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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科隆巴(13)

科隆巴同样蹑手蹑脚地开了花园的门,来到空地,轻轻地吹了一下口哨,把马一下子都吸引到了身边,她是经常拿面包和盐给马吃的。那匹黑马来到她身边以后,她一把紧紧抓住它的鬣毛,一刀就割破了它的耳朵。那马疼的剧烈一跳,转身就逃走了,一边逃一边发出尖锐的喊声,像它的同类受到剧痛时所发出的一样。科隆巴觉得很满意,再回到花园里,这时候奥索打开窗门,喝了一声:“谁?”同时听见他把子弹推进枪膛的声音。幸而花园的门处在一片黑暗中,一棵大无花果树还遮挡住它的一部分。过了片刻,她看见哥哥的房间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知道他在设法点灯。于是连忙关上园门,沿着墙根儿溜回来,由于她的黑色衣服同贴墙果树的深色树叶混成一片,她终于能够先走进厨房,然后奥索出现。

“什么事?”她问他。

奥索回答:“我觉得好像有人开花园的门。”“不可能。狗会叫的。我们不妨去看看。”

奥索警惕地在花园里兜了一个圈子,看见外边的门关得好好的,不由对自己的神经过敏感到可笑,他正准备回自己的卧房,科隆巴说:

“我很高兴看到您变得谨慎起来了,哥哥,处在您的地位是应该谨慎的。”

“这是你培养的结果,”奥索回答,“晚安。”第二天黎明时分,奥索早早起床,准备动身。他的打扮既像一个穿得整整齐齐要去见自己心上人的男子,又像一个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复仇的科西嘉人。他穿着一件窄腰身的蓝礼服,用绿绸带斜挂着一个装着弹药的小白铁盒;他的匕首插在旁边的口袋里,手里持着那支漂亮的英国枪,并且装了子弹。科隆巴倒一杯咖啡给他,奥索匆匆忙忙地喝着,一个牧人走出去给他套马。奥索和妹妹紧跟着出来,走进空地。牧人抓住马,但转眼之间手里的马鞍和缰绳全掉在了地上,仿佛吓坏了的样子,而那匹马还记着昨夜耳朵上挨的那一刀,害怕这时人家来割它的另一只耳朵,就使劲直立,用后腿猛踢,又猛烈嘶鸣,闹得不可开交。

“快点儿!”奥索叫喊。

“啊!奥斯·安东!啊!奥斯·安东!”牧人放声大喊,“我的圣母!……”

紧接着是无休止的诅咒、毒骂,大部分无法翻译。“发生了什么事?”科隆巴问。

所有的人都拥到那匹马身边,看见那马鲜血淋漓,耳朵被切开,无不惊异和气愤,齐声呼喊和叫骂起来。在科西嘉,毁伤敌人的马,既表示报复,又表示挑战和威吓,甚至要置对方于死地。“除了枪弹,没有别的东西能惩罚这样的罪行。”奥索尽管因久居大陆,对这样的侮辱不像别人那么看得要命,但是如果在这时候有一个巴里奇尼派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会马上叫他抵罪,因为他知道这是敌人对他的故意侮辱和挑衅。

“这班胆小的混蛋!”他嚷起来,“不敢站出来同我真刀真枪地干,却在一个可怜而无辜的牲口身上撒气!”

“我们还等什么?”科隆巴激昂地喊道,“他们恣意来向我们挑衅,毁伤我们的马,而我们无动于衷!你们是男子汉吗?”

“报仇!”牧人们齐声高喊,“把马牵到村子里游街,马上向他们的房子开火。”

“有一个盖着麦秆的谷仓同他们的塔楼挨在一起,”博洛·格里福老头说,“只要一瞬间就可以使它燃烧起来。”

另外一个人建议去把教堂钟楼的梯子扛来;第三个建议利用人家放在广场上准备建房子用的横梁来撞开巴里奇尼家的大门。在这一片愤怒的叫喊声中,只听得科隆巴向喽啰们宣布,在动手以前她请每人喝一杯茴香酒。

不幸或者幸运的是,她对那匹可怜的马所施用的毒辣手段,在奥索身上并没有产生她所预期的效果。奥索丝毫不怀疑这种野蛮的毁伤动物肢体的行为是他的仇人干的,他特别怀疑奥兰杜奇奥,但是他不相信这个青年在遭受他的侮辱和挨了耳光以后,认为仅仅割伤一匹马的耳朵就能挽回失去的面子。相反,这种卑鄙龌龊而且荒唐可笑的报复,更增加了他对敌人的蔑视,现在他的想法同省长的想法一致了:根本不值得同这样的无耻小人较量。他抓住别人能够听见他说话的瞬间,空隙立刻向吵得沸沸扬扬的喽啰们宣布,他们必须放弃厮杀的念头,司法当局很快就要到了,他们会为马的耳朵讨回公道的。

“我是这儿的主人,”他又用严厉的口气强调说,“大家必须服从我。谁敢再说杀人放火的话,我先剥了他的皮。去吧!去给我套那匹灰马。”

“怎么,奥索,”科隆巴把他拉到一边说,“您竟容忍仇人这样侮辱我们!爸爸在世的日子,巴里奇尼一家人从来不敢毁伤咱家的牲口。”

“我向你保证他们将来是要后悔的;不过惩罚那些只有胆量去伤害牲口的胆小鬼,那是警察和狱卒的责任。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司法当局会给我们报仇的……否则……你就不必提醒我是谁的儿子了……”

“唉!还是忍耐!”科隆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给我记住,妹妹,”奥索继续说,“如果我回来后,发现你对巴里奇尼家有什么过激行为的话,我决不会原谅你。”接着他又用较为温和的口吻说,“很可能,甚至可以肯定,我会同上校父女一同回来,必须把他们的房间整理好,饭菜弄得可口合味,使得我们尊贵的客人不致感到不舒适。科隆巴,你有勇气,这当然很好,但是一个女人家还得会管理家务才行。来吧,拥抱我,要听话。噢,灰马套好了。”

“奥索,”科隆巴说,“您不能单独一个人走。”“我谁也不需要,”奥索说,“我向你担保,我不会让人割掉耳朵。”“啊!在这种时刻我决不能让您单独出门。喂!博洛·格里福!季安·弗朗切!门莫!拿上你们的枪,你们护送我哥哥去。”

经过一番异常激烈的争辩以后,奥索不得不同意让一队卫队跟随他。他从牧人里面挑选了那些喊打喊杀喊得最凶猛的人,然后又对妹妹和留在家里的牧人叮嘱一番,这才策马上了路;这一次,他兜了一个圈子,避开了巴里奇尼家的房子。

他们已经远离了皮埃特拉内拉,匆匆忙忙地赶着路,在经过一条通往沼泽地的小溪时,博洛·格里福看见有几头猪懒洋洋地躺在泥塘里,一边舒服地晒太阳一边在水里享受凉快,他马上提起枪来瞄准最肥的那只,“噹”的一枪打中它的脑袋,当场就一命呜呼了。其它几头猪立刻惊叫着爬起来,以惊人的敏捷逃走了,虽然另外一个牧人也朝它们开了枪,但它们都平安无事地逃进矮树丛里了。

“笨蛋!”奥索大喝一声,“你把家猪当野猪打了。”“不是的,奥斯·安东,”博洛·格里福回答,“这群猪是律师家的,我教训教训这个混蛋不该毁损我们的马。”

“怎么,混蛋!”奥索十分气愤地喊起来,“你们学我们敌人的样子干龌龊事!你们走吧!不要脸的家伙。我不需要你们。你们只配同猪作战。我发誓如果你们敢继续跟着我走,我要敲碎你们的脑袋!”

两个牧人惊愕地面面相觑。奥索把马一夹,鞭子一挥,飞驰而去了。

“咳!”博洛·格里福望着奥索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摇着头说,“真是开玩笑!去爱人家吧,人家就这样对待你!他的上校父亲,为着你有一次拿枪瞄准律师而恨你……大傻瓜,那时为啥不开枪!……而儿子呢……你看见了我为他干了什么……他却说要砸碎我的脑袋,就像人家要砸碎一个不再能装酒的葫芦似的。这都是他在大陆上学来的,门莫!”

“是的,如果人家知道你杀了这头猪,一定要去告你,而奥斯·安东既不肯代你向法官求情,也不肯为你掏钱雇律师。幸亏没有人看见,你只要死不承认,也就没事了。”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以后,两个牧人一致认为:最妥当的办法是把死猪丢进山坑里。他们说干就干,当然,在扔下去之前,每人各自在这个德拉·雷比亚和巴里奇尼两家仇恨的牺牲品身上割了几块好肉,好回去烤着吃。

十七

奥索喝退了他的不守纪律的卫队以后,继续朝前赶路,一心只想着再见到内维尔小姐的欢乐,很少考虑遭遇敌人。他一边走一边想:“我要同巴里奇尼混蛋们打官司,不得不到巴斯蒂亚去。为什么我不陪着内维尔小姐一起去呢?为什么我们不能从巴斯蒂亚一起到奥雷札温泉去呢?”猛然间孩童时的回忆把一块风景如画的地方呈现在他眼前。他仿佛被送回到绿油油的草地上,躺在百年老栗树底下。一片绿得发亮的细草坪,这里那里开着一朵朵好看的兰花,好像一双双向他微笑着的眼睛。他看见莉迪亚小姐坐在他身边,她摘下帽子,她的一头金发,比真丝更细更软,在透过树丛照射下来的阳光底下像黄金般熠熠生辉。她的双目蓝得清澈,在他看来比苍穹更蓝。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正在若有所思地倾听他以颤抖的语调向她诉说他的爱情。她穿的那件细薄软柔的袍子就是他最后一天在阿雅克修看见她穿的。在袍子的皱褶下面露出一双诱人的小脚,穿着黑缎鞋子,奥索不由得心想,他只要能吻一下这只小脚就够幸福的了。莉迪亚小姐的一只玉手没有戴手套,手里拿着一朵雏菊。奥索把雏菊接过来,莉迪亚的手紧握住他的手;他吻了吻雏菊,又吻了她的手,她没有责怪……他完全沉湎在这些美好而醉人的遐想中,没有留意他走的路线,但他一直在策马奔驰。他第二次在脑子里吻内维尔小姐雪白的手时,实际上他是要去吻自己坐骑的脑袋,那马忽然停了下来。原来是基莉娜挡住他的去路,抓住他的缰绳。

“您这样子到哪儿去呀,奥斯·安东?”她问,“您难道不知道您的仇人就在这儿附近吗?”

“我的仇人!”奥索因为他的遐想在最有趣的时刻被打断了,不由得气恼万分,他喝道,“在哪儿?”

“奥兰杜奇奥就在这儿附近,他正在等着您。回去吧,回去吧。”

“啊!他在等我!你瞧见他了吗?”“是的,奥斯·安东,他走过去的时候我正躺在草丛里。他带着望远镜朝四下里张望。”“他向哪一个方向走去了?”“他向着您现在走的方向去了。”“谢谢。”

“奥斯·安东,您等我的叔叔一会儿不好吗?他不会晚来的,您跟他在一起就安全了。”

“别害怕,亲爱的基莉,我不需要你叔父。”

“若是您愿意,叔叔,我给您在前面开路。”“谢谢,谢谢你,不必了。”奥索策马很快地朝女孩所指的方向驰去。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无名火冒起三丈,他觉得命运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可以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只敢毁伤一匹马来报复一记耳光的胆小鬼。但是他走着走着,又想起了他对省长的许诺,尤其是怕错过内维尔小姐的来访,情绪逐渐低落下来,几乎令他不想再遇见奥兰杜奇奥了。过了一会儿,他想起了父亲,想起那匹马所受的凌辱,巴里奇尼的恫吓,怒火不禁又燃烧了起来,恨不得在半分钟之内前去找到仇人,向他挑战,强迫他同自己决斗。这种种矛盾的心情,使他激动不安,他仍然继续走着,不过现在是小心翼翼地前行,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审视着灌木丛和篱笆,有时甚至停下来,仔细倾听田野里经常听见的那种弄不清名堂的声音。离开基莉娜10分钟以后(当时大约是上午9点钟左右),他来到一个十分陡峭的山丘边上。他走的路充其量只是一条还没有完全开辟出来的小径,这小径穿越一片新近焚烧过的丛林。道路两旁铺满白色的灰,东一处西一处都有被火烧黑的树木,叶子都烧光了,树身已死,却还挺立着。看见火烧过的丛林,就仿佛想起寒气逼人的北方,火烧过的地方满目荒凉,同周围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海恰成鲜明的对照,也更显得悲惨凄凉。可是在奥索的处境中,他只感到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那就是周围既然是光秃秃的,就不可能设有埋伏,凡是害怕矮树丛里随时伸出一支枪来对准自己脑袋的人,总是把一览无余的平地看做是沙漠中的绿洲。穿过这片烧焦的丛林,就是一连好几块耕种的农田,按照当地习惯都用石块垒成墙垣围住,这些墙垣约有齐腰高。那条小径就从围墙中间穿过,墙内那些高大的栗树东一棵,西一棵,杂乱无章,远远看去就像茂密的树林。

由于地势太陡,奥索不得不翻身下马,把缰绳套在马脖子上,很快地沿着灰土滑行下去;刚到了离道路右边一道围墙约25步远的地方,他突然机敏地发现一支枪管瞄准了他,然后是一个人的脑袋伸出了墙头。那支枪向下一低,他立刻认出是奥兰杜奇奥拿着枪正准备开火。奥索迅速采取了防御姿势,于是他们双方各自拿枪瞄准,盯住对方有几秒钟,情绪极其紧张,即使是最勇敢的人,面临这样的生死关头,也难免不感到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