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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科隆巴(9)

“您说得不错,中尉。天哪!部队里的生活真令人厌烦,何况我在本地又有一笔账要清算。哈!哈!基莉,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快拿东西来吃,我们饿坏了。中尉,您不会知道人一旦到了丛林里胃口就好起来。这吃的是谁送给我们的,是科隆巴小姐还是村长?”

“全不是,叔叔,是磨坊老板娘送这吃的给你们,还送了一条毯子给妈。”

“她要我为她做什么?”

“她说好雇来砍伐丛林的那些卢卡人,现在每天朝她要35个苏和栗子,因为皮埃特拉内拉一带流行热病。”

“这些蠢才!……我惦量着办吧。——中尉,别客气,您愿意同我们在一起吃饭吗?我们在一起吃过更坏的饭呢,那是我们那位可怜的同乡得势的时代,后来他被迫退伍了。”

“非常感谢。——我也被迫退伍了。”

“是的,我听说了,不过我敢断定您不会因此而生大气,因为您也有一笔账要清算。——来吧,神甫,”那强盗招呼他的同伴,“吃啊!奥索先生,我介绍您认识一下这位神甫先生,换句话说,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神甫,但是他有神甫的学问。”

“先生,我只是个研究神学的穷学生,”第二个强盗说,“被人阻止按照自己的志向选择职业。否则,谁知道呢?可能我早就当上了教皇。对吗,布朗多拉奇奥?”

“是什么原因使教会得不到你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呢?”

“一件小事,就像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说的,有一笔账要讨还:我在比萨大学里寒窗苦读,我的妹妹却在家里干荒唐事。我不得不赶回乡来把她嫁出去。可是那位未婚夫太倒霉了,在我到达前3天就害热病死了。我怎么办?我去找死者的哥哥,您处在我的境况,也会这样办吧。可是人家告诉我他已经结了婚。怎么办?”“的确,这件事很令人头痛。您有什么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靠长枪火石帮忙了。”“这就是说……”“我把一颗子弹送进了他的脑袋。”强盗冷冷地说。奥索作了一个嫌恶的动作。可是或者是出自好奇心,或者是想晚一点儿回家,总之他留了下来,继续和两个汉子聊天。这两个人每人至少在良心上都有一桩命案。布朗多拉奇奥趁同伴说话之际,自己把面包和肉先吃了,然后又喂他的狗吃。他向奥索介绍说,他的狗名叫布鲁斯科,天生有一种奇妙的本能,不管一个巡逻兵如何化装都蒙蔽不了它。最后他切了片面包和一片未煮过的火腿给他的侄女。“强盗的生活真是自在透了!”神学学生吃了几口以后大声说,“或许您有一天也想尝试一下,德拉·雷比亚先生,那时您就会知道,一个人能够为所欲为,不接受任何人的管束,真是其乐无比。”

到目前为止,那强盗说的都是意大利语,他改用法语接下去说:

“科西嘉不是青年人的乐园,可是对强盗却情有独钟!娘儿们发疯地爱上了我们。瞧我这副德行,我有3个情妇在3个不同的区里,我到哪里都有一个家。其中有一个还是警察的老婆呢。”

“您通晓好几国语言吧,先生?”奥索用严肃的口吻问道。

“如果我讲法语,那是因为‘必须极度尊重儿童’的缘故,我不愿意让小丫头听懂我的话,因为我早同布朗多拉奇奥商定好,要叫这小丫头规规矩矩地做个好人。”

“到她15岁时,”基莉娜的叔叔说,“我就把她体面地嫁出去,我心目中已经有了对象了。”

“由你去向人提亲吗?”奥索问。“当然。您想,我假如向一个当地财主提出:‘我,布朗多·萨威利,若是能看到您家少爷同米基莉娜·萨威利结婚,将感到不胜荣幸。’他会犹豫和拒绝吗?”

“我不会鼓励他这样做,”另一个强盗说,“因为我的这位伙计出手太狠,会强制人们服从他。”

“就算我是个坏蛋,”布朗多拉奇奥接下去说,“是个流氓,是个骗子,只要我打开我的褡裢,金钱就会像雨点似地滚滚而落。”

奥索说:“难道你的褡裢里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金钱吗?”

“那倒没有。不过假如我像有些人那样,写个字条给某个财主:‘我需要100法郎。’他就会立马给我送来。但是中尉,我毕竟是个爱惜荣誉的人。”

“您知道吗,德拉·雷比亚先生,”那个被称为神甫的强盗说,“在这古风流行的地方,也有几个混蛋假借我们的护照(他指了指他的枪)所享有的威望,伪造我们的签名去乱发期票。”

“我知道,”奥索用粗暴的口吻说,“不过到底是什么样的期票?”

“半年以前,”那强盗接着说,“我在靠近奥雷扎那边散步,一个乡下佬向我走过来,远远地就脱下帽子对我说:‘啊!神甫先生(他们总是这样称呼我),对不起,请您宽限一些日子,我手头现在只有55个法郎,老实说,我已经东求西借,竭尽全力地去张罗了。’我听了很奇怪,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什么55个法郎?’他回答说:‘我的意思是说只能给您65个法郎,您问我要100,我实在办不到!’我骂他:‘怎么,你这坏东西!我什么时候向你要100法郎啦!我连认都不认识你。’于是他马上交给我一封信,确切点说是一张很脏的纸,上面写着他必须在某一天把100法郎放在某个指定的地点,否则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这是我的名字)就会烧掉他的房子并杀掉他的母牛。他们还无耻到假冒我的签名!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那封信竟用土话来写,而且白字连篇……像我这样的人能写白字吗?我在大学里是门门得奖,年年得奖的高材生!我先赏了那混蛋一个耳光,打得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子。我骂他:‘啊!你这无赖,竟把我当成强盗!’接着我又踢了他一脚,气才消了些,我问他:‘什么时候要你把钱放在指定地点?’——‘就是今天。’——‘好,你马上送去。’——指定地点写得很明白,是在一棵松树底下。他按照我的命令带了钱,把钱埋在树根下,回来找我。我在附近埋伏着。我同那家伙足足在那里等了6个钟头。德拉·雷比亚先生,有必要的话,3天3夜我也等。过了6个钟头,终于,来了—个巴斯蒂亚佬,一个放印子钱的不要脸的无赖。他弯下腰来拿钱,我开了火,瞄得真是准,一枪便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他倒在他从土里挖出来的钱上。我对那乡下人说:‘混账东西!把你的钱拿走,从今以后别再怀疑季奥坎托·卡斯特里科尼会干无耻的事。’可怜的家伙浑身颤抖,连揩也没有揩干净就赶紧装起他的65个法郎。他向我道谢,我又狠狠地踢他一脚作为临别纪念,他赶紧像兔子一样没命地逃跑了。”

“啊!神甫,”布朗多拉奇奥说,“我实在佩服你这一枪,你当时笑得嘴也合不上了吧?”

“我命中了那个混蛋的太阳穴,”神甫继续说,“这使我不由想起了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句:熔掉的铅洞穿了他的太阳穴,使他直挺挺地躺在尘埃中。诗人说的是‘熔掉的铅’,奥索先生,您认为铅弹在空中急速地运行,那速度可以使它熔化吗?您学过弹道学,您应该可以告诉我,诗人说对了还是错了。”奥索宁愿讨论这个物理学上的问题,不愿意同那位学士争论他的行为是否合乎道德。布朗多拉奇奥对这种科学类的问题不感兴趣,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说太阳快落山了。

“既然您不愿意同我们共进晚餐,奥斯·安东,”他说,“我劝您还是早点回家,免得科隆巴小姐久等。而且太阳落山以后再到处乱跑也不安全。您为什么出门不带枪?这附近有不少坏人,您必须留意。今天您倒不必担心,因为巴里奇尼他们在路上遇见了省长,把省长领回家去了;省长要在皮埃特拉内拉逗留一天,然后到科尔特去安放第一块石头,人称奠基礼……其实还不是一件蠢事!今晚他在巴里奇尼家留宿,明天巴里奇尼一家就该有空了。他们的一个儿子叫温琴泰洛,是个坏蛋,另一个叫奥兰杜奇奥,也不是好人……您应该设法分别找他们,今天这个,明天另一个;总之还是小心为好,我能对您说的只能是这些。”

“谢谢你的忠告,”奥索说,“不过我们之间并无纠葛,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话要说,除非他们先来找我。”

强盗带着揶揄的表情把舌头向旁边一伸,发出了“喀嗒”的一声,但却没有开口再说什么。奥索站起来准备回家。

“还有一件事,”布朗多拉奇奥说,“我还没有感谢您的火药,它来得真是雪中送炭。现在我什么都不缺了……只缺一双鞋子……可是过几天我可以用盘羊皮来自制一双。”

奥索默默地把两枚5法郎的钱币塞进强盗的手里。“送你药弹的是科隆巴,不是我;这是点小意思,你拿去置双鞋子吧。”“别干糊涂事,我的中尉,”布朗多拉奇奥嚷道,同时把两枚钱币还给奥索,“难道您当我是个乞丐吗?我只肯要面包和火药,别的东西一概拒绝。”

“我原以为我们是老战友了,可以彼此帮个忙。那么,再见吧!”

可是在离开以前,他还是趁强盗不注意,偷偷地把钱放进强盗的褡裢里。

“再见,奥斯·安东!”神学家说,“也许过几天我们能在丛林里相会,那时我们再继续讨论维吉尔的诗。”奥索离别了他的两位老实善良的伙伴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猛然间他听见背后有人拼命追过来,他赶紧回头一看,原来追他的人是布朗多拉奇奥。“您太过分了,我的中尉,”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您太过分了!还您10个法郎。如果是别人,开这样的玩笑我绝不饶过他。为我向科隆巴小姐多多致意。您让我追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再见。”

十二

奥索发现科隆巴对他的久出不归有点担忧,等见到他以后,才又恢复了往日的表情:带着一丝哀愁的宁静。晚饭过程中,他们只围绕着一些不相干的事情谈话,后来奥索发现他的妹妹神色安静,胆子就大了起来,告诉她他今天见到了两个强盗,还冒险开了几句玩笑,是嘲笑小姑娘基莉娜在她的叔叔和他那位尊敬的同伴卡斯特里科尼先生的关怀下,能受到什么样的道德和宗教教育。

“布朗多拉奇奥是一个善良老实的人,”科隆巴说,“至于卡斯特里科尼,我听人家说是一个不讲道德的人。”

“我相信,”奥索说,“他同布朗多拉奇奥基本上是半斤八两,彼此不相上下。他们俩都公开向社会宣战。第一桩罪行犯下以后,别的罪行也就在所难免接踵而来了。不过,也许他们并不比许多不住在丛林里的人更有罪。”

听哥哥这么一说,妹妹的脸上不禁流露出喜悦的光芒。

“是的,”奥索继续说,“这些可怜的人有他们自己的荣誉标准。迫使他们走上这条道路的,不是卑鄙的贪婪之心,而是残酷无情的偏见。”

沉默了一会儿。“哥哥,”科隆巴一边为他倒咖啡一边说,“您大概已经听说了,夏尔——巴蒂斯特·皮埃特丽昨天晚上死了,是得沼泽热病死的。”

“谁是皮埃特丽?”“他是本村的一个居民,马德莱娜的丈夫——爸爸临死前就是把活页夹交给马德莱娜的。他的家人来恳求我去守灵,同时唱些挽歌。最好你也一同去。他们和我们是邻居,礼节上免不了要走一趟,在我们这种小地方,这是难免的。”

“让你的守灵见鬼去吧,科隆巴!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妹妹这样当众出丑。”

“奥索,”科隆巴回答,“各处有各处怀念死者的办法。哭丧歌是我们祖先流传下来的办法,我们应该将它视为古老的传统而尊重它。马德莱娜没有唱丧歌的天才,而本村最好的哭丧歌手,菲奥迪斯皮娜老大娘又患了病。必须得有人去唱丧歌呀。”

“你以为夏尔——巴蒂斯特因为没有人在他的灵柩旁边唱几句歪诗他就找不到上天堂的路吗?你要去守灵就去守灵,科隆巴;如果你认为我也应该去,我当陪你去。不过你千万不要唱即兴的哭丧歌,在你这样的年龄,这样做不合适,而且……我求求你,妹妹。”

“哥哥,我已经允诺人家了。这是本地的风俗,您也知道,而且我再给您说一遍,咱们这里只有我能即兴唱歌。”

“荒谬的风俗!”“我这样唱心里也很难过。因为这样会勾起我的心事,使我想起咱家的不幸。明天我一定会因此而病倒,可是又不得不这样做。哥哥,答应我吧。您还记得吗,在阿雅克修,您曾叫我即兴唱支歌来取悦于那位英国小姐,而她是嘲笑我们的古老习俗的。难道我今天反而不能够即兴为这些可怜的邻居唱些歌吗?他们会感激我的,而且能减轻他们心中的哀伤。”

“好吧,随你的便吧。我敢打赌你已经创作好了哭丧歌,不把它唱出来你心有不甘。”

“不,哥哥,我不能够预先作好。我得守在死者跟前,心里想着幸存的人。等到眼泪涌上来了,我才能把心里想到的唱出来。”她这番话说得十分简洁明了,在情在理,不可能怀疑科隆巴小姐有丝毫夸耀自己诗才的想法。奥索妥协了,陪着妹妹到了皮埃特里家。死者停在最大一个房间的一张桌子上,露出脸来。所有的门窗都开启着,桌子四周燃着好几枝蜡烛。寡妇守在死者头部旁边,她的背后是一大群妇女,把屋子的半边都挤满了;另一半边则站着男人,都不戴帽子,眼睛盯着死者,保持着最深沉的静默。每一个新到的吊客都走到桌子旁边拥抱死者,向寡妇和儿子点过头后,就一言不发地站进应站的圈子里。不过有时也有个别吊唁客打破庄严的静默,对死者说几句话。一位老大娘说:“为什么你要抛下你的好妻子啊?难道她服侍你还不够周到吗?你还缺些什么?为什么你不再等上一个月,你儿媳妇或许会给你添个孙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