便帽是这儿的时髦哥儿们常戴的样式,我好久就替您在这上面绣了花。您想试一试吗?”

她给他穿上一件宽大的绿天鹅绒上衣,背后有一个大口袋。

她又给他戴上一顶尖顶黑丝绒帽子,用黑玉和黑丝线绣着花,尖端有一小簇像缨子似的东西。

“这是父亲的弹药带,”她说,“他的匕首已经放在您上衣的口袋里。我再拿手枪给您。”

“我的模样真像滑稽戏里的强盗了。”奥索照着萨娃莉亚递给他的小镜子笑着说。

“嘿!你这样子真不赖,奥斯·安东,”老女仆说,“连博科尼亚诺或者巴斯泰利卡的尖帽子哥儿们也比不上你漂亮。”

奥索穿着新服装用早餐,在进餐时他对妹妹说,他的箱子里面有些书,他还想从法国和意大利再运些来,以便她好好地用功读一读。

“因为,科隆巴,”他又说,“在大陆上有些小孩一离开奶妈就学会了的东西,像你这么一个大姑娘还不懂,这是不光彩的。”

“您说得不错,哥哥,”科隆巴说,“我知道我缺少些什么,我能看书学习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尤其是希望您能教我。”

一连过了几天,科隆巴没有再提过巴里奇尼家人的名字。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服侍哥哥,经常同他谈论内维尔小姐。奥索教她念法文和意大利文的书,对她有时能发表一些十分准确而且颇有见地的见解,有时却对最普通的事物一无所知,总觉得十分惊异。

一天清晨,早饭以后,科隆巴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着书和纸,头上却披着梅纱罗,样子比平日更庄重。

“哥哥,”她说,“我求您陪我一起出去。”“你要我陪你到哪儿去?”奥索一边说一边挽起她的臂膀。

“我不需要您挽着我的臂膀,哥哥,请拿起您的枪和子弹匣。一个男子汉永远不应不带武器就出门。”

“好啊!应该顺着潮流走。可是,妹妹,我们现在到哪儿去?”

科隆巴没有回答,紧了紧头上的梅纱罗,叫了看门狗,领着哥哥出了门。她大步走出村子,踏上了一条低洼的路,在葡萄园中迤逦前进。她对狗作了一个手势,放它在前面奔跑,它仿佛完全懂得主人的意思,因为它马上开始忽左忽右地走着,有时从左边穿过葡萄园,有时从右边穿过,始终离它的女主人50步远,有时停在路当中,摇着尾巴向她注视。看来它对侦察任务完成得很出色。

“如果穆斯凯托狂吠起来,”科隆巴说,“哥哥,你就赶快把枪装上子弹,站在原地不动。”

转弯抹角走了许久,大约在离村子一里地左右的时候,科隆巴突然在一条道路拐弯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堆树枝,砌成一个小金字塔的形状,有些树枝还是青的,有些则已经干枯了,塔高约有一公尺,顶上露出一个十字架的尖端,那木质的十字架是漆成黑色的。科西嘉有好几个区,尤其是在山地里,流行着一种非常古老的风俗,也许同异教的迷信有关,这风俗是要过路的人,向有人横死的地点,扔一块石头或者一根树枝。天长日久,只要这个人的悲惨结局还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就日复一日地不断有人这样扔。大家把它称为某人的堆。

科隆巴在这堆树枝前面止住脚步,随手折了一枝野草莓树的树枝,扔在金字塔上。

“奥索,”她说,“爸爸就惨死在这里。哥哥,为他的灵魂祈祷吧!”

她跪了下来。奥索学着她的样子。这时候村子里的大钟响了,因为昨天晚上又有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奥索泪如雨下。

几分钟以后,科隆巴站了起来,眼睛是湿润的,但神情非常兴奋。她学着她同乡人的样子,很快用大拇指画了一个十字,科西嘉人这样画十字的时候一般总附带起一个庄严的誓。接着她就拉着哥哥,向着回村子的道路走去。他们默默地走进了家门。奥索上楼回到自己的卧房里。不一会儿,科隆巴也上来了,她带来了一个小小的首饰箱,搁在桌子上。随即将首饰箱打开,取出一件布满血迹的衬衫。

“这是爸爸的衬衫,奥索。”她把衬衫扔到他的膝上。“这是射中他的子弹。”她又将两颗已经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衫上。

“奥索哥哥!”她扑到他的怀里,用力拥抱他,叫道,“奥索!你一定得为爸爸报仇!”

她仿佛疯了一般拥抱他,吻着子弹和衬衫,然后走出卧房,让哥哥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奥索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椅子上,不敢把这些可怕的遗物从自己身上挪开。最后,他用尽气力挣扎着站起来,把遗物都重新装进首饰箱里,奔到房间的另一端,纵身倒在床上,脑袋朝着墙壁埋进枕头中间,仿佛想避开不去看一个幽灵似的。他妹妹的最后那句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似乎听见了命定的、无可避免的神喻,向他索取鲜血,索取无辜人的鲜血。我不准备详细介绍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此时此刻的种种感觉,这些感觉的混乱,正如一个疯子的头脑那样乱七八糟。他好半天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敢回过头来。最后他站了起来,关上首饰箱,慌慌张张地走出宅子,奔到田野里,一直向前走,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到哪儿去。

慢慢地,郊外的清新空气使他精神放松了,他开始变得平静起来,能比较冷静地审视一下自己的处境和解脱的办法。我们已经知道,他并不怀疑巴里奇尼家人是凶手,但是他饶恕不了他们伪造强盗阿戈斯蒂尼的信件,起码他认为这封信是他父亲死因的导火索。不过要告发他们伪造文书,他还是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有时,成见或者当地人的本能向他袭击,指出在道路转弯的地方施行报复是容易的,但当他一想起部队里的同事,巴黎的客厅,尤其是内维尔小姐时,就厌恶地把报复的念头抛开。接着他又想起了妹妹的责备,在他身上所残存的那点科西嘉性格使他认为这些责备是有道理的,而且特别使人伤心。在他的良心和他的成见的斗争中,只剩下了一个惟一的希望,那就是找某种借口向巴里奇尼律师的一个儿子挑衅,然后找他决斗。用一颗子弹或一把剑结果他的性命,就能够使他的科西嘉观念同法兰西观念有机地协调起来。找到了这个解决办法而且考虑将如何实施的时候,他已经感到如释重负,再加上其他一些更美好的想法,使他狂热激动的心情终于完全平静下来。西塞罗的女儿图莉亚死了以后,他一心一意想着把各种各样美好的事物放在吊唁词里去颂扬女儿,竟然忘记了悲痛。香迪先生死了儿子,也用相同的方法大谈生与死,结果也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奥索思忖他可以对内维尔小姐描绘一番他眼下的心情,这必然能引起这位标致姑娘极大的兴趣,想到这里周身沸腾的血就完全冷静下来了。

他刚才在不知不觉之中走远了,离开了村子,现在他又走了回来,靠近了村子。他听见在丛林边沿的一条小径上有一个小女孩在唱歌,也许她以为四下无人,专门唱给自己听的。那首歌是哭丧歌,曲调缓慢而单调,歌词是:“给我的儿子,给我远在他乡的儿子——保留我的十字勋章和我的血衣……”

“你在唱什么,小姑娘?”奥索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愤怒地问她。“是您呀,奥斯·安东!”小女孩带点惊吓地喊道,“这是科隆巴小姐作的一首歌……”

“我不许你唱这支歌。”奥索厉声说。孩子东张西望仿佛在考虑从哪个方向可以逃走,麻烦的是,她的脚下放着一个大包袱,毫无疑问如果不是为了要照顾那个包袱,她早已夺路而逃了。奥索不由得对于自己大发雷霆感到惭愧。“你这包东西是什么,小姑娘?”他这会儿尽可能温柔地问她。

由于基莉娜迟疑不答,他只好揭开包袱,发现是一块面包和其他食物。

“亲爱的,你这面包要送给哪一位呀?”他问。“您知道得很清楚,先生,是给我叔叔的。”

“您的叔叔?他不是那个当强盗的吗?”

“他这个强盗向您请安,奥斯·安东先生。”

“如果警察碰上你,问你到哪儿去……”

“我会告诉他们,”孩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带吃的给那些在丛林中砍树的卢卡人。”

“如果你遇见一个饥饿的猎户,抢你的粮食供他自己食用,你又怎么办?……”

“没有人敢这样做。我会说这是送给我叔叔的。”

“不错,他这个人是不肯让人把晚饭夺走的……你的叔叔喜欢你吗?”

“啊!非常喜欢,奥斯·安东。自从我爸爸死后,就由他照顾我们一家,照顾我妈、我和妹妹。妈妈没害病的时候,他向富人家讨些活儿给她干。自从我叔叔与村长和本堂神甫谈过话以后,村长每年都给我一件连衣裙,本堂神甫负责教我识字,学教理问答。可是对我们特别好的,还是您的妹妹。”这时候,小径上出现了一条狗。小女孩用两只手指在嘴里打了一个尖声唿哨,那条狗马上向她奔跑过来,亲热地抚拂了她一会儿,便倏地钻进了丛林里。功夫不大,离奥索几步远的一棵新树后面爬起来两个穿得褴褛,可是全副武装的汉子,仿佛他们是从布满地面的岩蔷薇与香桃木堆中像蛇一样爬出来的。

“哟!是奥斯·安东,欢迎欢迎,”两人中年长的那个说,“怎么!您不认得我了?”

“很是陌生。”奥索说,眼睛一直盯着他。“真怪!一把胡子和一顶尖帽子就把您换成另一个人了!来吧,中尉,仔细地瞧一瞧。您难道已经把滑铁卢的老战友给忘了吗?您不记得布朗多·萨威利了?他在那个倒霉的日子里在您身边发射过多少子弹?”

“噢!原来是你!”奥索说,“你在1816年开了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