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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伊勒的维纳斯(3)

一个年轻人更看重的是未婚妻的嫁妆,而不是她美丽的眼睛和人品、气质等等,这不由得使我心生反感。“您对首饰很在行,”阿尔封斯先生接着说道,“您看这件怎么样?这只戒指,明天我要送给她。”他说着,就从小指头上摘下一只大钻戒,只见几颗钻石镶成两只手相握状,我觉得挺有诗意。这是一只古戒,不过依我的推测,后来为了镶嵌钻石又特意加了工。戒指内侧有一行哥特体的文字:sempr'ab ti,意思是“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只戒指挺漂亮,”我对他说道,“不过,镶上这些钻石,原有的特点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

“嗳!我觉得还是这样好看,”他微笑着回答,“这些钻石价值一千二百法郎。这只戒指是传家宝,十分古老……是骑士时代的制品,家母传给了我。我祖母戴过,而我祖母又是从她祖母那儿接过来的。谁知道究竟是什么时代制作的。”

“按巴黎的习惯,”我对他说道,“是送一只造型简单的戒指,一般是用两种金属,如黄金和白金打成。对了,您手上戴的另外那只,就非常合适。而这只镶了钻石,又是隆起的握手形,太粗大了,手套恐怕戴不上去。”

“唔!那是阿尔封斯夫人的事儿了,随她怎么解决吧。我想她得到了肯定会很高兴。一千二百法郎戴在手指上,终究是件快活的事儿。另外这只小戒指嘛,”他面有得意之色,看着手指戴的毫无装饰的戒指,又补充说道:“这是巴黎那次狂欢节的最后一天,一位姑娘送给我的。哈!那是在两年前,我在巴黎玩得多痛快呀!在那里玩乐才开心呢!……”他惋惜地叹了口气。这天,我们要到女方普伊加里家吃晚饭。我们上了四轮轿车,驰向距伊勒六公里的庄园。我是作为男方家的朋友介绍给主人的,并受到款待。这顿晚餐以及餐后的谈话,在此就不赘述了,反正我没怎么开口。阿尔封斯先生坐在未婚妻身边,几乎每隔一刻钟便贴近她耳畔说句话。那姑娘不怎么抬眼睛,每当未婚夫对她说话时,她就满脸羞红,但是回答倒也落落大方。

德·普伊加里小姐芳龄十八岁,身材苗条而曼妙,同骨骼粗大而身强力壮的未婚夫相比,形成强烈的反差,她不仅漂亮,而且迷人。我十分赞赏她答话时那种完全自如的神态,而她那善于迎人的样子,又略带几分慧黠,使我不禁联想到那尊维纳斯铜像。我比较两者,心中不由得思忖,不能不承认雕像更美一些,这是不是主要因为雕像有一种母老虎的情态呢?要知道,强力,即使体现在邪恶的欲望中,也总会引起人们的惊叹和不由自主的欣赏。

在离开普伊加里家的时候,我心中暗想:“这样一位美丽而又可爱的姑娘,只可惜太有钱了,她的嫁妆只能换来一个配不起她的男人!”在返回伊勒的路上,我认为该与同德·佩尔奥拉德夫人说说话,但又不知说点儿什么合适。“你们鲁西戎人可真有主见啊!”我高声说道。“夫人,你们居然选星期五这天办喜事!我们巴黎人可迷信多了,谁也不敢挑这日子娶亲。”

“上帝啊!您就别提了,”她答道,“这事儿若是依照我的意见,自然会选另外一天了。可是,佩尔奥拉德坚持如此,我拗不过他,就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了。不过,我总是忐忑不安,万一招来什么祸呢?这里面总有个什么忌讳吧,否则,为什么人人都害怕星期五啊?”

“星期五呀!”她丈夫高声说道,“就是维纳斯的日子。正是结婚的吉日!您都看见了,我亲爱的同行,我一心只想着我的维纳斯。以名誉担保!我是冲她考虑才选中的星期五。如果您愿意,明天举行婚礼之前,我们不妨小规模地祭祀她一下,供上两只斑尾野鸽,如果我知道去哪儿能买到香,最好再烧一烧……”

“算了吧你,佩尔奥拉德!”他妻子气呼呼地,打断他的话。“烧香拜铜像!简直荒唐极了!这地方人会怎么议论我们啊?”

“至少你应该允许我,”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给她戴一顶玫瑰和百合编的花冠吧!要满把地献上百合花。”

“您瞧见了,先生,宪章只是一纸空文,我们并没有信仰的自由!”

第二天做了这样的安排:上午十点整,大家务必准备妥当,穿好节日的服装。喝完巧克力之后,就驱车前往普伊加里庄园。先到乡政府登记结婚,再到庄园的小礼拜堂举行宗教仪式。然后吃午饭。午饭后直到晚上七点钟,是自由活动时间。晚上七点钟,乘车回伊勒,两家人在佩尔奥拉德府上共进晚餐。其余活动自便。只是不能跳舞,于是大家就尽量多吃东西。

从上午八点钟起,我就手握铅笔,坐在维纳斯雕像的对面,要把她的头部画下来,不知反复画了多少遍也把握不准她的神情。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在我身边踱来踱去,为我出主意,反复对我讲他找出的腓尼基语词源,接着又往雕像的基座上放上几朵孟加拉玫瑰,还以悲喜剧的声调,祈求维纳斯保佑要来到他家生活的新婚夫妇。到了九点钟,他回屋去梳洗打扮,阿尔封斯先生却在这时出现了,新郎穿一套崭新的紧身礼服,戴着白手套,穿着漆皮鞋,上衣缀着雕花钮扣,在扣眼儿上还插了一朵玫瑰花。

“您能给我妻子画一幅肖像吗?”他俯身观赏我的画,说道。“她也很美。”

这时恰有一场球赛,在我谈到过的那个网球场上交锋了,当即引起了阿尔封斯先生的关注。而我呢,画也画累了,已无望画出那张带点儿邪气的脸,便很快丢下画,也去看打球了。网球手中,有几个是昨天刚到的西班牙骡夫,他们是阿拉贡人和纳瓦拉人,几乎个个身手不凡。因此,伊勒人虽有阿尔封斯先生当场助威和指导,但是面对新来的高手,一个个很快败下阵来。本地观众看得目瞪口呆,摇头跺脚。阿尔封斯先生瞧了瞧表,时间才九点半;他母亲此时还没有梳好头呢。于是便不再犹豫了,当即脱下礼服,要了一件运动服,便向西班牙人挑战了。我微笑着注视他的举动,感到有点儿出乎意外。

“应当维护伊勒的荣誉。”他这样说道。我这时看他确实英姿勃勃,热情奔放。刚才他还把全部心思放在一身打扮上,现在却满不在乎了。就在几分钟前,他哪怕只是扭扭头,都可能担心弄歪了领带,现在却顾不得自己的鬈发和齐刷刷的皱褶襟饰了。那么,他的未婚妻呢?……老实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认为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推迟婚期的。我看着他麻利地换上一双运动鞋,挽起袖子,站到败方阵前,指挥若定,犹如凯撒当年在都拉基乌姆重整溃军那样。我翻过绿篱,到一棵朴树的树荫下,舒舒服服地观赏两军对垒。

不料,阿尔封斯先生有负众望,头一个发球竟没有接住。老实说,头一个发球力大惊人,球擦地飞来,而发球者是阿拉贡地方人,看样子是西班牙人的队长。

那人四十来岁,身高足有六尺,肢体精瘦而有力,深深的橄榄色的肌肤胜似维纳斯的青铜色。

阿尔封斯先生火冒三丈,将球拍往地上一摔。“就他妈怪这倒霉的戒指,”他嚷道,“手指箍得这么紧,一个满有把握的球却没接住!”他好不容易从手指上褪下钻石戒指。我刚要迎上前去接过来,他却抢先一步跑向维纳斯,将钻戒戴到她的无名指上,返身又回到伊勒队来闯阵。

他面色苍白,可是神态镇静而坚定,此后就再也没有失误,终于一鼓作气把西班牙人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观众欢欣鼓舞,场面特别壮观:一些人不停地欢呼,并把帽子抛向空中;另外一些人则同他握手,说他为地方大增其光。即使他击退一次外族入侵,我想他得到的祝贺,也不过如此热烈而诚挚吧。战败一方则垂头丧气,更给他增添了胜利的光彩。

“伙计,我们再来几场吧,”他以不可一世的口气,对那个败北的阿拉贡人说道,“不过,我还得让您几分。”

我真希望阿尔封斯先生的态度放谦虚一点儿,心里也几乎为受辱的对手感到难过。

那个西班牙巨人深深感到这种侮辱。我看出他那晒得黢黑的脸气得煞白,只见他咬着牙,阴沉着脸注视自己的球拍,嘴里小声地咕哝了一句:“等着,我会跟你清这笔账的!”

德·佩尔奥拉德先生的喊声,搅了他儿子胜利的喜悦:他非常诧异,儿子到这时候还没有指挥人套那辆新买的轿车,更为诧异的是,看到儿子竟然满头大汗,手里还拿着球拍,仿佛根本不知道今天是他的婚礼之日。

阿尔封斯先生赶忙跑回家,草草洗了一把脸,重又穿上新衣服和皮鞋。五分钟之后,我们就飞驰在前往普伊加里的大道上。全城所有网球手和一大群观众欢呼着追逐我们,而我们那几匹健壮的马也是拼命奔驰,才没有让那些勇敢的卡塔卢尼亚人追上。

我们到达普伊加里,参加婚礼的行列正要向乡政府进发,阿尔封斯先生忽然用手一拍脑门,低声对我说道:

“唉呀,我真糊涂!戒指竟忘拿啦!还戴在维纳斯的手指上呢,真是活见鬼!您可千万别让我母亲知道。也许她什么也不会看出来。”

“您可以赶快派个人取来嘛。”我对他说道。“算了!我的贴身仆人都留在伊勒了,这几个人我可信不过。一千二百法郎的钻石啊!不少人都经不住这种诱惑。何况,这里人一听说我这样粗心大意,又会对我产生什么想法呢?他们会嘲笑死我了,会管我叫雕像的老公……那戒指,但愿不要被人偷走!幸好我那些混蛋下人都怕那雕像,不敢靠近。算了!也没什么,我还有一枚戒指呢。”

世俗和宗教的两场仪式相继举行,排场也不含糊;德·普伊加里小姐已收到巴黎时装店老板娘的那枚戒指,殊不知未婚夫又将一件定情物割舍给她。接下来,宾主入席,大家又吃又喝,甚至还唱起歌来,闹腾了许久。我真对新娘抱以同情:她被阵阵欢笑戏谑的声浪紧紧包围,但是其沉稳自若的神态倒出乎我的意料,她即使有点儿发窘,也不显得笨拙或者做作。人处于困难的境地,或许就会产生勇气吧。

谢天谢地,午宴终于散席,时间也已到下午四点钟了。男宾客到景色宜人的园子散步,或者去观赏身穿盛装的普伊加里农妇在庄园的草坪上跳舞。我们就这样消磨掉了几个小时。女眷们则簇拥在新娘周围,欣赏和品详新郎送的礼物。而后,新娘就去换了装,只见她那秀发上戴了软帽和饰有羽翎的帽子,因为女人按照习俗,做姑娘时有些饰物不能佩戴,而一旦出嫁就急不可待了。

将近八点钟,准备回伊勒了。可是未待启程,又出现一个感人的场面。德·普伊加里小姐的姑妈待她如亲生母亲,现在已经年迈,又非常虔诚,不能与我们一道进城,故而分手时,她便对侄女讲了一大套做妻子的责任,同时眼泪哗哗地流淌,没完没了地拥抱。这种离别场面,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比作萨宾女人被劫的情景。最后我们总得启程,一路上每人都使出解数尽量为新娘排解伤感,逗她发笑,但是事倍功半。

到了伊勒,晚宴已经摆好,这是什么样的晚宴啊!如果说午宴上粗鲁的谈笑使我很反感的话,那么晚宴上拿这对新人开玩笑,句句影射,字字嬉耍,我就更觉得不堪入耳了。入席之前,有一会儿新郎不见了,现在他却脸色刷白,冷若冰霜,连连痛饮科利尤尔陈酿,而这种酒的烈性超过烧酒。我坐在他身边,自感有责任提醒他:

“当心啊!据说这种葡萄酒……”我也是人云亦云,记不得当时对他讲了什么蠢话。他触了触我的膝盖,声音极低地对我说:“等宴席散了……我希望能与您说两句话。”他的口气这样郑重其事,我不免有些惊讶,便更加注意观察,发现他神情怪异。“您觉得有些不舒服吗?”我问他。“没事儿。”他略微摇了摇头。紧接着他又贪婪地喝起酒来。这工夫,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钻到桌子底下,从新娘脚踝上解下一条粉白两色的美丽绸带,拿出来给宾客看,大家又是欢叫又是鼓掌,说这是新娘的吊袜带,当即把绸带剪成许多段,由年轻人一一分掉,并沿袭一些世族之家尚保持的古老传统,将小段绸带挂在礼服的扣眼上。新娘羞得连眼白都红了……令新娘窘到极致的,还是德·佩尔奥拉德的一个举动:他让大家安静,接着用卡塔卢尼亚方言给新娘唱了一段,并自称是随口吟唱的诗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唱词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

“朋友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酒一进肚,我两眼就昏花?这里有两个维纳斯……”

新郎满脸惊惧,猛一扭头,惹得众人哄堂大笑。“不错,”德·佩尔奥拉德继续唱道,“有两个维纳斯在我家,一个如块菰,我从地下挖;另外一个从天降,分给我们腰带的正是她。”他指的显然是新娘的吊袜带。

“我的儿子呀,一边是罗马的维纳斯,一边是卡塔卢尼亚的维纳斯,你看好哪个就挑哪个。小滑头挑了这个卡塔卢尼亚,捡了个最好的。罗马的那个黑如漆,卡塔卢尼亚的这个白如玉。罗马的那个冷冰冰,卡塔卢尼亚的这个火热情,一看见男人她就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