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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伊勒的维纳斯(2)

因为离得较远,难以看清那铜像的姿态,只能估计它约有6尺高。这时候,城里两个淘气的小青年正巧经过网球场,嘴里吹着口哨,吹的是鲁西戎当地的一支动人的曲子:《巍峨群山》,他们走到篱笆旁边就停住了,开始打量那座铜像,其中一个还大声骂了一句。他说的是卡塔卢尼亚语,不过,我在鲁西戎地区毕竟逗留了很长时间,大致能听懂他讲的话。

“原来你在这里呀,****!(这个字眼在卡塔卢尼亚语中更激烈),原来你在这儿呀!”他说道,“就是你砸断了约翰·科勒的腿!如果你是我的,我非打碎你的脑袋不可!”

“别吹牛了,你拿什么打呀?”另一个说道,“它是铜铸的,相当坚硬,艾蒂安想用锉刀锉它,结果连锉刀也给弄折了。那是异教徒时期的青铜器,比什么都要坚硬。”

“我若是带着冷凿(看来他是锁匠学徒),当场就能她把那对大白眼珠给剜出来,就像砸杏仁那样。那是银子的,能值上5法郎呢。”

他们要离去,刚走了几步,那个身高的学徒工猛地又站住,说道:“不对!我得跟这位****道一声晚安。”他说着,就俯下身子,或许捡了个石子儿,只见他一扬手臂,扔出个什么东西,铜像随即当啷一声,十分响亮。几乎就在响声的同时,那名学徒却奇怪地用手捂住脑袋,疼得叫起来。“我的天哪!她把石子儿给我扔回来啦!”他失声嚷道。

两个淘气鬼撒腿就逃了。石子儿撞到金属上,显然反弹了回去,惩罚了那个亵渎和冒犯女神的家伙。

我开心而又解气地大笑,关上了窗户。“又一个旺达尔人受到维纳斯的惩罚!但愿破坏我们古老文物的人,全都搬起石对砸自己的头!”说完这句良好的祝愿,我便沉入梦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忽见床两边站立着两个人,一边是身穿睡袍的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另一边是他妻子派来送一杯巧克力的仆人。

“喂,巴黎人,起床吧!京城来的人,个个都这么懒!”在我匆忙穿衣服的时候,我的这位主人说道,“已经八点钟了,还躺在床上!我六点钟就起来了,三次上来瞧您,悄踮着脚走到您的门口,不见人影,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在您这个年龄,觉睡多了反而没好处。您还没有见到我的维纳斯呢。好了,快把这杯巴塞罗那巧克力喝下去……不折不扣的走私货。巴黎也买不到的巧克力。多添点儿力气,要知道,您一走到我那维纳斯面前,谁也别想把您拉开了。”

五分钟我就打扮好了,也就是说,脸刮得糊烂半片,衣扣有扣上有没扣上的,三口两口喝下滚烫的巧克力,嘴烫得仿佛马上就要起泡。然后我随着主人下楼,来到花园,面对铜像惊叹不已。

果然是一尊维纳斯铜像,美极了,上半身裸露,古人大都是这样表现天神的;那只右手抬到乳房的高度,手心向内,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另外两指稍稍弯曲。另一只手接近臀部,扯住遮着下半身的裙布。铜像的这种姿势,令人联想到不知为何取名为日耳曼尼库斯的划拳者形象,或许雕塑家意在表现这位女神在玩划拳游戏吧。

无论怎么说,很难再见到比这维纳斯像更完美的躯体了:全身的线条无比曼妙,极富肉感;衣裙也无比华美,分外高雅。我原来认为可能是罗马帝国后期的作品,一看才知晓这是雕塑艺术鼎盛时期的一件杰作。我尤感惊讶的是,形体如此美妙逼真,简直就是按照某一个具体人的模子铸造的,倘若造物主果真能创造出如此完美的模特儿的话。

那头发挽到额头上,估计当时是镀了金的。类似大多数希腊雕像那样,头略小,稍往前倾。她那奇异的面孔特征,我怎么也描摹不出来,脸型不同于我所见过和所能想起的任何古雕像。根本不是希腊雕塑家们所创造的那种平静而庄严的美:他们塑造的面部线条,总是一副缺少表情的肃穆神态。而这尊雕像则恰恰相反,我惊奇地看出艺术家明显的创意,让狡黠的表情达到顶点,接近于残忍了。所有线条都略微绷紧:眼睛微斜,嘴角有些上翘,鼻孔稍稍胀开。这张面孔呈现一种难以置信的美,但又流露出轻蔑、嘲笑而残酷的神情。老实说,一种绝色的美貌竟然没有一点儿善意,这样美妙绝伦的雕像,越观赏就越感到心里不舒服。

“这样的模特儿,世上即使确实有过,”我对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而我倒怀疑上天……我的天哪!能造出这样一位女人;世上即使确实有过,那我特别怜悯迷恋上她的人!她肯定要无情地戏弄人,让她的情人一个个绝望而死。她的表情显得有点儿凶,可我又从未见过如此美的造物。”

“这正是全身心系恋猎物的维纳斯!”德·佩尔奥拉德见我激动起来,便朗声说道。

或许是这双嵌着白银而格外明亮的眼睛,同雕像年代悠久全身生了黑绿色铜锈形成的反差,更增加了这种阴毒的嘲弄的表情。这双明亮的眼睛给人一种幻觉,使人确信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个,是个大活人。我又想起向导对我说过的话,她能让看她的人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情况基本就是如此,我本人面对这尊青铜像,都觉得有点儿不自在,心中不禁责备起自己来。

“您上下都认真欣赏过了,”主人对我说道,“我的鉴赏古物的同行,现在您若是不反对,我们就不妨举行一场科学讨论会吧。这句铭文您还没有注意,您怎么分拼它呢?”

他指了指铜像基座,我看见上面刻了这样两个词:CAVEAMANTEM“您学识渊博,有何高见?”他搓着双手问道。“看看我们二人的理解是否有异!”

“可是,”我答道,“这有两层意思。可以翻译成:‘当心爱你的人,提防你的情人。’但是,我若是取这层意思,却又不知cave aman-tem 是不是规范的拉丁文。若看女神狠毒的表情,我倒认为艺术家是想叫观众留神这个可怕的美人,因此这句话又可以译作:‘如果她爱你,你可千万当心。’”

“哦吓!”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道,“不错,这种解释可以接受;不过,请别见怪,我还是喜欢头一种译法,并且再进而发挥一点儿。您知道维纳斯的情人是谁吗?”

“她有好几个情人。”“是的,但头一个是伏尔甘。这不分明是说:‘别看你长得这么美,一脸傲慢的神气,可你将来,只能找个又丑又瘸的铁匠当情人。’对不对,先生?那些风骚的女人,应当引以为鉴!”

我不禁微微一笑,觉得这种解释未免太牵强附会了。“拉丁文太简练,这种语言极为费解。”我这样含蓄地指出,是为了避免正面驳斥这位考古学家。接着,我退后几步,仔细观赏这尊铜像。

“等一等,我的同行!”德·佩尔奥拉德先生说着,拉住我的胳臂,“您没有看全呢,另外还有一句铭文。请您登上基座,看看那右臂。”他一边说着,一边扶我登上基座。

我倒也不客气,索性搂住维纳斯的脖子,开始同她熟不拘礼了,甚至还贴近她的脸颊注视片刻,觉得她更凶也更美了。接着,我认出了她胳臂下刻的几行字,可能是古体草书,并靠着眼镜的帮助,一字一词地拼读,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则跟着重复每一个字,同时用手势和声调表示赞同。我这样念道:

VENERI TVRBVL……EVTYCHES MYRO IMPERIO FEClT在第一行TVRBVL 一词后面,好像还有几个字母,但是模糊难辨,而TVRBVL 倒很清晰。

“这意思是?……”我的这位主人问道,他狡黠地微笑着,一脸洋洋得意之色,心里准以为我解释起这个词来也不会轻松。

“有个词我还弄不清楚,”我对他说道,“其余的都很容易理解。厄蒂切斯·米隆遵命将此礼物敬献给维纳斯。”

“对极了。可是,TVRBVL 怎么理解?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个词还真把我给考住了。我想找个用于维纳斯的已知的修饰语来相助,可是都解决不了问题。对了,您看,TVRBVLENTA 如何?乱人方寸、搅人不安的维纳斯……您不难看出,我还念念不忘她这阴毒的表情。对于维纳斯来说,TVRBVLENTA 这个修饰语尚不算太坏。”我谦虚地补充一句,说句实话,这种解释,连我本人都不满意。

“好胡来的维纳斯!爱吵闹的维纳斯!哼!莫非您觉得,我的维纳斯是小酒馆里的维纳斯吗?根本不是,先生,这不可能!这是出入于上流社会的一位维纳斯。让我来给您解释一下TVRBVL 这个词吧……不过有一点,您得答应我,在我的论文发表之前,不可将我的发现泄露出去。要知道,我想凭借这个发现也风光风光……巴黎的学者先生们,你们太富有了!总得给我们外省这些可怜虫留下几个麦穗捡一捡吧。”

我一直站在高高的基座上,郑重地向他保证,绝没有剽窃他的发现的可耻念头。

“TVRBVL……先生,”他凑近我的身边,压低声音,好像生怕另外一个人听见似的,“应当读成TVRBVLNERA。”

“我还是照样不明白。”“您听好了。离这四公里的山脚下有一个村庄,叫布勒特奈尔,正是TVRBVLNERA 这个拉丁词的讹音。字母这样颠倒位置再平常不过了。先生,布勒特奈尔,从前是罗马帝国的一座城市。我一直这样认为,但是始终没有找出这方面的证据。现在,证据终于找到了。这个维纳斯,正是布勒特奈尔城的保护神。布勒特奈尔这个词,我方才指出了词源,它还证明一件更有意思的情况,就是说布勒特奈尔起初是腓尼基城市,后来才成为罗马帝国的城市。”

他停了一下,喘了一口气儿,得意地讪笑我的惊讶。我却差一点儿没有憋住笑出声来。

“其实,”他接着说道,“TVRBVLNERA 纯粹是腓尼基语,TVR 应读为TOUR……TOUR 和SOUR 是同一个词,是这样吗?SOUR 是腓尼基语的Tyr,这意思就不用我告诉您了。BVL 应是BaaI,BI,BeI,BuI,发音也只是稍有不同。NERA 却叫我有些费神,在腓尼基语中找不出一个相近意义的词,想必是来自希腊语νηρσδ,意思是潮湿的,沼泽的,大概是个混合词。为了确认这个希腊语词,等到了布勒特奈尔那里,我就让您看看溪水怎样从山上流下来,积成一个个腐臭的水塘。再说,NERA 是个词尾,可能是很晚才后添上去的,以示敬重泰特里库斯的妻子奈拉·彼维苏威拉,大概因为她为图尔布勒城做了什么善事。不过,我倒看重这些水塘,认为词源应当是这个希腊语词。”

他得意洋洋,捏了一撮鼻烟。“我们不妨先把腓尼基人放置一下,再回到这句铭文上。我这样翻译:‘米隆遵维纳斯之命,将自己的作品,这尊雕像献给布勒特奈尔的维纳斯。’”

我有意不去反驳他这种词源的说法,但也觉得应该显示一下自己的洞察力,便对他说道:

“且慢,先生,米隆确实敬献了什么,但是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指的是就这尊雕像。”

“什么!”他高声说道,“难道米隆不是希腊著名的雕塑家吗?这种才华在他的家族是代代相传的。这尊雕像,绝对是他的一个后裔创作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具有说服力的了。”

“可是,”我反驳说,“我注意到这手臂上有一个小洞。我想这肯定是用来佩戴什么东西的,譬如说,一只手镯吧,作为米隆的赎罪供品献给维纳斯。米隆是个可怜的情人,惹了维纳斯生气了,为了抚平她的怒火,他就敬献了一只金手镯。您要注意,fecit 这个词往往与consacravit 通用,二者是同义词。我手头上如果有一本格鲁泰或奥赖利的著作,就能给您举出很多例子来。说起来是很自然的,一位情人梦见了维纳斯,并想像维纳斯命令他为雕像佩上一只金手镯。于是,米隆就献给了她一只手镯……后来,蛮族或者欺天的盗贼……”

“嘿!显而易见,您这是在构思小说!”主人一边扶我从基座上下来,一边高声说道。“不对,先生,这是米隆学派的一件作品。只要看看这做工,您就会承认了。”

一开始我就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不要不加抑制地过分驳斥那些固执己见的古物鉴赏家,于是我闭了口,低下头,表示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说道:

“的确是一件令人赞叹的艺术品。”

“噢!我的上帝,”德·佩尔奥拉德先生又叫起来,看看!“又让人破坏了一处!一定是有人扔石头砸我的雕像!”

他刚刚发现维纳斯胸部靠上有一个很明显的白印儿。同时,我也发现雕像的右手指上也有一个类似的印痕,断定是石子儿掷过来时擦的,或者撞击的碎片反弹到了手指上。于是我便向他讲述了昨夜的亲眼所见,有人如何侮辱铜像,又如何当即受到了惩罚。主人听了开心大笑了好一阵,并把那学徒比作狄俄墨得斯,祝愿他像那位希腊英雄那样,眼看着自己的伙伴全化为白鸟。

这场引经据典的谈话,伴随着午饭的钟声而结束了,与昨儿晚一样,我不得不吃下四个人的饭菜。继而,德·佩尔奥拉德先生接见来谈事的佃户,他儿子便领我去看一辆从图卢兹买给未婚妻的马车,自不待言,我大大赞美了一番。然而,他又带我去了马厩,足足用了半小时向我夸赞他的马匹,大谈它们的世系,在省里赛马会上所获的奖项,最后扯到他要送给未婚妻的灰牝马,随即话题又转到他的未婚妻身上。

“今天我们便可见到她,”他说道,“不知依您的眼光,会不会觉得她漂亮。你们巴黎人眼光太高;不过在这地方和佩皮尼昂,大家都觉得她很迷人。好就好在她特别富有。住在普拉德的姑妈为她留下许多财产。啊!我即将成为一个非常幸福的人了。”