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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科隆巴(14)

“不要脸的胆小鬼!”奥索鄙夷地骂了一句……骂声未完,他就看见奥兰杜奇奥的枪口发出火光,几乎与此同时,他的左边也响了一枪,那是从小径的另一边一个他没有发现的人,躲在另一堵围墙后面向他瞄准发射的。两颗子弹全都击中了他:奥兰杜奇奥那一颗射中他的左臂,就是他用来托枪瞄准的那只胳膊;另外一颗正巧射中他的胸膛,穿过衣裳,幸而撞在他的匕首的刃上,滑了一下,只擦伤一点儿表皮。奥索的左臂向下垂落,动也不动地贴在左腿上,他的枪口也向下一沉,可是他马上把枪又举起来,只用右手向奥兰杜奇奥开了一枪。敌人的脑袋,原来他看得见脑袋上的眼睛,这时马上在墙背后消失了。奥索转身向左,朝一个被弥漫的烟雾遮掩得看不清楚的敌人也开了一枪。这个人也立即消失了。这4下枪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连续发射,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在纵列连续射击中也不能射得更快了。奥索最后一枪放完以后,周围恢复了静寂。从他的枪口里冒出来的蓝烟,袅袅地升上天空;墙后面毫无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果不是他的臂膀疼痛,他还以为他刚才开枪打的那两个人是他白日撞见的鬼。

奥索等待对方第二次射击,急走了几步,躲在一株虽已烧焦,却仍然在丛林中屹立着的大树背后。躲好以后,他把枪夹在两腿之间,急急忙忙地重新装子弹。可是他的那条负伤的左臂使他感到异常痛楚,他好像在支撑着重压一般。他的敌人这一刻怎样了?他简直搞不懂,如果他们逃了或者受伤了,他肯定至少可以听见一点响动。难道他们死了?或者他们躲在墙背后寻找机会向他再次射击?这时候,他感到气力不支,就把右膝跪下,把负伤的臂膀倚在左腿上,利用烧焦的树上伸出的一个桠枝依托着他的枪。他的手指扳着扳机,眼睛紧盯着墙,耳朵仔细地搜寻着任何细微的声音,一动不动地等了几分钟,他觉得好像等了整整一个世纪。最后,在他后面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喊叫,过了片刻,一条狗箭也似的跑下山丘,到了他的身边马上停住,摇着尾巴。那狗就是布鲁斯科,两个强盗的弟子和伙伴,它的到来标志着它的主人已经离此地不远;奥索十分焦急地等待主人的到来。那条狗昂着头,向着最近的那堵围墙不安地嗅着。猛然间它低低地咆哮了一声,纵身一跳就越过矮墙,落到那边以后很快地又跳上墙头,牢牢地注视着奥索。眼睛里表现出惊讶,这是一条狗所能最清楚表示出来的惊讶;然后它又伸出鼻子嗅了嗅,这一次的方向是对面的围墙,它跳上墙落下去,与上次一样,转眼间它又跳回到墙头上,表现出同样的惊讶和不安。接着它跳到丛林里,双腿夹住尾巴,始终注视着奥索,侧着身子慢步走开去,一直到离开奥索有相当远的距离了,才放开大步,奔上山丘,速度差不多同它下来时一样,它迎接来了一个汉子,那汉子不顾坡度陡峭,飞快地跑过来。

“来救我,布朗多!”奥索觉得那人能听得到他的喊声时才大声呼喊。

“奥斯·安东!您受了伤!”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布朗多拉奇奥问,“伤的是身体还是四肢?……”

“在臂膀上。”

“在臂膀上!不要紧。对方呢?”

“我相信被我打中了。”布朗多拉奇奥跟着他的狗,奔到最近的那道围墙,俯下身子向里张望一下,马上脱下帽子说:“向奥兰杜奇奥老爷致敬。”然后又回过头来对着奥索也行了一个礼,满脸严肃地说,“这就是我所说的把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安顿好。”

“他还活着吗?”奥索问,呼吸都有点困难。“活着啊!他不愿再活下去了,您一枪就射中了他的眼睛,他太伤心了。天哪,好大一个洞!您的枪真好!口径真大!简直可以粉碎一个脑袋!我告诉您,奥斯·安东,起初我听见‘噼!噼!’两声,我想:该死,他们在杀害我的中尉了。后来我紧接着就听见‘嘣!嘣!’两声,我就说,现在轮到英国枪说话了,他在还击……布鲁斯科,您还要我干什么?”

那条狗又把他带到对面的围墙里去。“对不起!”布朗多拉奇奥惊愕得大叫起来,“天哪!两发两中!真是这样!见鬼!可见得弹药真是贵极了,连您都这样节省着使用。”

“什么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奥索问。“算了吧!中尉,别开玩笑了!您打中了珍奇的猎物,还要别人替您捡起来……今天有人在吃饭时会尝到一道精美可口的菜!这个人就是巴里奇尼律师。新鲜肉,你买吗?这儿有的是!真见鬼,现在谁来继承遗产呢?”

“怎么!温琴泰洛也死了吗?”

“千真万确死了。祝我们活着的人身体健康!同您打交道有这样的好处:您使他们不必忍受痛苦的折磨。来看看温琴泰洛吧:他还跪着,头靠着墙,神态像睡着了一样。这正是所谓‘像铅一样熟睡’,是铅弹令他熟睡的。可怜的家伙!”

奥索嫌恶地扭过头去。“你断定他真死了吗?”

“您真像桑比埃洛·科索,永远不必用第二颗子弹。您看,这里——胸部,左边,看见了吗?完全同温奇莱奥内在滑铁卢中的子弹一样。我敢打赌子弹离心脏不远。两发两中!啊!我以后不再打枪了。两发两中——两兄弟各一颗子弹!——如果有第三颗,您就会打死他老子了——下一次您会打得更准——多好的枪法,奥斯·安东!——真可惜像我这样勇敢的汉子,却从来没能对警察们来个两发双中!”

那强盗一边说一边细心察看奥索的臂膀,还用匕首把他的衣袖割开。

“没关系,”他说,“只不过这件礼服要劳科隆巴小姐费心补一补了……咦!我看见什么了?胸部衣服为什么勾破了?……没有什么打进去吧?一定没有,否则您就不会有这样的精神气儿了。来,试试看把手指活动一下……我咬您的小指头,您觉着痛了吗?……不大觉着?……不要紧。让我替您拿着手帕和领带吧……您的这件礼服完了……真见鬼,为什么穿得这么漂亮?您是去参加婚礼吗?……来,喝一口酒吧……为什么您不带酒葫芦?难道一个科西嘉人出门会忘记带酒葫芦吗?”

在包扎当中,他又不停地嚷道:“两发双中!两个都不折不扣地死了!……神甫知道要大笑一场了……两发双中!啊!基莉娜这个小兔崽子终于来了。”

奥索没有回答,他的脸白得仿佛尸首一样,四肢都在颤抖着。

“基莉娜,”布朗多拉奇奥叫喊,“到那道墙后面去看看。”

女孩手脚并用地爬到墙头上,一看见奥兰杜奇奥的尸体,立刻画了个十字。

“这不算什么,”强盗又说,“再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看看,就在对面。”

女孩又画了一个十字。“是您干的吗,叔叔?”女孩怯生生地问。“我?我不早成老废物了吗,还能干这个?基莉娜,是中尉先生的功劳,祝贺他吧。”“小姐一定高兴死了,”基莉娜说,“但是,奥斯·安东,她知道您受了伤,又肯定不乐意。”

“我说,奥斯·安东,”强盗包扎完毕说,“基莉娜已经把您的马牵回来了。骑上马同我一起到斯塔佐纳丛林里去吧,在那里连鬼都找不到您。我们会尽力款待您的。等我们走到克里斯蒂娜十字架那边,我们必须下马。您把您的马交给基莉娜,由她去通知小姐,在路上您可以把口信告诉她。您什么话都可以对小家伙说,奥斯·安东,她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出卖朋友。”他改用亲切亲和的口吻对基莉娜说,“去吧,小无赖,愿你被驱逐出教,愿你下地狱,淘气鬼!”布朗多拉奇奥跟很多强盗一样,特别迷信,害怕给孩子祝福或者赞美会给孩子带来不测,因为那种奇怪的神力有个坏习惯,专门喜欢做出同人们愿望截然相反的事。

“你要我到哪里去,布朗多?”奥索问,声音微弱得和蚊子差不多。

“见鬼!你只能选择监狱或者丛林,别无其他道路可走。可是德拉·雷比亚家的人不认识去监狱的路。所以,奥斯·安东,你必须到丛林去!”

“那么我的一切希望都成泡影了!”奥索痛苦地喊。“您的希望?见鬼!您还能希望比两发双中更快活的事吗?……噢!他们有什么鬼本事能把您打中?这两个家伙像猫一样不容易死去。”“是他们先开枪打我的。”奥索说。

“这话不假,我刚才忘记了……噼!噼!嘣!嘣!……单手打枪,枪枪中的……如果世间还有打得更好的,我现在就上吊!好吧,您骑上马了……离开以前,您应该看一看您的成绩。不辞而别是不礼貌的。”

奥索用马刺刺了几下马身,他宁死也不肯去看被他刚刚打死的那两个可怜的家伙。

“我说,奥斯·安东,”强盗抓住马缰绳说,“您愿意听我坦率地对您说几句话吗?好!不怕得罪您,我为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伤心。请您原谅我——他们多英俊、多强健、多年轻!奥兰杜奇奥和我一起多次打过猎,4天以前他还送给我一盒雪茄,温琴泰洛总是那么好脾气!——的确,您做的是您应该做的事,而且这两枪打得太好了,不必惋惜。可是我没有参加您的复仇,我知道您做得对,有了仇人,应该除掉。可是巴里奇尼家是一个古老的世家——现在竟然绝后了!而且是同时死的,真惨。”

布朗多拉奇奥一边向巴里奇尼家致悼词,一边急匆匆地带着奥索、基莉娜同那条狗布鲁斯科向斯塔佐纳丛林走去。

十八

自从奥索走后,科隆巴从她布置的密探那里获悉,巴里奇尼一家已经跑出来准备同她家对抗,从那时起,她便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只见她在屋子里心神不定地到处乱走,从厨房走到客房,又从客房走回厨房。

什么事情也没做却忙乱得一塌糊涂,经常停下来向外张望,看看村子里有没有异常的动静。大约11点钟,一大队人马走进了皮埃特拉内拉,他们是上校、他的女儿、仆役和向导。科隆巴走上去迎接他们,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看见我哥哥了吗?”接着她又问向导他们走的是哪一条路,几点钟启程的;听了向导的回答,她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碰到她的哥哥。

“或许您哥哥走的是上面的路,”向导说,“而我们走的是下面的路。”

科隆巴摇摇头,不禁又重新再问一遍。虽然她天生坚定,在客人面前又好逞强,不肯流露出自己的软弱,但还是无法掩盖她的不安和忧虑。不久,由于她说出了双方谈判和解的结果没有成功,她的不安也传染了给上校,尤其是莉迪亚小姐。莉迪亚小姐十分激动,主张撒开人马四面八方寻找,她的父亲建议由他骑自己马带着向导去找奥索。客人们的担心和忧虑,提醒了科隆巴作为主人的责任。她强作欢颜,催促上校入席吃饭,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哥哥迟到的原因,可是不到片刻她又把那些理由全部推翻。上校认为他身为男人,有责任来安慰妇女,便提出自己的一番解释。

“我敢打赌,”他说,“德拉·雷比亚肯定是碰到了好猎物,他忍耐不住就去打猎了,我们等着他满载而归吧。对了,”他又补充说,“我们在路上听见了4声枪响,有两声特别响,我就对女儿说:‘我敢打赌那是德拉·雷比亚在打猎。只有我的枪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响声。’”

科隆巴陡然变了脸色,一直在旁边仔细观察她的莉迪亚,不假思索地就明白了上校的猜测引起了科隆巴什么样的疑心。沉寂了几分钟以后,科隆巴又急急地询问,那两声格外响的枪声是在其他枪声之先还是以后听到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可是上校、他女儿、向导当时都没有注意,因此也回答不上来。

到了下午1时,科隆巴所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她只好鼓起勇气,强迫客人们入席吃饭。可是,除了上校,没有人能吃得下饭。只要广场上有一点动静,科隆巴就奔到窗户旁,然后又怅然若失地回来坐下,神情更加忧郁,勉强同客人们继续作无意义的交谈,谁也没有注意谈话内容,不时还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猛然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啊!这一次,一定是哥哥。”科隆巴“霍”地站起来说。

可是一看见基莉娜骑着奥索的马,她就发出一声惨叫:

“唉呀!我哥哥死了!”“咔吧”一声脆响,上校手中的杯子跌到地上摔得粉碎,内维尔小姐大叫一声,大家都急急地奔到大门口。基莉娜还未来得及跳下马,早已被科隆巴挟住举起,就像举起一根羽毛一般,因为她挟得她太紧,致使小姑娘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小姑娘完全懂得科隆巴的可怕目光的意义,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奥塞罗》合唱中的那句话:“他活着!”科隆巴一松手,基莉娜像只小猫那样敏捷地跳到地上。

“其他人呢?”科隆巴沙哑着嗓子问。基莉娜没有答话,只是用食指和中指画了一个十字。

科隆巴惨白的脸色立刻变成火红,她用闪耀着亮光的眼睛向巴里奇尼家一望,然后微笑着对客人们说:“没事了!各位!我们回去喝咖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